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到達鬱城偏北的地界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晚高峰堵得司機心力交瘁。
遠遠望見那棟造型磅礴大氣、獨具匠心的建築時,段子矜不由得怔了一下。
只見十五層往上幾乎每間辦公室都亮著燈。
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很久了。
這座大廈從裡到外的裝潢都別出心裁,尤其是旋轉(zhuǎn)門上方巨大而耀眼的LED燈,拼出了一個市值驚人的金字招牌,和大廈頂端的Logo如出一轍——
Legacy,傳世。
曾經(jīng)的很長一段時間,Legacy都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二流企業(yè)。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夜之間變成了整個行業(yè)的一匹黑馬,足以和埃克斯集團並駕齊驅(qū)的巨頭。
傳世是從蒸發(fā)了埃克斯集團4%的資金那一天開始,纔在總部大樓的樓頂掛上了這樣一個鋒芒畢露的Logo的。
說到底……這裡有她段子矜一份“功勞”。
大廳裡的前臺已經(jīng)按時下班了,而十五層往上基本都是公司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
乘電梯一路到了21層的大會議室,見她回來,孫穎的臉都快拖拉到地上了,“段工,我下午三點給你打的電話,你現(xiàn)在纔來?”
段子矜看了眼會議室裡正在開會的衆(zhòng)人,首位是空的,江臨並不在。她抿了下脣道:“不好意思孫經(jīng)理,堵車。”
孫穎的眉梢掛上一絲顯而易見的冷笑,嘲弄意味十足。
她儘量不驚動會議室裡的人,妥帖地關(guān)好了門纔對她說:“跟我來。”
段子矜面色平靜地跟在她身後,走出兩步,孫穎忽然瞧見了樓道盡頭那陌生的一男一女的身影,蹙眉道:“誰帶他們上來的?”
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公司的電梯需要刷員工卡才能運行,他們不是公司的員工,總不能是爬樓梯上來的吧?
段子矜從容道:“是我。”
孫穎捏緊了手裡的文件夾,差點沒回頭砸在她腦袋上。
雖說她曾經(jīng)親眼見過在大會議室裡,江總是如何爲了她開除一個董事的,但現(xiàn)在公司上下誰不知道段子矜失寵了?昨天江總還帶了新歡回來,無疑就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扇了她一巴掌!就連傅總都因爲對她格外照顧而受了牽連,她倒好,現(xiàn)在還把自己當總裁夫人呢?
“段工,這裡是公司,不是你家。”孫穎冷笑,話還沒說完,就見不遠處那一男一女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孫穎的眼波微微一震,立刻就認出來了,這是昨天江總帶去集團週年慶的那個女人!江總的新歡!
這麼一想,她趕緊收住了話音,想了想不免又覺得奇怪,這是什麼情況?
新歡和舊愛走在一起了?舊愛還把新歡帶到男人公司來?
越琢磨越奇怪,恍惚間,她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傅總在散會後的忠告——以後看見姓段的繞著走。
不禁再度陷入了遲疑。
段子矜看到她眼中時深時淺的思考,攥了攥手裡的懷錶,淡聲道:“孫經(jīng)理,您要帶我去哪?”
“還能去哪?”孫經(jīng)理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手底下的人拿對手公司兩年前淘汰的方案糊弄江總,被抓包了,現(xiàn)在江總正在氣頭上。你馬上去把這件事處理乾淨,然後來人事找我。上頭對你的處分已經(jīng)批下來了,我回去籤個章,你過來的時候我得跟你好好談談。”
段子矜瞇了下眼眸,明明是一雙剪水秋瞳,嵌在她修長的眉骨之下,無端就被勾勒出幾分輕煙般高渺的冷淡和傲慢。
她面無表情地問:“扣我半年的獎金,每天加班到夜裡十點……這些都是江總吩咐的?”
這不是廢話嗎?放眼整個集團,還有誰權(quán)利比傅總大,敢拆傅總的臺?
段子矜也彷彿想到了這一層,淡淡嫋嫋的眸光裡逐漸浮出幾絲諷刺的笑,刺得人骨頭髮寒,“江總在辦公室嗎?”
孫穎一驚,“你要幹什麼?”
其實段子矜也就是隨口一問,她既然找到這裡來,自然是知道江臨在這裡的。
沒理會孫經(jīng)理的話,她擡腳便往電梯間走去,再往上兩層就是總裁辦公室。
穆念慈迎著段子矜的腳步而來,“找到他了嗎?”
“應該在辦公室。”段子矜邊回答邊看著一旁臉色不怎麼好看的阿青,“你在這裡呆著不自在,不如先回去。”
段子佩比她還面無表情,斜睨她一眼,冷笑,“悠悠,你知道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見他。”
她是孕婦,萬一江臨脾氣上來了把她搞出個什麼閃失,這事誰負責?
孫經(jīng)理在電梯關(guān)門的前一秒追了進來,按住了她的手,可惜23層的燈已經(jīng)被摁亮了,等到她反應過來時,兩扇門同時向兩側(cè)撤去,整個23層簡單而深沉的室內(nèi)裝潢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衆(zhòng)人眼中。
總裁辦公室從門到牆都是質(zhì)地堅硬的鋼化玻璃,按照最符合美學標準的比例分成上中下三個部分,中間的部分貼了模糊的窗紙,完美地保護了室內(nèi)的*。
辦公室的門沒關(guān)緊,門口兩個穿著灰色西裝的人分別是周亦程和虞宋,還有個打扮得很俏麗卻灰頭土臉的女人正抱著文件夾、低頭看著地板,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看到段子矜和穆念慈的時候,周亦程和虞宋同時瞪了瞪眼睛,似乎比剛纔的孫經(jīng)理還要吃驚。
段子矜皺了下眉,朝二人走去。
離得近了,能聽見辦公室裡多數(shù)時間都是安靜的,偶爾冒出一兩句的對話聲,從聲音到語氣都是淡淡的。
只是,誰也沒想到突然之間就爆出了一聲巨響。
像是什麼東西砸在了玻璃牆上,又狠狠掉在了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抱著文件夾的女人嚇得差點坐在地上,虞宋和周亦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就要往裡闖。
門還沒開一半,裡面就傳出深沉而冷肅的嗓音:“門關(guān)上,誰也不準進來!”
虞宋只得又擦著冷汗帶上了門。
“怎麼回事?”段子矜雖然不至於嚇成小秘書那樣,卻也被剛纔那一聲刺激得心臟驟然跳了兩下,現(xiàn)在整個人都有些不舒服,她撫了撫心口,一雙細眉擰成了一個結(jié),“誰在裡面?”
玻璃牆的隔音很好,根本聽不見裡面在說什麼。
虞宋嘆了口氣,“是傅總。”
“傅言?”段子矜詫異地挑起了眉梢,“他爲什麼在這?”
米藍呢?她一個人在家嗎?傅言不在家陪她,跑到公司來幹什麼?看樣子好像還惹惱了江臨。
虞宋抿著脣角,眼觀鼻鼻觀心,低頭不語。
身後孫穎幾步跟了上來,壓低了聲音道:“你還好意思問?傅總因爲你得罪了江總,現(xiàn)在在裡面捱罵!”
因爲她?段子矜怔了下,便也懂了這其中的緣由。
江臨親自下令處罰她,最先打的自然是傅言的臉。
段子矜不禁收攥了拳頭,指尖深深掐著手心。心裡彷彿被人按了一把圖釘,密密麻麻的疼。
江臨就這麼想讓她難堪?
當孫穎反應過來的時候,段子矜已經(jīng)推門而入了。
“段工!”她大驚失色,忙要上去追,不期然卻撞上屋裡兩道掃向門口的視線,深沉,銳利,不怒自威,冷得讓人如墜冰窖。
是辦公桌後面的男人看了過來,不知是在看段子矜,還是在看她。
孫穎的腳步當時就定在了門外,心上猶如疊了一座山。
直到段子矜微微掩上門,半張半合的玻璃門地擋住了屋裡男人的眼神,壓力驟然撤去,孫穎纔像重新活過來似的,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這段工,真是不要命了!
虞宋亦是震驚不已,看著半掩的玻璃門良久,忽然舉步走向不遠處的一男一女,低聲問:“穆小姐,Dylan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
八月底,氣溫還是高得讓人窒息。可是Legacy總部大樓23層的辦公室裡,卻與室外截然不同。
或許是空調(diào)開得溫度太低,或許是因爲屋裡冷凝的氣場,段子矜總覺得一進來的剎那,渾身的毛孔都被凍僵了。
辦公桌後面端坐著一個修長而俊朗的男人,黑色的西裝,深色系的襯衫,將他的氣質(zhì)襯得無端陰沉。
英俊的臉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如兩枚成色極好的墨玉,通體冰涼,且深邃無底。兩道俊眉盤踞在高蜓的眉骨上,可以看出男人此刻是餘怒未消,一貫的深沉內(nèi)斂中帶著幾分收放自如的張狂,使整張溫淡俊漠的臉都顯得比平時凌厲了許多。
傅言站在她面前幾米處,背對著段子矜,她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只能看到辦公桌後面那個男人幽深寂冷的眼神。
心跳停了幾拍,段子矜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身後的地面。
地面上有一隻摔碎的筆筒,瓷片散落,剛纔那一聲巨響,恐怕就是男人用它扔在了玻璃牆上。
段子矜還在發(fā)怔時,寒冷的嗓音自辦公桌後方響起:“誰讓你進來的?”
她回過神,傅言好似這才感覺到有人來了,亦是回頭看了她一眼。
湛清的鳳眸裡揚起一片霧,看上去有些複雜。
段子矜對上傅言的臉,心裡“咯噔”一聲。
他的下顎隱約可見泛青的胡茬、頭上頂著凌亂的黑髮,雖不至於用邋遢來形容,卻也足以配得上狼狽二字。尤其是他的臉,好像被什麼鈍器砸了一下似的,一小塊不正常的紅,看得出是淤了血。
這還是那個潔癖癥嚴重到令人髮指的傅三公子嗎?
她忽然想到了米藍,心愈發(fā)沉了下去,還沒開口問,便聽到男人冷到極致的聲音:“出去!”
她迎上男人的目光,皺眉問道:“江總,您這是要幹什麼?”
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要幹什麼,輪得著你來過問?”他的手掌狠狠落在桌面上,“出去!”
段子矜眼瞼一垂,正巧看到男人右手的手指同樣泛著紅,還微微擦破了皮。
她瞬間想到了傅言的臉,不免愕然,剛纔這是打起來了?
就因爲傅言額外開恩準許她進入集團,又給了她一些優(yōu)待……他就能氣成這樣?
這可真不像江臨的作風。
段子矜沉默片刻,沒有出去,反倒上前一步。
隨著她腳步的逼近,辦公桌後面的男人眸色愈發(fā)晦暗。
她還沒說話,傅言卻淡淡攔住了她的去路,“段悠,你出去。”
“我出去?”段子矜不可置信地揚眉看他,一聲冷笑溢出嘴脣,“我出去讓他接著揍你嗎?”
傅言用力抿了下嘴角,漠然道:“和你沒關(guān)係。”
“和我沒關(guān)係就別叫我看見!”段子矜無動於衷地打斷他,直直地望著江臨,“江總,外面都在傳您是因爲傅總給我放假的事情而遷怒於他,是這樣嗎?”
男人瞇眼看著她,冷峻的五官透出說不出的壓迫力,他慢慢咬著她說出來的兩個字,“遷怒?”
傅言閉了閉眼,揮手道:“這不是遷怒,本來就是我的責任。”
“那江總不如把賬算在我頭上。”段子矜走到江臨面前,男人依然以剛纔的姿勢坐在真皮椅上,雖是擡頭看她,卻絲毫不顯得弱勢。他臉上的表情淡得可以說是沒有表情,還帶了幾分被冒犯的不悅,彷彿從頭到尾都只當她是個得罪了他的小員工。
江臨淡淡道:“你的賬我已經(jīng)讓人事算過了,怎麼,孫穎沒告訴你?”
“她告訴我了。”
“是麼。”江臨眉梢挑起三分嘲諷的弧度,陰冷得刺骨,“那段工還有心情站在這裡跟我叫板……是嫌我罰得不夠重?”
段子矜心裡一刺,“江臨,你罰我可以,但是傅總他只是出於人道,照顧我的特殊情況,他何錯之有?”
男人的薄脣已然抿平成了一條直線,黑眸裡宛如嵌著浮冰碎雪,冷得懾人,“特殊情況?誰家沒有老人?哪個女人不會懷孕?你的意思是,以後公司裡所有像你這樣情況的女員工,我都應該出錢養(yǎng)著她?”
段子矜臉色一僵,男人把手裡的文件夾摔在她腳下,冷聲道:“段子矜,你好好看看你上任這兩個月來做出過什麼成績,再告訴我你配不配得上這份待遇!”
他的話讓段子矜覺得心好像被人插了一刀,卻毫無還手的餘地。
江臨說的對,她上任這兩個月來,其實什麼成績都沒做出來。這不僅是因爲她的身體原因,更重要的,其實是因爲江臨不在,而其餘三位副總最近的心思都不在這裡,公司整體業(yè)績下滑得厲害,大部分項目在與顧客洽談的第一環(huán)就出了問題,根本輪不到她這裡。
本來她可以立得住腳,但是偏偏今天下午出了小李剽竊埃克斯集團的設(shè)計稿的事。
此時此刻,面對他無情的質(zhì)問,段子矜除了心痛和惱羞之外,連爲自己辯解的勇氣都沒有。
配不配得上?
呵,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是被江臨嬌慣壞了。
放在過去,別說是區(qū)區(qū)一個總工程師,就算她想佔著傳世總裁的位置,他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管她稱不稱職,幹不幹事,這男人絕對捨不得兇她一句。可是換了如今,他只是以領(lǐng)導的姿態(tài)說了領(lǐng)導該說的話,她卻已經(jīng)是滿心委屈無處發(fā)洩了。
然而段子矜終究是段子矜,心裡碎成什麼樣,表面上都不可能輕易服軟,她咬牙冷聲道:“那你不如直接開除我!”
“開除你?”男人的眸光暗了暗,徐徐長長的字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碾出來的,“你在想什麼呢,段工?”
段子矜微微一怔,可男人的下一句話卻猛地將她推入了深淵,“你拖欠公司的工時還沒清算,我現(xiàn)在就開除你,不是太便宜你了?”
傅言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下身邊面色如蠟的女人,他早說過讓她出去,她偏逞強不聽,真當大哥還像原來那麼好得罪麼?
以前大哥願意養(yǎng)著她的時候,就屬她段子矜最是不屑一顧,既然不屑一顧,這時候還跑到這裡來裝什麼無辜可憐?
段子矜的眸光裡滿是怔愣,透過薄如蟬翼的僞裝,幾乎毫不費力就能看到裡面的受傷。
男人攤在桌面上的大掌忽而收攥成了拳,一動不動地冷睨著她,目光卻有些深不可測。
她毫無血色的脣翕動了一下,聲音又虛又軟,不知道是因爲身體撐不住還是真的傷了心,“江臨,是不是因爲是我?是不是因爲今天站在這裡的人是我?”
她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帶了點虛無縹緲的笑意,“因爲被傅總優(yōu)待的人是我,因爲你不想我好過……所以你才這樣刁難他,這樣刁難我,是嗎?”
如果真是這樣,段子矜想,那也好,至少說明他心裡還在意那段過往。
可是男人卻平靜地回答:“我若是像傅言一樣公私不分,集團不會有今天。你是我的員工,在其位謀其政,爲公司效力是你的義務。犯了錯,就要受到處罰。”
段子矜心裡的某根弦徹徹底底的斷裂了,發(fā)出了一聲非常難聽的聲響。
他這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tài),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們之間只剩下談公事的餘地,而私事,已經(jīng)完全影響不到他的判斷了。
或許,在他心裡,他們已經(jīng)沒有私事可言。
段子矜很想轉(zhuǎn)頭就走,可是當她感覺到手裡那個硌著她手心的東西的棱角時,只能生生教自己站在原地。
她沒有忘了今天是來做什麼的。
“傅言,你先出去。”她說。
辦公桌後面的男人卻道:“該出去的是你。”
段子矜沒理他,見傅言站著沒有動,她冷笑道:“你還想留在這捱打?傅言,說實話,你確實欠打,但你不欠他的打!該打你的人現(xiàn)在正被你丟在家裡孤零零一個人!你知道她這時候最需要人陪,還站在這裡聽江臨廢話?傅言我告訴你,如果米藍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這輩子就別想再看見她!”
果不其然,聽完這番話,傅言俊漠的臉上神色倏爾變了變。
他看向?qū)γ嫔畛晾渚哪腥耍_腔道:“大哥,這件事,你想怎麼罰我都行,沒別的交代我先回去了。”
“傅三,你敢踏出去一步試試!”
男人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疾步繞過書桌,沒追上傅言,卻被面前纖細高挑的女人攔住了去路。
她也不知道突然從哪裡竄出來,動作快得像是忽然撞進了他懷裡。可她的雙臂卻是張開的,乍一看,竟有種要抱住他的錯覺。
這種錯覺讓男人高大的身軀瞬間僵住。
再回過神,辦公室裡已然沒有了傅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