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沖刷著冰冷的巖石和峭壁,樹枝被狂風折斷。
段子矜攥著通訊器和手電筒,被風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上山時好幾次被泥濘的山路絆倒,水珠順著臉滑下來,有涼的,也有溫熱的。
她伸手去抹,卻越抹越多。
臨走前護士的話始終迴響在她的腦海裡——“老爺子情況不太樂觀,你要有心理準備,一會兒可能安排家屬進去見他最後一面。”
不忍回想。
臉上被姚貝兒扇的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段子矜咬了咬脣,忽然覺得好笑。
緋聞剛傳出來的那一天,江臨在她家門口饒了她一掌,今天姚貝兒連本帶利地補了回來。
因爲她愛江臨,所以她受得住姚貝兒這一巴掌。
可對方一句“恬不知恥”卻輕易殺死了她。
愛一個人的感覺,就是像賭。押得越多,越捨不得收手。
說什麼不求回報,上了賭桌的人,又有哪一個想空著口袋離開?
那麼江臨給了她什麼樣的回報,就是在姚貝兒面前,說她恬不知恥嗎?
他說的對,她可真虛僞,連至親的最後一面都可以不見,跑來這裡受罪。
段子矜,你犯賤犯夠了沒有。
腳下不知踩了什麼東西,整個人“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她的手撐在水窪裡,濺了一身的泥濘。
雨滴劃過她的頭髮和臉頰,褐瞳裡瀰漫著濃濃的嘲諷和悲慼,她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橫臥在雨裡,久久沒有起身。
段子矜將頭深埋在胸前,哭著笑著,尖銳的嘶吼就從喉嚨間溢了出來,響徹天地,最終化爲悲慟的哭聲,卻又輸給了滾滾驚雷。
她忽然有些感謝這場雨。
讓她的狼狽不至於太過無所遁形。
通訊器被雨水浸溼,傳來斷斷續續地聲音,邵玉城說:“好……有畫……了,你快下來,……上山找你……了……”
最後幾個音節堙沒在風雨裡,段子矜沒有聽清。
通訊器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響了,她在石頭上磕了磕,連蓄電池都蹦了出來。
殘敗凋零的花葉被打落在地上,混著污濁的泥土,山路兩旁的石頭、樹木逐漸顫抖起來,隱隱可以聽到的山頂上奔騰的水聲。
段子矜驚愕地擡起頭看向山上。
這是……泥石流?
呵,她真是幸運。
是不是,連老天都在懲罰她的不孝。
水流和砂石不停從山上衝下來,將她跪倒在地上的雙腿都浸在了泥流之中。
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喪命於此。
段子矜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或者說,她連害怕的力氣都沒有。
不遠處半人高的石頭從山頂上滾落,正對著她所處的地方。
段子矜下意識闔上眼簾。
這不是她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卻是她第一次覺得體內完全沒有與困境抗衡的力量,疲累得不想掙扎。
“段子矜!”一聲驚恐的怒吼,當她震驚得再度睜眼時,正看到江臨一腳將石頭滾落的軌跡踹偏的樣子。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被那顆石頭被水流衝向山下、砸斷樹枝的場景,劇烈的呼吸著,心頭被突如其來的情緒攻佔。
他甚至無暇去管剛纔狠狠踹翻石頭時,膝蓋受到的猛力衝擊,疼得骨頭都要斷了。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假如,假如他來晚了一小小會兒。
那麼被石頭砸斷的,就不是那棵樹上的枝丫,而是,他身後的女人。
段子矜也很意外,她迎著雨水擡起頭,看向面前沉默得像個雕像的背影。
不知過了多久,江臨的理智纔回暖復甦。他慢慢轉過身,雨水洗濯著他的碎髮,劃過他棱角分明的俊顏,堅毅的下顎,浸溼他名貴的西裝和價值不菲的手工皮鞋。同樣都是淋了雨,對比他和她,一個冷貴,一個狼狽。
她早知邵玉城會派人來救她。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個來救她的人……
竟是江臨。
他從雨幕中來,從夜色中來。
與她淡淡的眸光不同,他的眸色亮得逼人,段子矜完全不敢與他對視。
下一秒,她被男人有力的手臂箍進懷裡,耳邊是他低沉而惱火至極的聲音,驚雷般炸響。
“段子矜,你非要這種天氣跑到山上來找死嗎!”
她冷冰冰的身子被他抱起來,江臨毫不掩飾語氣裡微微的顫抖。
這一次的恐慌,比上一次在紅館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段子矜閉了下眼睛,睫毛上流溢著水光。聽了他的話,她輕輕笑了,“知道我上山來找死,你還來救我?”
江臨氣得想把她扔在地上。
她就不能跟他好好說句話?每次都像吃了火藥一樣,讓他想掐死她的心都有!
可偏偏讓他袖手旁觀,乾脆把她丟在山上自生自滅……
江臨攥緊了五指,緊盯著她蒼白得不像話的臉。
他發現自己,竟然做不到。
“誰說我是來救你的?”他冷聲問,聲音依舊帶著三分沒能從巨大的震撼中緩解過來的僵硬。
段子矜又笑了,“難不成你是來跟我殉情的?”
江臨忽然垂眸瞥了她一眼,輪廓溫淡的五官透出了凌厲的鋒芒,下頷也突顯出倨傲的線條,一股壓迫力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殉情?”他咀嚼著這兩個字,眸光犀利。
段子矜無力地改口:“我知道你不可能跟我殉情。”
她開始咳嗽,脣梢卻掛著笑,羸弱得教人心疼,“殉情都是兩廂情願的,你我之間,用同歸於盡更合適吧。”
江臨長眉緊蹙。攬在她背後的手拍了拍她的骨骼分明的脊背。
上次在牀上也沒發現,她怎麼這麼瘦?
“不想嗆死就別亂說話。”他冷漠道。
段子矜心裡刺了刺,眼角又有水滴滑下,在雨裡卻看不分明,“江臨,我心裡難受,只能這樣找點樂子玩了。”
江臨高大的身軀倏爾一僵。
這一點都不像是從驕傲的段子矜嘴裡說出來的話。
軟綿綿的聲音,竟藤蔓一般地纏繞住了他的心,勒著他的氣管,使他窒息。
他煩躁地揮去腦海中那些惻隱之意,面色又冷了下去。
這個女人,多有心計多虛僞,他早就領教過了。
江臨沉聲問:“又怎麼了?”
又怎麼了。
段子矜出神地望著他的側臉,只覺這四個字諷刺極了。
當一個男人問你“怎麼了”的時候,那是關心。加一個“又”字進去,就變成了敷衍。
千萬委屈的話都被這一個“又”字堵回了嗓子裡。段子矜移開視線,語調平平,無喜無悲,“沒事了。”
雨勢愈發大了起來,從山上衝下來的水流也迅猛不少。
感受到懷裡的女人微弱的呼吸,江臨神色一凝,“那邊有個山洞,我帶你過去避一避。”
“嗯。”
段子矜想,反正她也走不動路,去哪還不是江臨一句話的事?就算他想把她丟在這,她也沒有拒絕的餘地。
洞裡漆黑得慎人,偶爾還能聽見水滴落在石縫裡滴滴答答的聲音。
江臨用腳劃開一塊平整的地面,把她放了下來。又從西裝口袋裡掏出防水打火機,找了些木頭點上。
這些木頭潮溼得很,半天才燃起火光。
火星跳躍的一剎那,他正好看到段子矜望著洞外瓢潑大雨發怔的側臉。
海藻似的頭髮溼漉漉地貼著她瓷白的面頰,頸項的曲線是天鵝般優雅。褐色的瞳孔點綴在彎彎的眉毛下面,美好得宛如這洞中的鐘乳石,渾然天成卻驚心動魄。她的薄脣緊抿著,像是想到了什麼難過的事,眼底光澤黯淡。
她的皮膚好極了,帶著雨露清新的水光,可是卻隱約透著一股不太健康的紅。
江臨突然把她抱到身邊,溫熱的大掌抵在她的額頭上。
段子矜吃驚地回過頭來,“你幹什麼?”
他卻低聲道:“別動。”
段子矜依言沉默。
他偉岸的身軀就在她身後不到兩釐米的地方,她幾乎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臟緩慢而有力的搏擊。
鼻頭驀地一酸。
“江臨,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對我時好時壞?你這樣我很累。”
每每這樣,她都會錯以爲他還是愛她的。
段子矜沒回頭,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他聽見。
身後的人呼吸頓了幾秒,無聲沉寂。
“是該累了。”靜默之後,江臨淡淡地鬆開手,“你發燒了。”
段子矜卻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捉住了他的手腕,掙扎著回過身凝視他,“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些!”
“我只能給你這些。”江臨語態平緩地截斷了她的話,“段子矜,不要妄想其他的。”
“妄想?”她的眸子裡有什麼東西慢慢碎裂。
“我不管你用了什麼手段,有什麼目的,但是你傷害貝兒,我就不能原諒。”
“事到如今,你還是覺得謠言是我散播出去的?”段子矜笑了,笑到咳嗽,胸腔不停地震動,她一把揮開江臨的手,往後撤了撤,“原諒……誰要你原諒!我問心無愧,憑什麼要你原諒!”
江臨眼裡的微光一寸寸結冰,面無表情,是發怒的前兆。
“時間不早了,江教授。”段子矜別開頭,身子越發無力,也懶得看他,“你下山吧,別在這耽誤功夫了,零點不是要開啓監測嗎?雷達已經調試好了。等你忙完了,再隨便派個什麼人上來接我就是了。我沒力氣,走不遠。”
江臨聽了她的話,怔了怔,心裡竟有些刺痛。
須臾,他忽然冷笑了一聲,擡手勾起她的下頷。
火光裡,她的面容模糊,卻鍍了層溫暖的輕芒。江臨無心欣賞,卻不疾不徐地嘲諷道:“你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就是爲了來博取我的同情?”
段子矜簡直想踹他一腳,事實上她也這麼做了,只是身子很快被他鉗制住,動彈不得。
“江臨,你是不是有毛病?”她累得連說一句話都要喘息好久,“誰教你一天到晚用這種惡意揣測別人的?”
“沒有別人,只有你。”江臨勾了下脣角,笑容鋒利得足以傷人,“只有你的心眼多得讓我覺得噁心。”
段子矜這才又努力睜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瞧著他,“你真的這麼討厭我?”
能讓修養良好的江臨說出這種惡毒又難聽的話,想必是恨得不輕。
段子矜覺得自己可笑極了。
可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掉出來了。
淚煎心灼。
江臨的心彷彿被狠狠燙了一下,他更加暴躁,“哭什麼?”
段子矜卻安靜地反問:“你想知道嗎?”
江臨眉宇一擰,“說。”
“你調查過我吧?”
江臨抿脣不語,算是默認。
段子矜又問:“知道我爲什麼回國嗎?”
江臨的眸間暗芒閃動,“家裡什麼人生病住院了。”
“嗯,是我爺爺。”段子矜別過頭去,不讓眼裡的淚光顯得太清晰,“你說我有心計,說我虛僞,說我故作狼狽博你同情,無非是因爲,明明可以中午檢修的設備,我卻非要拖到暴雨山洪的天氣才肯動身,是不是?”
江臨擡手按住眉心,那裡正突兀地跳動著。
雖然他也不懂,這種油然而生的不安,究竟是從哪裡涌上來的,但他還是冷笑著回答:“原來你也明白?”
明白這種手段拙劣得讓人一眼就能看穿,還拿來騙他?
“江臨,我爺爺死了。”
她淡淡地說。
沒有語氣,沒有音調。
江臨風平浪靜的眼波輕顫了顫,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說,我爺爺死了。”段子矜想笑,可是笑肌一擡,眼淚就被擠了出來,“就今天,今天下午。我到了醫院的時候還在手術,我走的時候還沒做完。”
“護士讓我準備進去見他最後一面,江臨。”
段子矜邊落淚邊搖頭,“可是我沒有,我走了,我不孝順,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
江臨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段子矜越說越激動,到最後變成了聲嘶力竭,“江臨,我爺爺死了!我爺爺死了啊!我怎麼這麼不孝啊……”
江臨的身軀重重一震,一股麻痹之意從心尖頂上腦殼,心臟破了一個洞似的,冷風不斷往裡灌。
原來這纔是真相……
原來是這樣!
“你……”
“爲什麼死的不是我,爲什麼不是我!”她失聲大哭,悲慟而絕望。
“段子矜,夠了,別說了!”江臨驀地將她揉進懷裡,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填補心間那巨大的空洞,“別說了!忘了它!是我錯了,是我……”
他騰出一隻手去拭她的眼淚,那眼淚怎麼也擦不完。
他便俯下身去,用脣啄她的眼睛。
江臨只覺得心痛得快碎了。
從眼角吻到脣梢,他沒有給她半分喘息的機會,連吻都是冷怒而凌厲的。他挑出她的舌,逼迫她迴應,摟在她腰上的手力氣大得讓她窒息。
像是在迫切地證明什麼,逃避什麼,又像是極端倉惶的安慰。
段子矜剎住眼淚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力推開他。
江臨伸出手去,在她平靜得可怕的注視下,又縮了回來,翻來覆去只一句話,“對不起,對不起。”
“江臨,說這些不是讓你可憐我。”
“我知道。”他不顧她的抵抗,又一次霸到地將她擁入懷中,低啞的嗓音裡含著一點不敢造次的小心翼翼,“你該早點告訴我。”
“我想告訴你。”段子矜索性也不掙扎了,擡頭漠漠地望著被火光照亮的洞頂,“你剛一出現在山上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
江臨心中又是一痛。
他記得,她說她心裡難受,可他卻做了什麼?
江臨,你的自以爲是,真該死。
段子矜以爲擡著頭能把眼淚逼回去,但淚水還是不停地涌出她的眼眶,砸在他的手背上。
江臨想,他寧願看她歇斯底里的樣子,也不願意她哭得這麼壓抑。
“你不該來。”他將她按在懷中,用下巴抵著她潮溼的發頂,“你來這裡幹什麼?你該留在醫院裡。”
段子矜看上去冷靜又安詳,褐瞳裡的神色卻空寂得讓人害怕。
“我答應過你兩件事,你還記得嗎?”沒等他回答,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把我們尚過牀的事告訴別人,還有,保證實驗設備的質量,有問題時隨叫隨到。”
她漫漫輕笑,帶了點嘲諷,“我知道你不信,但我都做到了。”
而且守住承諾,她付出代價,太大了。
江臨急遽地打斷她,手掌捧起她的臉,眉眼灼灼,“我信,我信!”
哦,他信了。段子矜睨著他俊顏充滿張力的輪廓,又笑了。
她是不是該慶幸自己終於熬出頭了?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讓江臨心底生出幾絲驚懼。臂彎勒著她的力氣加重,像是要把她虛僞的笑容壓碎。
江臨咬牙道:“段子矜,別這樣看著我。”
他向來把什麼事都安排得有條不紊,人生頭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手足無措。
心頭濃烈的情緒得不到排解,他只能把她箍得更緊一些,貼著他的胸膛,或是融進他身體纔好。這樣的姿勢,兩個人都不舒服,但是江臨始終沒有鬆手。
直到段子矜的額頭忽然開始冒汗,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
江臨驚了驚,放開她一些,手掌不自覺地捏緊她的肩膀,低喝道:“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告訴我!”
“胃……”她艱難吐字。
胃疼得厲害。
江臨又是驚怒又是心疼,寒聲道:“段子矜,你最好不要告訴我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是啊,這不是廢話嗎?她有六個多小時奔波在g市與鬱城間的高速路上,又失去了至親,還有什麼心情和時間吃飯?
江臨不敢再緊緊禁錮著她,怕壓著她的胃。沉黑的眸子眄向洞外,濃眉蹙起。
原本想在這裡等到雨停,看樣子,他必須想辦法立刻帶她回實驗樓去。
江臨脫下自己的外套,擰乾水罩在她頭頂,“披好,外面雨大。”
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段子矜扯住了他,費力道:“你先走,快到零點了……”
江臨怒道:“閉嘴,段子矜!”
他很想告訴她,總院已經決定今天不啓動g市的觀測點了。
可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那會讓她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
段子矜窩在江臨懷裡,用手輕輕按揉胃部,總算稍微緩解了一些。
外面風雨如晦,涿在江臨的臉上,砸出小小的水花,雨水淌過他的頭髮、臉頰,整個人像在水裡泡過的,凌亂極了,但他卻把她護得很好,手工西裝半蓋在她的頭上,阻隔了漫天風雨。
段子矜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揹著我吧,抱著不舒服。”
“忍忍。”他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頭頂。
段子矜卻執意搖頭,“不想忍。”
江臨皺了眉,心裡生出些許躁意,卻還是依言將她放下,重新背了起來。
段子矜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藕臂不去環住他的脖子,卻將他的西裝披在身後,擡手撐開。
雨水落在西裝上,是她爲他撐起了傘。
江臨挺直的背微微一震,心瓣又漫上一絲疼。
揹著怎麼會比抱著舒服。
她無非就是想爲他遮風擋雨。
他越發看不懂段子矜了,也許從來就沒懂過。她明明擁有可與貝兒一較高下的傲慢與倔強,可偏偏每次卻都卑微到了塵埃裡。
江臨有些相信她愛他了。除了愛,還有什麼能讓一個原本驕傲的人卑微至此?
他靜默了幾秒,沉聲道:“累了就下來。”
段子矜“嗯”了一聲,又說:“你跟我說說話吧。”她怕自己睡過去。
江臨淡淡地嗓音從雨霧裡傳來,“好。”
高大的男人揹著纖瘦的女人,一步一頓地走在暴雨裡,卻無端透著安詳。
歲月靜好的安詳。
“段子矜,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的?”其實他更想問,她是什麼時候愛上他的。
段子矜怔了怔,輕聲回答:“就在你忘了的那兩年裡。”
“怎麼認識的?”
段子矜望著夜色茫茫,眼神有些飄忽,“和在小飯店裡遇到的那些人一樣,我曾經……也是你的學生。”
江臨眸似黑玉,目如點漆,所有情緒都藏在深處,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只是這樣?”他問。
“不,不只是這樣。”段子矜脣角扯出一絲苦笑,“和他們不同的是,我追求過你。”
江臨毫不意外,以段子矜的性格,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都不足爲奇。
“你是認真的?”
“我從不拿你的事情開玩笑。”段子矜道。
江臨眉梢一擡,沒作聲。
疲累襲來,段子矜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又問:“你猜猜,你答應了沒?”
江臨專注地走著山路,好像根本沒聽到她有此一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段子矜等得倦了,靠在他肩頭,意識昏沉。
很久之後,耳畔彷彿傳來模糊的聲音,“也許我一開始是拒絕的。”
段子矜努力睜了睜眼,眼皮卻沉得打不開,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你說……什麼……”
男人卻將她放下,重新橫抱了起來,“睡吧。”
段子矜沒睡多久就被驚醒。感受到身體極速下落了一段,幾番顛簸,最終穩穩落在溫暖的懷裡。
抱著他的男人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
段子矜掀開罩住她視線的西裝,發現江臨正單膝跪在一塊大石頭上,膝蓋抵住了鋒利的石塊,似是不慎跌倒。
身後的洪流不停從他腳下淌過,江臨眉眼淡然,是深深的隱忍,“吵醒你了?”
段子矜搖搖頭,急匆匆打斷:“沒事,你怎麼了?是不是磕著哪裡了?”
江臨單手摟著她,另一隻手摸了一下膝蓋,西褲被石塊穿破,那裡一片溫熱粘稠。整個膝蓋疼得快沒有知覺了。
他面不改色道:“夜路難走,不小心滑了一跤。”
段子矜掙扎著要起身,“我扶你走。”
她拼盡全力的動作被江臨一隻手輕易按住,“別亂動,你不是喜歡揹著嗎?上來。”
段子矜拗不過他,反覆確認了幾次他沒事,才又重新趴在了他的背上。
這個姿勢對他來說確實省力一些。
江臨卻用了很久才站起來,雙腿立住時,偉岸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走路的速度比開始慢了許多,而且越來越慢。如果不是一直下山,很輕易就能發覺他左腿和右腿邁出的步子,一深一淺。
段子矜本想問些什麼,猶豫了很久,卻將所有話都嚥了回去。
因爲她遠遠看到了在雨中靜默佇立的實驗樓。
還是低沉清貴的嗓音,含著濃濃的倦怠,眼裡有段子矜仔細辨認也沒能看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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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江臨說著,加快了腳步,將她背進觀測室,迅速放下。
段子矜剛要開口,那抹高大的身影卻如山巒傾塌一般,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大驚失色,“江臨!”
邊喊著他的名字邊打開了燈,段子矜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說不出話。
江臨的西褲早已經破得不能看了,砂石嵌進了他血肉模糊的小腿和膝蓋裡,甚至嵌入了骨頭裡,定是他跌倒時傷的。
這一路把她背下山,又不停的磨損,受到二次傷害,尖利的石子磨著他的腿骨,這疼痛她簡直無法想象!
此刻江臨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像是失血過多的癥狀。怪不得一進研究所裡,他就撐不住昏了過去。
她想起他在最後幾級臺階前愈發迷濛的眼神,這才明白過來,那其實是,鬆了口氣的表情。
他說,到了。
氣若游絲,如釋重負。
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心頭的最後一塊大石頭落地,所以可以放心地暈倒甚至死去?
江臨,你怎麼能這麼自私?
段子矜顫抖著捂住了嘴,淚如雨下,顧不上自己虛弱無力,也不管他能不能聽見,攥住他的手說:“江臨,你醒醒,你醒醒,我馬上叫人來救你!”
她打了好幾通邵玉城的電話,無人接聽。偌大的研究所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個昏迷不醒,一個發著高燒。
這裡還沒有正式員工入駐,供科研人員使用的生活設備並不齊全,連檢測雷達都是今天現裝的,更何況電話這種東西。
段子矜咬牙,從江臨懷裡掏出了他的手機。
屏幕上許多未接來電,無一例外,都是“貝兒”。
她卻無暇計較許多,翻出通訊錄裡商伯暘的電話,一狠心打了出去。
此時,江臨的傷口仍有血液不停地涌出來,腿部已經漸漸停止了抽搐,連身體也隨著分秒的流失而涼了下去。
段子矜捧著他的臉,溫熱的眼淚落在他冰冷的脣上。
“江臨,如果他們趕不過來,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大不了我陪你。”她的頭腦昏昏沉沉,“我們都累了,八年了,我們都累了……”
“不行,悠悠,我不準!”
江臨猛地坐了起來。
一片白色的牆紙刺痛了他的眼睛。
劇烈的動作差點扯斷了輸液管,腿上的神經也反射性的狠狠一痛。
這裡是……醫院。他沉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少有的茫然,陪牀沙發上坐著的人瞬間精神一震,快步走到他身邊,“大哥!”
是商伯暘。
“三天了,你可算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我叫醫生來。”
他關切的語氣裡,藏著不易察覺的驚愕。
如果他沒聽錯,大哥剛纔叫的是,悠悠?
“段子矜呢?”江臨沒有理會他的問題,靜中含威的視線落在他臉上。
見商伯暘兀自發怔,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我問你,段子矜呢!”
商伯暘終於回過神來,卻有些避閃道:“她……”
江臨心裡倏然一緊,眸光沉寂,“她怎麼了?”
“她在其他病房。”傅言推門而入,接口道,“病的有點重,還沒醒。”
怎麼會?難道他還是沒有護好她?
可她只是發燒和飢餓過度而已,昏睡三天,太久了。
江臨犀利的眼神掃過面前二人的臉,“到底怎麼回事?”
傅言一向精明善言,這時在大哥的逼視下,竟也有些無所適從了,“她一開始是發燒,後來不慎耽誤了病情,這才……”
“耽誤了病情?”江臨漠漠的口吻,怎麼聽怎麼滲人。
商伯暘看不下去了,從他牀頭拿起一疊裝訂好的a4紙扔在他面前,“這是第一天晚上的觀測數據,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江臨腦海裡忽而劃過不祥的預感,整個人像是一腳踩空了,不停地往下墜……
握著紙的手微微顫抖,紙上,從0點到8點每半個小時的數據都記錄得完好。清絕雋秀的柳體,字如其人。
他們平時的監測數據是直接存在電腦裡的,可她沒有實驗室專用的記錄程序的密碼。
她……
江臨緩緩擡起頭,眼中的神色讓人不忍去看,商伯暘和傅言都下意識地別開了頭。
“這是她記的?”他問。
商伯暘道:“g市還沒有調派常駐的科研人員。”
言外之意,是了。
江臨把數據小心翼翼放在牀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醞釀什麼。
驀地,出手如電,在衆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握住手邊的支架重重砸了下去。
“嘩啦”一聲,清脆刺耳。
輸液瓶和支架倒在了地上,輸液管也抻斷了,針頭斷裂在江臨的皮膚裡。還好商伯暘躲得快,不然這一下,該是砸在他頭上的。
江臨臉上的狠戾之色誰也不曾見過,他的一條腿還纏著繃帶就從病牀上起身,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他抿著嘴脣,照著傅言一拳就揍過去。
二人震驚至極,卻不敢還手。江臨下手不輕,傅言俊美的面容被他打出了淤青和血色,“哥!”
越來越多的人湊到了門口,邵玉城聞訊急忙趕到,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幕,“怎麼了?”
商伯暘一腳踹上了門,對外面的人吼道:“都他媽別進來!滾!”
說著,幾人一起制住了江臨,“哥,你這是幹什麼,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麼話……”
“你們他媽是不是沒長腦子!”江臨終於說話了,嗓音似驚雷炸響,誰也沒想到,一向溫文爾雅、從容淡靜、受過良好教育的江大公子也有口出髒話的一天,“她一個大活人生病了你們看不出來嗎?把她一個人丟在那一晚上!”
提起這件事,商伯暘心中多少也愧疚,語氣僵硬極了,“是她自己要求留在那裡的。”
江臨冷笑一聲,“你當她傻還是我傻?”
“是真的,哥。”傅言擦著嘴角的淤血,“她說研究所沒人守著,出了事你要擔責任,而且這些數據需要記錄……所以她執意留在那裡,等人交班。”
等人交班,意味著她忍著病痛,穿著溼漉漉的衣服,獨自熬到了第二天早晨九點。
江臨好似被誰一把攥住,肺裡的空氣、血管裡的血液一點點被擠幹。
段子矜……
他閉上眼,眼前浮現出她虛弱的病容。
忽然想笑——
段子矜,你難道不知道,若你的病情再耽誤片刻,連命都保不住。
你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