他的懷裡有她熟悉的菸草香,清清冷冷的,並不像大多數煙氣那麼刺鼻,反而帶了些沁人心脾的薄荷味,攝入鼻息時,她整副心神都能由此安定下來。
段子矜抓著他的衣角,眼睛裡又有晶瑩的淚水落了下來,她本來不想哭,可是一聽到他低沉沙啞的嗓音裡那一絲微不可察的哄慰……莫名就變得脆弱敏感了起來。
女人總是這樣,在許多人看上去無堅不摧,只是因爲那些人沒有走進她心裡。而對於真正愛的人,他的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一枚標點符號都能輕易勾起她落淚的衝動。
直到他的襯衣衣襟被眼淚浸潤出溼意,江臨也沒聽到懷裡的女人吭聲。於是,她頭頂又有微沉的男聲響起,有點不悅,更多的是無奈,“是誰教你連你哭的時候都不出聲的?”
她哭得這麼壓抑,淚水好像不止溼了他的襯衫。
還有胸腔裡的某個搏動的器官,幾次感覺快要溺斃在她含著水霧的眼眸裡。
江臨的目光沉了沉,將她整個人從牀上抱起。段子矜眉頭忽而一蹙,他的動作立刻就停下了,“哪裡疼?”
段子矜搖頭,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的手……”她沒說完,話鋒一轉,“你要帶我出去嗎?我可以自己走。”
江臨垂眸,視線掠過自己早已經沒有知覺的右手,眉峰間的深壑展平了些許,淡淡道:“你身上沒幾兩肉,就算只剩一隻左手,我也抱得動你。”
……
夕陽沉入海平面,日晚的紅霞染了半邊天,這磅礴而驚心動魄的手筆,讓人不禁對自然的力量感到深深的無力。
邵玉城等人派來的保鏢守在山寺的門前和寺中各個角落待命,他們穿著深黑色的西裝,大晚上也不摘下墨鏡,似乎怕被人看見臉一樣。每個人的左耳都掛著耳機,一副規整而嚴苛的姿態,掃一眼便知是平時訓練有素。
四處巡邏的保鏢看到廂房的門開了,忙低頭迎上去,還沒開口詢問,那高大筆挺的男人就抱著懷裡的女人從他眼前走過。
他擡腳欲跟上,聽到男人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後,又驀地剎住。
“不用跟來。”
保鏢未曾猶豫,“是,江先生。”
他也確實沒走遠,只是把段子矜抱到了佛堂。
“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段子矜皺了下眉,空氣中濃濃的檀香味經久不散,也不曉得這裡白天到底接待了多少香客。
江臨打開了佛堂的四扇窗戶,微涼的夜風灌了進來。他想也沒想,脫下外套搭在她肩膀上,卻沒回答她的問題。
很快,對面藏經閣的門被打開,小和尚捧著一本經書徑直走了過來,朝江臨一揖。大約是白天發生的事讓他心有餘悸,到了此時他也不敢直視男人的眼睛,匆匆道:“阿彌陀佛,師父說,將地藏經念上三遍,迴向給噩夢中的鬼道衆生,就能夜夢安樂……”
段子矜一怔,坐在蒲團上,擡眸正看到男人堅毅有型的側臉,他的輪廓分明是溫淡而俊朗的,可渾身上下那股不容進犯的陽剛之氣,給足了她安全感。
小和尚關上佛堂的門,江臨轉過身,單膝跪在她身邊。這個姿勢讓他剪裁合體的西褲被他腿上線條流暢的肌肉撐得緊繃,自始至終他都抿著脣角,眸光深暗地盯著手裡的佛經。
夜夢安樂……段子矜彷彿被雷擊中,突然懂了他帶她來佛堂的目的。
想了想,她不由得笑出聲來,“江教授,你身爲中科院的骨幹研究人員、IAP的頂樑柱,該不會告訴我說,你還信鬼神吧?”
江臨掀起眼瞼看她,薄脣輕緩地動了動,淡然得風波未起:“我不信。”
“你不信爲什麼拿地藏經給我看?我也不信!”
“不信就別被噩夢嚇醒,撲到我懷裡哭。”江臨說著,口氣變得深沉肅穆了幾分,“看你以後敢不敢一個人瞎跑。”
他寧可用他自己從來不信的辦法來消除她的業障和夢魘。
因爲沒有別的辦法,又不忍看她痛苦。
心裡漫漫涌上一絲甜意,段子矜從善如流地搖頭,“不敢,肯定不敢。”
一次就差點嚇得她魂兒都沒了……
她的乖巧聽話,讓男人很是受用,冷凝的臉色這纔好看了一點。
“這些東西,我不信……”他嗓音在靜謐空曠的佛堂裡迴盪,“但我母親信。”
說到最後四個字時,話音裡似乎有些情緒急轉直下。雖然他藏得很深,段子矜卻還是察覺到了。
他的母親。她六年前就知道那個女人在江臨心裡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她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纔會教育出這樣優秀的兒子。
段子矜接過他手裡的地藏經,翻了兩頁,盡是些看不懂的梵文,亦或是深奧晦澀的語句,看久了眼睛都犯花,她收回眸光,用力眨了眨眼,餘光忽然瞥見佛像下的香桌上供著幾頁紙。紙張乾淨整潔,頁腳隨著蠟燭燃起的熱氣流微微浮動,看質地和呈色,不像放置了很久的樣子。
她撐著地面起身,江臨很快隨著她一同站起來,沉聲問:“去哪?”
語調不善,手臂卻隨時處在能扶住她的位置。
段子矜走到佛像下面,伸手拿起其中一頁紙。
江臨看到她的舉動,眼眸裡揚起了淡而無痕的霧靄,從遠處看去,漆黑一片、深不見底。
段子矜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紙上,很快就認出這就是她剛剛看的那本,原名叫作《地藏菩薩本願經》,所抄的這一段,大約是用來哀悼、紀念死者的,總共兩千多字,抄了四遍。字體遒勁,力透紙背,看得出寫字的人原本寫得一手瀟灑的好字,卻又似乎懷著些許敬畏之心,把每個字都寫得認真而緩慢。
這字跡,她再熟悉不過。
段子矜沉默片刻,把經文放了回去,轉身問他:“沒人告訴過你,地藏經要抄七遍嗎?”
她的語氣清淺平靜,卻叫男人有些捉摸不透。沒想到她會認出他的字,江臨心裡微驚,旋即又是一沉,隱約覺得,眼前的小女人好像不高興了。
段子矜確實不高興了。本該是開玩笑的話,她半點也笑不出來。
一萬多字,江臨的右手怎麼受得住?
她並不是不許他爲母親盡孝,可是他把他自己置之度外時,她就是莫名的不高興。
他的安危,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又怎能容忍其他人傷害?
任何人,以任何形式都不行。
江臨脣角本來就筆直得沒有弧度,此刻更是往下壓了壓。若非如此,光看他眉眼間的氣度,只能看出一股不顯山不露水的疏淡,“剩下三遍是口誦的,方丈說心誠則靈,倒也沒什麼大礙。”
段子矜聞言心中一顫。
她太瞭解這個男人,不到實在動不了筆的地步,他絕對不會選擇半途而廢,跑到佛堂裡口誦經文。
那他的手現在是什麼情況?
還沒問出口,佛堂外就傳來了規矩的敲門聲。
江臨將她不自然的神色收入眼底,一時間不知她又想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便沒管門外的人,凝眉問她:“怎麼了?”
段子矜沒理他,擡眸看向門口,腳尖的方向一轉就要走去開門。
江臨先她一步,側身擋在她面前,俊長的雙眉下,目光沉凝,“我在問你話!”
“先開門。”段子矜實在不知該怎麼和他說,她又急又氣又心疼,偏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他的母親,合情合理的,她連脾氣都發不得。
他的面色不太好看,語氣冷下來:“讓他們等著!”
“等什麼等!萬一是方丈呢?”段子矜推他,“你不開門我去!”
江臨的眸光深了深,似乎被她的話戳中了顧慮。闃黑的眼底依然冷得結冰,腳下卻已然朝著門口邁去。
打開門的剎那,門外的保鏢驀地被裡面兩道刀鋒般淬了寒芒的視線嚇得心驚膽戰。
“什麼事?”
沒有語氣,沒有溫度的嗓音,卻讓保鏢無端緊張起來——
他有種感覺,如果現在他說出來的事情不夠大,江先生肯定會拿他開刀!
幸好,還有人替他擋刀,“先生,是邵總打來的衛星電話,有急事。”
江臨眉宇一沉,心裡怒意更盛,還沒開口叫他滾蛋,身後就傳來女人輕懶的話音:“江先生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