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江臨是個深沉內斂、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不開口,段子矜很難單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儘管他們現在離得很近。
近到只要她微微上前一步,就可以抱住他。
她確實想這樣做,但是這種念頭在她的腦海裡滾了兩圈,終於還是沒有付諸於行動。
男人斂眉望著眼前的女人慢慢放下了伸在半空中的手,貼在褲線上,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低著頭也不知在看什麼。
他的眸光沒有半分晃動,冷得像結了層霜,“讓開。”
“江臨,現在傅言已經走了,你不可能把他逮回來了。”面前的女人輕緩的開腔,嗓音溫靜,可偏偏卻深藏著一股子執著的擰勁兒,“我剛纔說的話都是認真的,有什麼事你衝我來,爲難兄弟算什麼當大哥的?”
男人聽了她的話,脣梢忽而勾起稀薄且冰冷的弧度,“段工,你是以員工的立場在教育我?”
段子矜的心臟收緊了幾分,表面上還是風輕雲淡的,她安然垂眸道:“沒有,江總,我不敢。你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我是你員工,你是我老闆。”
男人的眸光深了幾寸,情緒猶如沉在水底。
他沒有動,雙手插進了口袋,聲音冷淡依舊,“傅言的事,我明天會找他。你的事,自己出去找孫穎。”
段子矜聽他這話,不由得惱了,“江臨,我說了這件事和傅三沒關係!”
“你叫他什麼?”男人瞇了下眼睛,突然捕捉到了她話裡一個敏感的稱呼。
她說的自然而然,卻忘記了,傅三,是他們兄弟之間的稱呼。
她這樣叫他,分明是站在江臨的立場上,還把自己當成他們的“大嫂”。
段子矜一時間語塞,竟然不知該如何解釋。
男人看了她幾秒,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暈染著墨色的眸子比先前更加遂黑沉冷了。方纔微帶著弧度的薄脣一瞬間又恢復成一條平直的線,他面無表情地走回座椅旁,重新坐了下來,翻開面前的文件夾,淡淡道:“叫虞宋進來,你出去吧。”
“江臨,我還有事沒說完!”段子矜忙上前一步,單手撐在他的桌子上,“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這動作實在無禮得很,男人遠山般淡漠的眉峰倏爾一蹙。雙眸如靜水生了寒煙,嗓音亦是漠然至極,“段小姐,你已經耽誤我很多時間了。”
段小姐。
他終於不叫她段工了。
也許是這男人早看破了她想說的一定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才稱呼她爲段小姐。
爲的卻是用這種方式不著痕跡地拒絕她——私事上,他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
卻有一股苦澀從心底一路蔓延到了舌尖,她幾乎都能嚐到那種苦到難以言說的滋味。
“三秒鐘,自己離開,否則我叫人請你出去。”他道,語調自始至終都是平淡和疏離,目光亦不曾離開手裡的文件。
段子矜一狠心,直接道:“江臨,你敢跟我打個賭嗎?”
偌大的辦公室裡,大約有兩秒鐘的靜默。
三秒鐘到了。
男人眉目未動,擡手按在了內部座機上,淡聲道:“叫兩名保安進來,把段總工程師請出去。”
保安沒進來,進來的卻是虞宋和周亦程,“先生,保安正在交班,您有什麼吩咐?”
男人俊長的雙眉同時攏向了眉心中央,皺出很不耐煩的表情來,“還要我再說一遍?”
他在電話裡已經說的很清楚,叫保安上來幹什麼了。
周亦程最先有了動作,走到那邊面色沉凝的女人眼前,擋住了她凝視著書桌背後那個男人的視線,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段小姐,請吧。”
段子矜站著沒有動,冷睨著江臨,“你非要這樣嗎?”
男人手裡的文件夾驀地傳來細小的聲響,像是塑料外殼被人用力捏碎了一般,只是聲音太低太小,幾乎聽不清楚。
他還是沒有擡頭看她一眼,脣翕動,只有兩個字:“送客。”
周亦程上來就要抓她的胳膊,段子矜想也沒想就躲開了,她幾步繞到江臨的書桌前,虞宋非但沒動她,反而下意識撤開了一步給她讓路。
男人幽幽瞥了虞宋一眼,眼神異常陰沉鋒鶩,虞宋咬牙低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段子矜也不廢話,直接將右手裡的東西拍在了他桌面上,清脆的一聲金屬碰撞大理石面的響聲,引來了男人毫無溫度的目光。
周亦程輕聲一咳嗽,硬著頭皮上來,架住了她的胳膊,“段小姐,得罪了!”
說完,就要活生生把她拖出去,男人只是看著,脣角抿得緊了幾分,卻沒出言阻止。
周亦程知道她是孕婦,自然也不敢太用力,段子矜沒費多大勁就推開了他,只是她的手一從桌子上離開,手裡一直攥著的東西就暴露在了男人的視線之中。
這一次,無論他再怎麼收斂,段子矜還是看到了江臨那雙原本就鋪滿烏黑的眼瞳,一瞬間色澤深沉到了極致,彷彿能滴出墨來。
周亦程見先生面色有異,一時間也沒再對段子矜動手。
段子矜便趁著這一小會兒功夫,用食指挑起了長長的錶帶,將懷錶晃到他面前,問道:“江臨,這塊表,你認識吧?”
男人的眉宇一沉,立即伸手去奪,嗓音冷得可怕,“怎麼會在你手上?”
段子矜一抻錶帶,懷錶往空中躍上幾分,她穩穩接住,重新攥在手中。
男人的大掌僵在方纔的地方,五指緩緩收握成拳,乾淨而溫漠的眉眼隱隱生寒,寒意透過空氣侵入了段子矜的心坎裡,她的心刺了刺,心瓣無意識地蜷縮著,如她的手指,“當然是表的主人交給我的,難不成是我從她那裡偷來的?”
男人皺眉,“念慈?”
念慈怎麼會把催眠用的懷錶交給她?她們見過面了?
那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混沌的霧氣彌散在他本就深不見底的眼眸裡,這沉默其中的意味,讓人更加難以揣摩了。
段子矜亦是不漏聲色地與他對視,她不求能看穿這個男人的心,只求能與他勢均力敵,至少不是每次都處於下風。就像他所說的,他若是不想,憑她的本事根本別想算計得到他。但她不要這樣的忍讓,她要和他站到相同的高度上去!
可是聽著他不假思索的叫出“念慈”二字,女人細軟的月眉還是露出幾分嘲弄和涼薄來。
念慈念慈,叫得還挺親近,若非她知道穆念慈和這男人的關係,恐怕又要被他騙了。
段子矜忍著心裡的千百般不悅,聲音也遠不如剛纔那麼平靜,甚至帶了點顯而易見的情緒,“江臨,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男人仍是看著她不說話,目光冷清依舊,睿智的雙眸裡透出的神色,像是在思考,又像是等待,等待著她的下文。
段子矜也不計較他的冷漠,徑自說道:“這塊表是幹什麼用的,你應該比我清楚。現在我就要用它來做它該做的事,你敢不敢跟我賭……我能否成功?”
男人看了她半晌,忽然輕緩地勾了脣角,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賭你能否成功?”
段子矜重重地點了下頭。
男人的笑容一斂,對旁邊的周亦程和虞宋淡淡使了個眼色,沒什麼情緒道:“你們先出去。”
二人對視一眼,恭謹道:“是,先生。”
待他們走出去關好門後,他的目光才重新回到了站在他辦公桌前不到一米的女人臉上,“你想催眠我?”
段子矜反問道:“你覺得我做不到?”
他笑了笑,結實的胸腔都彷彿跟著震了兩下。
男人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她面前,脣角的笑意更加深刻,卻真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刻在她的骨頭血肉上,那疼痛已經不是鑽心可以形容的了,“段子矜,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段子矜猛地擡頭看他,眼神冰冷,“你覺得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做不到,我不能下定論。也許你真就是個比念慈還高明的催眠師,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男人俊朗的眉眼間夾雜著涼薄與譏諷,“反正你段子矜這個人,我自始至終都沒認全過。”
反正你段子矜這個人,我自始至終就沒認全過。
這句話不長,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也無需幾秒。
可是在這幾秒鐘裡,她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人凌遲的痛楚。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在格陵蘭的海港邊,眼前這個男人像瘋了一般,捏著她的肩膀怒吼:“我越是證明,就越發現,假的不是這些報告,而是你段子矜!”
她在他心裡早已經是個虛僞又下作的女人了。
就像阿青說的,江臨不信任她。
怎麼可能信任她?
可她就偏要拿著這塊表站在這裡求一個證明,這不是自找難堪又是什麼?
段悠,你真傻,全天下還有比你傻的人嗎?
她的兩片菱脣白得像抹了一層蠟,顏色難看得過分。像個垂垂暮年的老人,每動一分都緩慢極了,正不知道接下來要如何開口,卻聽男人低低長長的話音從脣齒間流淌出來,有種溫柔而殘忍的錯覺,“我的意思是,你怎麼這麼看得起自己,覺得我會乖乖坐在那裡等你催眠?”
她的褐瞳裡有什麼東西在碎裂。
原來問題的關鍵不是他敢不敢和她打賭,也不是他相不相信她,而是……
他願不願意給她一個證明的機會。
顯然,他不願意。
他連一個機會都不願意給她。
敢不敢賭、信不信她,那都是後話,此時此刻根本談不上。
江臨漠然邁開被西褲包裹的長腿向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段子矜便追上來攔在他面前,“江臨,你不是說不熟的人之間要講等價交換嗎?你不是說你是個商人只圖盈利嗎?那我拿東西來跟你換!”
“段小姐,很抱歉。”他的頭沒有低,只是略微下垂了眸光,看上去有種從高處睥睨她的、冷傲的姿態,“你身上已經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了。”
又是一箭穿心。
段子矜覺得自己的心早已經千瘡百孔,跳動的力氣都沒了。
她疼得彎下了腰,一隻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扶住了一臂之隔的玻璃牆。
手心的津津冷汗讓她沒有扶穩,手掌下滑了一小段,那汗液便在玻璃牆上留下了透明卻有些顯眼的痕跡。
江臨亦是看到了,從她彎下腰的那一剎那,他裹著一層冷漠的黑眸間就翻滾起了波濤,風浪逞兇作狠,很快要便打散最外層的冷漠。
他的眉心猛烈跳動了一下,可是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女人便已經擡起頭,冷冷地凝視著他,那眼神很是不客氣,“你確定我身上已經沒有你感興趣的東西了,江臨?”
她抿著毫無血色的脣,每個字咬得有條不紊,絲絲入扣,“你確定嗎?”
男人的俊容還是風平浪靜的。
至少表面上還是風平浪靜的。
至於深處,是危險的暗礁,還是足以吞噬天地的漩渦……誰都說不清楚。
可是段子矜只能看到他表面的無動於衷。
“知道自己懷孕,就不要隨便和人動脾氣。”他冷淡道,“萬一出了點什麼事,孩子的父親鬧到公司來,我也很不好交代。”
段子矜聽他這樣說,不怒反笑了起來,“江臨,你真有趣。”
男人沉著眸,眸光紋絲不動。
她緩了緩身體中的不適,將懷錶扔在了他身上,“這東西還你。”
她話音剛落的剎那,就有個什麼玩意砸在了他勁瘦的腰腹上,男人反應迅速地勾住了錶帶,在懷錶摔落在地上之間把它收回了手裡。
他不聲不響地摩挲著掌心中的異物,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溫度,還有她指上的冷汗。
男人再擡頭時,段子矜已經慢吞吞地往外挪去。
倒不是她不想走快一點,而是她現在全身上下哪裡都不舒服。
畢竟,心若是壞了,其他地方怎麼可能好過?
她頭也不回,口中卻傳出了一句話,微微含笑,卻是自嘲。
“其實我原本想說,我們打個賭,如果我贏了,你就如實回答我昨晚問你的問題;如果你贏了……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訴你,包括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背對著他,手已經拉開了玻璃門,語調平緩而溫靜,“可是我錯了,既然你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顯然我也不可能成功了。替我謝謝穆小姐委以重託的信賴,也替我轉達,她所託之事,段子矜盡力了,但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她輸了。
全天下都說她段子矜是個沒心沒肺,絕情冷血的女人。
可實際上啊,江臨,你知道嗎?
我從八年前就用盡了全部的心血愛你,至今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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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個人的心血總是有限的。這樣耗下去,耗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你贏了,你比我放下得早。
這樣也好。
她眼角泛起幾滴淚光,說完話,將門的縫隙拉開得更大,眼看著樓道里的一切就要呈現在她的眼中。
可是還不等她定睛去看,一隻手臂忽然從她的後面伸了過來,大掌重重抵在門上。
她剛拉開的門,“砰”地一聲便又重新關上了。
她整個人亦是在剎那間被人帶著轉了個圈,跌靠在玻璃門上。
段子矜一擡頭,正好看到男人那張面無表情,卻莫名陰鬱到了極點的俊臉。
抵住門的正是他修長有力的臂膀,未繫上釦子的西裝外套被他的動作帶得在空中鋪展開來,好像要將她整個人裹在裡面。
他的眉眼好像和方纔比起來沒有任何變化,又好像比方纔表現出來的冷漠更加濃稠。
總之……他說他看不懂她,其實真正看不懂他的,是段子矜。
比如他剛纔一副拒她於千里的模樣,連看她一眼都懶得。可現在她要走了,他卻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困住她。
沒錯,他是在困住她。段子矜就算再傻也不會認爲江臨是沒站穩,扶著門穩穩身體,身體和門之間還好巧不巧地隔著一個她。
可是他困住了她,又不說話,只是眼眸晦暗得像有人打翻了墨汁,黑沉沉的,全是陰霾。可是陰霾的深處,卻好像又在用某種明銳而犀利情緒在審視打量著她,要將她活活剖開一樣。
“江臨。”
就這樣僵持了很久,她皺著眉叫他,叫出口又突然覺得不合適,換了個稱呼,“江總,對不起耽誤您這麼多時間,還有一件事……我想我走之前有必要跟您說說。”
男人的黑眸一瞬不眨地攫著她的臉,眼神仍是諱莫如深。
他的薄脣微張開,只給了一個字音:“說。”
“傅總這兩天之所以不在公司,是因爲米藍意外流產了。她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捫心自問,您不在的這兩個月裡,他爲公司可以稱得上是殫精竭慮,誰都有個家裡有急事的時候,多的話也輪不到我一個員工來勸您。孫經理那邊,您怎麼罰我就怎麼認,但是傅總那邊……”段子矜頓了頓,淡聲道,“您就當是我和傅總關係好,站在他朋友的立場,不希望他失去您這樣一位好兄弟。”
什麼站在傅言的朋友的立場,不希望他失去一個好兄弟!
她的話,江臨聽得明明白白,段子矜分明是站在他的立場上,不希望他和傅言在這個時候心生嫌隙。
說到底,她爲的不是傅言,而是他。
可她又不想再聽到他嘲諷的話,索性便換了種方式來說。
原來她竟連這一層都替他想到了。
江臨看著她蒼白細弱的眉眼,心突然狠狠地揪緊了。
他是傅言的兄弟,而米藍卻是傅言的女人,那女人肚子裡,懷的還是傅言的孩子。
怪不得他一來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頹然樣。
她和孩子出了事,傅言自是心力交瘁,可是身爲大哥,他兄弟把難處說出口之前,他卻先動手打了他一拳,因爲看到他那副樣子,在聯想起公司最近的業績,他實在恨鐵不成鋼。
其實想想看,如果換作是他自己,他的女人和孩子出了事,他恐怕比傅言更要頹廢。
不是不愛了嗎?不是愛上別人了嗎?不是已經一拍兩散分道揚鑣了嗎?
段子矜,你還做這麼多幹什麼!
他抵在玻璃門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襯衫下的小臂上肌肉硬得繃了起來。
段子矜從他垂著手的一側慢慢的挪了出去,低頭道:“江總,沒什麼事我先走了。”
江臨看了她很久,眼前是她的臉,耳邊是她的聲音。
彷彿一切都回來了,都在原本應該在的位置。
可,都是假象。
他放開了手,面不改色地走回書桌旁。
段子矜看著男人高大冷漠的背影,眼眶一酸,忽然想問他,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些事情了嗎?兩個月,就能改變這麼多事情嗎?
然而在她出聲之前,男人低而冷的嗓音卻已經從那道頎長的背影處傳來:“說罷,你想怎麼賭。”
段子矜握住門把手的手驀地脫了力,把手被她無意間按了下去,門卻沒有開。
聽到軸承轉動的聲音,男人微微冷笑,“想走?那扇門已經鎖住了,鑰匙在我身上,你不是要和我打賭嗎?賭完再走!”
段子矜驀地一震,陡然生出極其複雜的心情。
這場面,竟和他在歐洲時,爲了不讓她離開房間去幫他倒水,而生生嚼嚥了藥片一般……
一般令人心疼。
“怎麼?”男人回過頭來,黑眸裡滿是涼到沒有溫度的笑,“這就反悔了?”
段子矜收起心裡的複雜,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衝他伸出手,“懷錶給我。”
男人頓了片刻,在她面前攤開手掌,段子矜從他手裡拿走懷錶的時候,無意間卻看到他手心裡被懷錶硌出的深深的紅痕。
她靜靜地收回目光,用平淡的語調掩飾心裡早已開始崩塌的情緒,“我來催眠你,如果你被我催眠了,就是我贏。如果沒有……就是你贏。”
“這樣賭?”男人似乎有些意外。
“就是這樣賭。”
他笑了下,可這笑在他臉上只是個表情,卻遠遠稱不上是種心情,他垂眸道:“我以爲提出賭約的人,大多數都會給自己創造有利條件。段小姐,你真讓我刮目相看。”
段子矜怔了怔,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沒有佔據有利條件?”
男人斂起了笑意,俊容是一貫的冷靜淡然,“念慈把這塊表交給你的時候,沒告訴你她已經失敗過多少次了?”
段子矜心平氣和地回答:“說了,不過她是她,我是我。她失敗了,不代表我也會失敗。”
男人的嘴角彎起細微的弧度,怎麼看怎麼都帶著輕慢的諷刺,“念慈是密歇根大學的榮譽教授,apa唯一的華人專家,她都做不到的事,莫非你覺得自己贏面很大?”
原來他是篤定了她無法催眠他,所以纔會說她沒有給自己創造有利條件。
其實只要被催眠者意志力足夠堅定,有意識地拒絕被催眠,再高明的催眠師也難以成功。
段子矜掂了掂手裡的懷錶,突然有些後悔跟他打這個賭了。
畢竟像江臨這樣意志力驚人的男人,在配合穆念慈催眠的時候,她都沒成功過。
更遑論她和他打了這個賭,從他的反應來看,段子矜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爲了從她嘴裡知道真相,他會不遺餘力地抗拒她的催眠來贏得這場賭局。
但是她沒有退路了。
她想知道他的身體究竟如何了,這件事他哪怕對傅言他們都沒有透露過。
她也想證明給阿青、證明給自己看,江臨究竟相信還是不相信她。
可是這樣的結果真的可信麼?難道他竭力抗拒之後,成功抵禦了她的催眠,就真的能說明他不信任她麼?
段子矜心裡亂作一團。
“不開始?”男人低磁的聲音,似帶著傷人於無形的冷笑。
段子矜蹙眉道:“我需要準備一下。”
男人頷首表示同意,從兜裡掏出了一把微型遙控器丟在桌面上,看也沒看她,“門鑰匙,需要什麼自己出去準備,也可以直接打內線讓助理送上來。”
說完,他繼續翻著手裡的文件夾。
他這副胸有成竹的姿態更是給了她沉重的壓力。
段子矜伸手去拿他丟在桌子上的鑰匙,可是男人的手卻在下一秒覆了上來,疊在她的手上,掌心的溫度灼得她眉心一跳,而他開腔時,聲音卻是毫無溫度的冷漠,“你如果拿著鑰匙臨陣脫逃……”
段子矜道:“我不會。”
男人這才放開了手。
溫度撤去,她竟忽然感到有些冷。
怔了一陣,段子矜才拾起鑰匙,低聲道:“爲了這個賭約我花了多少力氣,和你費了多少脣舌,你放心,江臨,在我拿到要的答案之前,我不會走。”
男人埋在文件裡的視線陡然一僵。
她溫軟的話音就像是致命的毒藥,每個字都滲進他最沒有防備的地方。
他想說,我也是,在沒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不會放你走。
這句話在舌尖滾了又滾,最後吐出來的卻是淡淡的一句:“是麼,但願你能信守承諾。不過你的話,我還能信麼,嗯?”
段子矜從他淡淡的語氣裡聽出了很多很多深深纏繞、紓解不開的濃烈的苦澀。
她差點被這種苦澀刺得掉下眼淚來。
從穆念慈找上她那一刻,段子矜就該明白,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如果這個男人的心裡真的像他所表現出來的,忘得那麼幹淨徹底,那真是枉費她愛了他整整一個青春。
段子矜出去沒多久,周亦程很快便抱著一個小型音響回來了,江臨掀起眼皮眄了一眼,沒說話。
除了從會議室借了個小音響之外,段子矜還問穆念慈要了兩首可以舒緩心情的曲子,又重新熟練了一下技術要領。
然而說再多也只是紙上談兵、閉門造車,她今天下午入了催眠的門,現在卻要去催眠那個心防極重的男人。
真是任重而道遠……
她嘆了口氣,問穆念慈:“你覺得成功的機率有多大?”
穆念慈說:“這件事,其實我也說不準。”
段子佩冷著臉,俊顏像是結了層冰,“你自己明明知道答案,還不死心?”
“那算什麼答案?”穆念慈下意識反詰道,“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最難測的東西,就連他本人都不一定能完全認清自己心裡真正的想法,你又憑什麼替他確定這個答案?”
段子佩的臉色更難看了,“你是不是非要和我唱反調?”
穆念慈看著他,認真道:“你的性格太暴躁,衝動易怒,這樣對你本人和周圍的人都沒什麼好處。我勸你有時間可以去找個心理醫生好好諮詢一下這……”
“你這女人有毛病吧?”
穆念慈皮笑肉不笑的,竟然點了下頭,“是啊,職業病。”
段子佩,“……”
虞宋瞧著眼前這對兒冤家,不由得露出笑意。段子矜卻好像沒聽見他們的話一樣,完全沉浸在穆念慈方纔叮囑她的幾件事情裡。
過了一會兒,周亦程從辦公室裡走出來,“段小姐,你要的音響已經組裝好、調試過了。”
段子矜的手心裡冒出了汗,她抿了抿脣,“我這就回去。”
她走回辦公室裡,輕輕關了門,男人已經坐在了沙發上,完全不用她提點,他坐著的姿態就已經很放鬆了。西裝外套脫下來扔在一旁,襯衫的扣子也從最上面解開了幾顆,一雙長腿疊在一起,遂黑的眸子輕輕地睞著她,無喜無怒的,讓人猜不透。
段子矜把冷氣調整到了最讓人體感到舒服的黃金溫度,拿著懷錶走到他身側,坐了下來,打開了懷錶的蓋子,仔細研究著,沒有注意到她身邊的男人亦是將同樣的眼神鎖在她身上。
一牆之隔的室外,穆念慈叫虞宋搬了把椅子來,她站在椅子上,透過玻璃牆最上層透明的部分目不轉睛地看著辦公室裡的二人。
只看一眼她就察覺到了不同。
那個男人與她在一起時,雖然是竭盡全力放鬆下來配合她,可是距離感始終都橫在他們之間。
他不會在她面前自然而然地脫掉外套,解開領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用如此專注而毫無防備的神情注視著身側的女人調整錶帶的樣子。
穆念慈回想起每次她離他稍近時,他立刻警覺起來的微表情和微動作,忽然也就懂了爲什麼催眠屢屢失敗。
而這個女人,儘管已經成了他的“前女友”,儘管他口上說著對她再多的不信任和擔憂害怕,可是坐在她身側時,男人的整個氣場都是安詳寧靜的。
這裡還不是最能讓他放鬆的地方,這裡只是他辦公的地方而已。
她放心了些,剛要從椅子上下來,卻不妨一腳踩空,但她不敢大聲尖叫,怕驚了屋裡畫一般靜謐和諧的兩個人。
身體急速下落的時候,卻被一隻有力的臂膀接住,她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時,眼前是一張放大了的俊容。
一筆一劃,一張顛倒衆生的臉,還有那雙墨蘭色的、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足以堪稱角色的眸。
然而那張臉的主人卻忽然皺起了眉頭,嫌棄地望著她,嘴角卻懸著一抹惡趣味的笑容,“姐姐,您還要在我懷裡賴多久?”
他把“姐姐”二字咬得極重,穆念慈覺得自己簡直要炸了。
女人過了一定年齡是最討厭被人叫姐姐阿姨之類的稱呼的,更何況她兒時跳級跳得厲害,真要是算起來,也不見得比這個男人大多少!
她忍著怒意推開他,心裡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可是怎麼都覺得一股邪火在體內亂竄,恨不得直接拿高跟鞋敲漏他的腦袋!
“姐姐,性格太暴躁、衝動易怒,對本人和周圍的人都沒什麼好處。如果你想發火,我勸你多想想你臉上的皺紋。”
他雲淡風輕還帶著笑意的一句話,讓穆念慈有種直接被k.o.到吐血三升的感覺。
她轉過身去,失神的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皺紋麼?
*
段子矜大概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低柔口吻和誰說過話了。
其實催眠師應該說些具有引導性的語言,可是她不會,只好給他講起了故事。
男人聽著她的言語,眸光沉凝安然,雖然淡,卻也不像最開始那麼冷了。
懷錶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黑漆漆的眼底倒映著的,卻始終是她那張思緒飄得很遠、像是在回憶著什麼的臉。
有那麼幾秒種,江臨想,這張臉,他能看一輩子。
“你困了嗎?”女人小心翼翼地挪開懷錶,仔細打量著他。
他忍不住笑了,“你說呢?你以爲那麼容易嗎?”
語畢,自己都爲自己的語氣中的溫脈感到意外,瞬間,有種一切回到過去的錯覺。
段子矜亦是察覺到了幾分,五指微微一縮,低聲道:“那繼續。”
男人面無表情,“嗯。”
*
半個多小時後,辦公室的門被人拉開,女人低頭走了出來。
門外衆人同時迎了上去,還沒問裡面怎麼樣了,不期然便看到了她灰敗的神色,和眼中打轉的淚水。
穆念慈腳步一頓,整顆心都沉了下去。
還是……不行嗎?
也難怪,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讓段子矜白忙活一場了。
對這個女人而言,給江臨催眠不光是費盡了力氣,恐怕這個結果,也讓她徹底傷了心。
穆念慈摟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安慰道:“別太灰心,你第一次做這種事,本來就沒有經驗,而且一次的結果也不能說明什麼,沒準下一次……”
她的話沒說完,卻被誰倒吸涼氣的聲音打斷。
是虞宋。
他站在辦公室門口,將裡面的場景看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寫滿了震驚。
穆念慈倏爾感覺到哪裡不對勁,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亦是僵住。
只見那張真皮沙發上,男人側頭靠著沙發背,睡得深沉而安詳。他的俊容在燈光下顯出了和平時示人時完全不同的溫和。
他的手掌姿勢很不正常,空空地握著,好像在沉入夢鄉之前,正攥著誰的手不肯鬆開。
額前的碎髮在他英俊而乾淨的眉宇上打下一片陰影,怎麼看,其中的繾綣和溫脈都令人難以不心動。
段子矜把手裡的懷錶交給怔愣的穆念慈,慢慢走到段子佩面前,驀地撲進他懷裡,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所有人都沒能從這震撼人心的一幕中回過神來,包括段子矜自己。
“阿青。”段子矜在他懷裡哽咽,有氣無力地低聲重複,“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段子佩沉著眸,擁著她,用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半天才從喉嚨裡勾出一個音節,“嗯。”
“要麼是他自卑、不信任自己,要麼是他不信任我。”段子矜嗓音沙啞地把阿青昨晚的話複述了一遍,心裡像是被烈火灼燒過,只剩下一片滾燙的廢墟,她抓著阿青的衣領,有些激動,“你現在看到了,你看到了!那你告訴我,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
段子佩沉默不語,他的震撼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悠悠和這個男人的愛情很奇怪。
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命。
而他可以不相信自己,卻對她深信不疑。
良久,段子矜將眼淚逼了回去,從阿青懷裡出來,扶著門框,重新望向辦公室裡那個男人。
她忽然想起最初在辦公室裡和他起了爭執,她心灰意冷之時,在心中問自己的那個問題——
段悠,你真傻,全天下還有比你傻的人嗎?
有啊,怎麼沒有。
段子矜癡癡地看著屋裡睡顏沉靜的男人。
明知她一次次騙他,明知她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卻還是把全部的信任乃至生命交給她的……
江臨,他纔是全天下最聰明最聰明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