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二十七日下午,C市紅園區原機床廠職工宿舍1號樓二單元303室發現一具成年男尸。報案人為302室居民焦某,因死者家中傳來臭味,焦某在敲門詢問時發現房門未鎖,入室后發現臭味更加濃烈,遂報警。警方到達現場后,在衛生間的浴缸里發現一具成年男性尸體,經焦某辨認后,為303室屋主。經初步現場勘查,303室內凌亂不堪,有翻動過的痕跡,但未留下有價值的足跡及指紋,疑案發后被人為清掃過。
死者景旭,男,29歲,未婚。生前系城灣賓館保安員。尸體全長172厘米。尸斑顏色濃重,呈暗紅色,主要分布于右腰背部、右臀部、右大腿外側、左大腿上段內側等處,并有密集的點狀出血,指壓不褪;全身尸僵緩解。顏面部青紫。雙眼結膜片狀出血,角膜渾濁。頭皮多處陳舊裂傷,顱骨、顱內無異常。舌骨、甲狀軟骨無骨折。一條晾衣繩環繞于頸部,頸部深層軟組織出血。氣管腔內有血性泡沫狀液體,雙肺部明顯淤血,心、肺表面有出血點。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食道內有乳糜狀液體,胃內容物約八十克,可見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狀液體。膀胱空虛。陰莖缺失,創面凹凸,瘢痕形成。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肌肉層內發現木質牙簽。
分析意見:
死因:死者系被晾衣繩環繞頸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損傷成因:頭皮陳舊裂傷符合硬物作用所致;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陰莖缺失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頸部損傷符合扼壓所致;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屬掙扎抵抗時形成;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屬銳器切割所致。
死亡時間:根據尸檢發現尸斑已經固定、尸僵緩解、角膜渾濁等情況,死亡時間在首次檢驗尸體前二十四小時以上。胃內有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狀液體,推斷死者在餐后兩小時左右死亡。
被害狀態:從頭皮多處陳舊裂傷及骨折和骨裂情況來看,死者在被害前七十二小時左右曾遭暴力毆打;手指離斷傷為被害當天所留,從浴缸及墻壁上多處噴濺血點來看,作案地點就在衛生間的浴缸內。
被害場所:死者家中。
犯罪分子人數、特征及與被害人的關系:犯罪分子人數不明;從手段的殘忍程度看應屬男性作案,且與被害人相識。
犯罪動機:死者系賓館的保安員,接觸人員層次復雜。根據調查走訪,死者生前生活作風糜爛,有多次前科劣跡,結合死者在案發前曾遭暴力毆打,以及斷指及插牙簽等虐待手段,報復殺人的可能性很大。
案件上報到市局后,警方迅速鎖定幾名犯罪嫌疑人并一一展開調查。其中,市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鄭霖(已停職)、隊員馮若海(已停職)、展鴻(已停職)嫌疑最大。經調查,三人均有不在場證明,嫌疑被排除。
警方從電信部門調取死者的通訊記錄后,發現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曾與死者聯系過,經調查,方木在案發當天與同屬“9.22”專案組的組員肖望外出查案,嫌疑被排除。后經群眾反映,死者景旭曾在案發前幾天在麗華酒店與人沖突并遭毆打。經調查,打人的是徐合喜(男,二十六歲,無業,曾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徐合喜的女友程艷波(女,二十二歲,牽牛花歌城的陪侍人員)及徐合喜的幾個朋友。據查,死者在牽牛花歌城消費時曾與程艷波發生過摩擦。至此,徐合喜等人的作案嫌疑上升。
這么長時間以來,方木還是第一次在市局看到鄭霖。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皮衣穿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看到方木走過來,鄭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頓時放出鷹隼般的光芒。
“你好。”鄭霖的語氣冷冰冰的,問候中絲毫沒有善意。
“你在這兒干嗎?”方木停下腳步,站在距離鄭霖一米左右的地方。
“訊問。”鄭霖簡短地回答,向旁邊的第二訊問室努努嘴,“小海在里面。”
“哦。”方木低下頭,準備繞過他走開。
“你為什么會被當做嫌疑人?”鄭霖橫過身子,攔住方木的去路,“你給那小子打過電話?”
“這與你無關。”方木直盯著鄭霖的眼睛,“別忘了你也是嫌疑人。”
“嘿嘿。”鄭霖咧咧嘴,“我倒真希望是我干的。斷指、牙簽——真過癮。”
方木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睛,“你他媽是瘋子。”
“哈哈哈。”鄭霖大笑起來,連連在方木肩膀上拍打著。路過的人無論是警察還是辦事的群眾,無不側目。
忽然,鄭霖的笑聲戛然而止,那只拍打的手轉而死死抓住了方木的肩膀。“他們在找什么?”鄭霖微瞇著雙眼,語調中透出刺骨的寒意,“斷指、牙簽,那是逼供——你也在找,對吧?”
方木并不覺得詫異。一般刑偵人員會把景旭被殺的現場解讀為報復殺人,但是絕對騙不了鄭霖。方木曾想過把實情告訴鄭霖,可是以他現在的心態,搞不好又要出事。拯救老邢已經是難上加難,不能再失去鄭霖了。
“我不知道。”方木面無表情地拉開他的手,轉身就走,剛邁出幾步,就看見一個大個子從衛生間里甩著濕漉漉的手走出來。是阿展。
阿展只瞄了鄭霖一眼,就擋住了方木的去路。
這時,鄭霖的聲音從方木的身后響起,和剛才的冷酷不同,他的語調中充滿了感傷。
“九五年,我和老邢在楊家店抓毒販子,我剛沖進院子就被撂倒了。對方有三支五六式全自動,還有兩支五連發。我趴在地上,身邊的子彈就跟下雨似的。我心想完了,這下交待在這里了。”他呆呆地看著墻壁,“是老邢把我拖出了院子,他那件防彈衣里嵌著的子彈,摳都摳不出來……”
方木轉過身,看著喃喃自語的鄭霖。
“所以,我這條命是老邢的。”鄭霖收回目光,轉而盯著方木,“無論怎樣,我也要救老邢!”
方木默默地看了他兀.秒鐘,低聲說道:“現在,你還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方木!”鄭霖暴喝一聲,目光漸漸陰冷下來,“你不要逼我。為了老邢,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知道。”方木毫不退讓,“這就是我不信任你的原因!”
景旭被害實在出乎方木的預料。當時只有他和景旭在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究竟是誰搶先一步?看到景旭的慘狀時,方木第一個想到的的確是鄭霖,正如他所說,為了老邢,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被方木排除了,鄭霖雖然幾乎失去理智,但是還不至于下這么狠的手。而且,鄭霖剛才的問話,也證明他的確不知道錄像帶的事。徐合喜那些人雖然兇狠,但是不會有殺人的膽量。干掉景旭的,應該是那個組織里的人。方木心里清楚,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交易錄像帶的事情已經暴露,自己在暗中調查的事肯定也已經被對方知曉。現在最危險的,就是方木自己。
三個人僵持在走廊里,誰都一言不發,氣氛卻越來越緊張。這時,一間辦公室的門開了,邊平探出腦袋,看到垂手肅立的三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方木把目光從鄭霖臉上移開,問道:“有事?”
“有事。”邊平招手讓方木過去,等他走近,小聲說,“有人打電話去公安廳找你。”
“嗯?”方木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誰啊?”
“不知道,只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邊平遞給方木一張紙,“你小子的電話怎么關機了?”
方木摸出手機,原來是沒電了。
“在這兒打吧。”邊平把桌上的電話機推過去。
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方木自報身份,對方卻有些慌亂起來。
“嗯……我是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護士,你……你有東西落在這里了。”
“哦?”方木感到奇怪,當時自己被陸大春暴毆一頓后,又被扒掉衣服推下車。那個好心的貨車司機把他送到醫院時,身上已經再無他物了,“是什么?”
“從你左腿里取出來的……一張手機存儲卡。”
沉默而危險的男人似乎總是容易引起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的青睞。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丁燕護士很想再見那個安靜的患者一面。他的突然離去,讓那張本來應該歸還給他的存儲卡被當做了醫療垃圾處理。可是,丁燕卻把它悄悄留了下來,還通過醫保系統查到了這個患者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一個年輕的警察。
受傷的警察,清純的護士,一次邂逅,一個小小的信物——多么像愛情電影里的情節啊。
丁燕護士的美好幻想在幾個小時后被擊得粉碎。那個警察用近乎粗暴的動作從她手里奪過那張手機存儲卡,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精心修飾的指甲。丁護士有些委屈,可是看到他望著手心里的存儲卡發愣的樣子,丁護士又心軟了。
“怎么了?”她好奇地問道,“這是你的東西么?”
那不是方木的手機存儲卡,它和方木的手機完全不能匹配。
那么,它就一定是陸海濤的!
方木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起當天陸海濤曾經毫無緣由地抓傷了自己的小腿,這也被那些村民當做他已經發瘋的證據。
事實上,陸海濤在用手攏那些手機碎片的時候,一定把存儲卡捏在了手里,然后,他撕開了方木小腿上的皮膚,把它塞了進去。
儲存卡里到底有什么?
方木急切地四處張望著,丁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了?”
“哪里能找一臺電腦用用?”
丁護士猶豫了一下,“我有一臺小上網本。不知道……”
“好。”方木又想起一件事,“你有讀卡器么?”
“值班護士那里也許有,你等等。”丁護士拔腿就走,心里充滿了美女助英雄的甜蜜感覺——越來越像電影了。
顯示器右下方彈出“新硬件已經安裝并可以使用”時,方木感覺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急不可待地點開存儲卡,挨個文件夾查看。看到“圖片”時,方木的手都有些抖了。
文件夾里有十一張圖片,前幾張都是陸海濤在S市的商場、街道和餐館里的自拍,看到那張興奮的臉,再想到他幾天后的可怕命運,方木的心里不免黯然。
第八張是方木傳給他的陸璐的照片。第九和第十張分別是陸海濤用藍牙傳輸給方木的照片。方木將圖片放到最大,也看不出他究竟拍的是什么。
那么,第十一張呢?
方木把鼠標放在第十一張照片上,雙擊。幾乎是同時,他感覺完全無法呼吸了。這狀態持續了足足半分鐘,以至于丁護士好奇地湊過來想看個究竟。
方木回過神來,“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拔掉讀卡器,抽出存儲卡。
他轉身面對嚇了一跳的丁護士,一字一頓地問道:“這張卡你看過沒有?”
丁護士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確認她沒有說謊后,語氣緩和下來:“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就當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好么?”
丁護士的臉白了,一腔熱情,換來的就是這句話。“我們……不能認識一下么?”
“你還是不要認識我為好。”方木笑笑,真誠地說,“謝謝你。”
對有些人而言,相遇即是告別。就像流星劃過天際,發出耀眼光芒的同時,也燃燒殆盡。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那道劃痕盡可能地淺。丁護士目送那個神秘的警察消失在走廊盡頭,年輕的心已經在悄悄愈合。她把手插在衣兜里,聳聳肩膀,心想兒科的小張醫生也不錯。
方木回到車上,并沒有急著發動,而是點燃一根煙,默默地注視著窗外的街景與人群。
寬容博大的城市,你目睹了多少罪惡在地底暗暗滋生?
善良無知的人們,為什么對與己無關的事情選擇麻木不仁?
你們不知道,當靜靜的暗河從地下噴涌而出時,就是日月隕落,黑暗永駐的時刻!
這個城市對他而言已經不算陌生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帶著勝利和一份意外的善舉離去;第二次來的時候,帶著怯懦和絕望慘敗而歸;這次來呢?
方木扔掉煙頭,緊緊地握住方向盤。
要給陸海濤一個交代。
他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用當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保存了最后的線索。要給他的勇氣和良知一個交代。方木發動汽車,直奔商業區而去,他要找一間戶外用品店。再回龍尾洞。
方木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盡管身份仍然是游客,此時彼時,心境已大不一樣。
雖然已經入冬,洞內的游客仍然絡繹不絕。方木坐在一條游覽船上,一邊默記船只行進的路線,一邊用GPS校對位置。
暗河沿洞體一路蜿蜒,時而開闊,時而狹窄,迂回曲折。洞內的景象光怪陸離,千姿百態,極具觀賞性。游客們不時對那些惟妙惟肖的“雪山”、“玉象”發出贊嘆之聲。在鋪設的燈光的映射下,洞頂鐘乳高懸,晶瑩斑斕,水面上還有淡淡的霧氣飄蕩,當真宛若人間仙境。
方木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見底的水在手心,又任由它在指間滑落,被安置在水底的射燈碎成點點繁星。
美。即使是心事重重的方木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少見的美景。
游船已經駛到開發完畢的暗河盡頭,開始掉轉船身,向碼頭駛去。與一路所見的燈火輝煌、人聲鼎沸不同,余下的河段一片漆黑,目光可及之處不過十幾米。方木在手里繪制的草圖上標清位置,再次抬頭看看那黑暗幽靜的所在,表情漸漸凝重。
仙境。煉獄。就在同一條河中。
從龍尾洞里出來,已經夕陽西下。方木駕車繞到龍尾山的另一側,在上次進山的地方停下。簡單吃了點東西后,他檢查了一遍背囊里的物品,然后放倒坐椅,躺在上面閉目養神。
幾分鐘后,方木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平靜心緒。在他的腦子里,一直縈繞著存儲卡里的第十一張照片。
在龍尾山上的那一夜,最讓方木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陸海濤的藏身之處。以藍牙的傳輸距離來看,陸海濤的位置離自己不會超過二十米,然而周圍就是不見人影。
是第十一張照片揭曉了答案。
照片里,幾個蓬頭垢面的女孩緊緊地擠在一起,驚恐地看著鏡頭,閃光燈讓她們的雙眼變成暗紅色的亮點,看上去宛若困獸。在她們背后,倒掛的鐘乳石清晰可辨。
當時,陸海濤就在方木腳下的暗河里。
毫無疑問,陸海燕騙了方木。陸海濤一定也將這張照片發到了方木的手機上,而陸海燕趁方木四下尋找陸海濤的時候,將這張關鍵的照片刪除,并謊稱陸海濤只傳來兩張照片。
此外,在祠堂見她們姐弟的時候,陸海濤曾經提及自己和姐姐小時候常去“那里”玩,而當晚陸海燕引領方木上山的時候,也顯然是有確定的目的地。陸海燕一定知道弟弟可能會藏身的地點,然而當她洞悉其中的秘密后,決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她阻止方木繼續搜尋,也是這個原因。
也就是說,還有別的入口可以進入龍尾洞,這也是陸海燕姐弟倆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
這個入口,一定就在他們過夜的地方附近!
午夜剛過,方木的手機就振動起來。他關掉鬧鈴,拎起背囊,悄悄地下車。此時已是零下二十幾度,寒風掠過面前的密林,嗚嗚的聲音似乎在警告這個外來人侵者。方木扶扶眼鏡,大踏步走去。
今晚沒有星星,月亮卻不錯。借著月光,方木穿過那些山間小徑,憑借記憶尋找和陸海燕一起走過的那條上山的路。穿過這片密林,前面應該還有一片。而那里,就是上山的地方。
這里罕有人跡,林中的積雪仍然很厚。方木在雪地里艱難地跋涉,很快就覺得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時常靠在某棵樹上喘息一陣,待體力稍稍恢復后,才繼續向前走。每到這時,他就特別想抽根煙,可又唯恐火光會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作罷。
好不容易走出這片密林,面前是一段長長的低洼坡路。方木回憶起當初坐在陸三強的貨車里時,的確曾經過一條下坡路。這證實自己并沒有走錯路,心中不由得一陣興奮。
下坡路雖然同樣不好走,但行進速度畢竟要快了許多。只是由于天黑路滑,加之方木心急,摔跟頭是不可避免的。每當他在雪地里氣喘如牛地爬起,感到手肘和腰背處鉆心的劇痛時,內心的勇氣就會減弱一分。
我能找到那個入口么?
我能堅持到最后么?
為什么要一再孤身闖入險境?
為什么要把那些不屬于自己的責任扛在肩膀上?
只是,人在做出選擇的時候,一定要考慮是否有意義么?
如果都這樣想,那就沒意義了。
方木笑笑,用力擦去睫毛上已經凝結的冰霜,伸手從背囊里掏出折疊手杖,奮力站起。
走吧,走下去,因為這才是你。
連摔帶走地下到坡路的最底端,第二片密林就在面前。方木看看手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時間,這里應該就是那晚和陸海燕上山的地方。他一邊看著那片密林,一邊向龍尾山走去。越接近山腳,方木的腳步越慢,同時留意著身邊的動靜。確認山腳下無人把守后,他才躲到一塊巨石后邊,稍作休整。
站在這個位置,眼前的大山顯得高不可攀。方木回頭看看一路走來的低洼坡道,如果減去這個高度,暗河貫穿山體的位置應該就在半山腰。這也再次驗證了方木的推斷。他擦擦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水,戴好帽子和手套,起身爬山。
方木努力回憶著當時和陸海燕上山的路徑,一邊向上走,一邊四處查看。終于,在走出幾十米后,他看到了那根帶著一大片樹皮的斷枝。方木把手電筒放進帽子里,擰亮,上下查看著樹枝。陸海燕的頭發還纏繞在上面,絲絲可辨。這讓方木信心大增。他想起當晚陸海燕是一路向西走的,便掏出指南針,一邊看方向,一邊奮力向山上走。
山路大同小異,好在月光夠足,映照在雪地上,讓山上的亮度增加了不少。攀登了近一個小時后,方木目測了一下高度,已經接近山腰了。他停下腳步,一邊擦汗,一邊向四周張望著。
如果能找到當晚過夜的山洞,就能找到那個入口。
環視一周,方木卻有些失望,日光可及之處,并沒有發現那個小山洞。他想了想,決定橫向找找看。
向西走了十幾米,方木忽然發現,被月光鍍上清冷銀邊的山體出現了一塊缺口。他掏出夜視望遠鏡,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洞。
方木急忙奔過去,踏入山洞的一刻,他松了口氣。洞口處,那根燃盡的火把還在。是這里了。
方木稍稍休息了一下,就開始著手在山洞附近尋找那個人口。按照他的預想,當時是在這里收到了陸海濤發來的照片,那么入口就應該離這里不遠。可是,他在方圓幾十米的范圍內反復搜索,幾乎掀開了每一塊石頭,掃蕩了每一片樹叢,那個入口還是絲毫不見蹤影。方木看看手表,已經是凌晨兩點一刻,再過五個小時左右,天就要亮了。
難道自己找錯了地方?
方木有些氣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立刻感到冷風鉆進了衣領,被汗濕的內衣剎那間變得冰涼。他打了個激靈,急忙起身向那個山洞走去。
山洞把呼嘯的寒風擋在了外面。方木看看洞外的山林,除了風聲,再無其他動靜。他拿出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緩緩地吐出,然后,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味疲憊從全身的毛孔里一點點沁出來。
藍色的煙霧從方木的口鼻里漫出,在他眼前打了一個旋,然后撞碎在他的臉龐上,絲絲縷縷地飄向他的身后。
方木想象自己周身纏繞著煙霧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如果此刻有人看見他,會不會把他當做修煉的仙人?
忽然,他的心里一動。
方木掏出打火機,掀亮,明亮的火苗噴出,隨即就搖擺起來。山洞里應該是沒有風的啊。方木下意識地看看手里的煙頭,煙霧雖然微薄,卻固執地飄向同一個方向。方木看看自己的身后,心跳開始加速。
他掏出手電筒,向山洞深處照射過去。這個洞不大,縱深不過幾米,上下左右都是光禿禿的崖壁,只有右下方堆著一叢枯草。
方木走過去,蹲下身子,同時用力地吸了一口煙噴出去。
煙霧絲毫沒做停留,很快就滲入枯草中。
方木用力扯開那些枯草,沒有想象中的根莖相連,顯然是人為放進去的。
在枯草下面,一個洞口赫然在目。
方木看著這個洞口,愣了足有半分鐘。他萬萬沒有想到,人就在他和陸海燕曾經棲身的小山洞里。也許當晚方木苦苦尋找陸海濤的時候,陸海濤就躲在他身后幾米處,大氣都不敢出。
方木回過神來,用手電筒仔細照射著洞口。洞口直徑大約一米,洞壁上的青苔明顯有近期剮蹭的痕跡,但并不太多。距離洞口大約兩米處有一個彎,再往下深度不明。
方木丟掉煙頭,直起身來,抬頭望望洞外的月光。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月亮了吧。
方木深吸一口氣,鉆進了洞口。
青苔的滑膩程度超過了方木的想象,剛一踏上去,他就摔倒了,整個人就勢滑了下去。跌落到彎道處,方木顧不得被擦傷的臉,伸手去抓甩脫的電筒。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方木面前展現出一條長長的黑色山洞,高約1.5米,長度不明。方木把手電筒的光調至最弱,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山洞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臭味,腳下也有黏膩濕滑的感覺,偶爾還傳來幾聲“咔吧”的脆響。方木用電筒照照腳下,只看見烏黑雜亂的一團,其間混雜著些許細小的白色物體,看上去像動物骨骼。正要看個究竟,方木卻覺得眼前一黑。隨著一陣撲騰騰的響聲,洞內忽然飛起了一大群不明生物。方木急忙用手護住頭面,卻仍然感覺有幾雙翅膀拍打在臉上,還有尖利的腳爪在身上抓撓。這群不明生物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就消失在山洞的另一側。
方木驚魂未定地靠在洞壁上,心似乎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后,他意識到那些會飛的動物應該是蝙蝠。更大的憂慮隨后襲上心頭:不知這山洞究竟有多長,也不知這群被驚起的蝙蝠會不會讓洞里的人有所察覺?
方木蹲下身子,關掉電筒,屏氣凝神。幾分鐘后,山洞里依舊一片寂靜。他這才擰亮電筒,重新上路。
又走出大約幾百米后,面前出現了岔路。除了向前的洞體,還有一左一右兩條分支。方木猶豫了一下,拿出筆記本,咬著電筒畫了一張草圖,然后選擇中間的路繼續向前。
前行了幾十米后,方木發現這是一條死路,面前除了粗糙的崖壁外,再無別的出口。方木原路退出,又選擇左邊的路前行,行進一段后,發現同樣是一條死路。只不過在山洞的盡頭是一汪水潭。方木捧了點水看看,水質清澈,應該是活水,用折疊手杖探探,不可見底。
方木再次折返,從右面洞口進入。洞內依舊漆黑一片,情形與之前并無二致。因為左邊山洞里出現了水潭,為了避免失足落水,方木著意留神腳下。走了十幾分鐘后,耳邊忽然傳來了隱隱的水聲。方木的心一涼,前方莫非又是一個水潭,那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方木舉起電筒向前照去,光線所及之處卻不是那些粗糙的崖壁,似乎前方是一個更廣闊的空間。方木立刻把電簡的光調至最弱,同時放慢腳步,一點點挪過去。
終于,方木站到了一個洞口的邊緣,憑借水聲和電筒的微光,方木意識到,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就是那條貫穿龍尾山的暗河。
方木照照腳下,洞口的青苔仍有剮蹭的痕跡,順著這些痕跡望去,幾塊凸起的巖石從洞口一路延伸至腳下的暗河邊,只要稍加小心,就能下去。
方木不由得一陣興奮,終于到了。
他并沒有急于下到暗河邊,而是蹲在原地仔細觀察周圍的動靜,確認無人后,才慢慢地踩著那幾塊巖石,小心地走下去。
說是河邊,其實距離水面足有半米的距離。方木看看GPS,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在暗河的上游,也就是那些尚未開發的河段。方木打量了一下四周,沒有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射燈,眼前的溶洞顯得陰森可怖。那些歷經數百萬年的鐘乳石,宛若一只只從天而降的巨爪,而那條靜靜流淌的暗河,則像一張吞噬一切的巨口。方木注視著面前的一切,忽然感到不寒而栗。相對于這片史前就已形成的景致而言,還不到三十歲的方木實在是太渺小了。幾千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也許有人類曾踏入這條暗河,展現在他眼前的,和方木此刻看到的,一模一樣。它們就這樣默默地佇立,默默地流淌。不管外面如何歲月更迭,改朝換代,一茬茬自稱萬歲的人都灰飛煙滅,它們卻依然還在,數百萬年如一日地證明自己的亙古不變。
所謂不朽,都是扯淡。沒有人知道,永恒,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方木看看手表,已經快凌晨三點了。他必須抓緊時間。方木再次拿出GPS,推算了一下距離。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離已開發的河段更近一些,相信藏匿那些女孩的地方應該不會在下游,否則會很容易被發現。
方木轉身向上游走去,才邁出幾步,就發現路并不好走,因為根本就沒有可以稱之為路的地方。山洞里雖然黑暗,但腳下還算平坦。而在河邊,可供下腳的地方只是那些高低錯落的巖石,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入暗河里。方木把電筒裝在帽子上,手腳并用地路上行。很快,他就出了一身大汗。也難怪,這里的溫度大約有lO度,和外面足足差了幾十度。方木在一塊略顯平坦的巖石上脫下外套,塞進背囊里。再出發時,覺得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考慮到對方的藏身處也許就在前方不遠,方木不敢讓手電筒的光過亮。因此,光柱所及之處,都是一片灰黑。在爬過一塊較矮的巖石時,余光里突然出現的一抹亮白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他取下電筒,朝那里照射過去,看見水中一塊凸起的巖石后似乎藏著什么東西。
方木想了想,從背囊里取出折疊手杖,左手扳住一根垂下的鐘乳石,左腳勾在巖石的石縫里,上身盡量向暗河里傾斜過去,嘗試了幾次后,終于用手杖把那件東西挑了過來。
站穩腳跟后,方木看看手里的東西,原來是一片礦泉水的包裝膜。從它所處的位置來看,應該是從上游漂下來,又卡在那塊巖石后面的。
上游一定有人!
這讓方木信心大增,看來自己選擇的方向并沒有錯。同時,也讓他產生了一個想法。
方木從背囊里掏出半瓶礦泉水,喝干,然后從筆記本里撕下一張紙,匆匆寫下:如果有人撿到這張紙,就證明我遇到了危險,請撥打:1351428****,謝謝。
那是肖望的電話號碼。上次沒有把和景旭交易情報的事情通知肖望,結果自己無暇顧及景旭的安全,導致棋輸一招。而且,肖望曾供職于S市公安局,調動人手比較方便。如果這次自己遭遇不測,肖望一定可以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
方木把紙條折好,塞進礦泉水瓶里,又小心地放入背囊。這張宛若遺言的紙條反而讓方木卸下了包袱。他整整行裝,繼續前行。
一路攀登,下坡,晾望,傾聽。方木漸漸忘記了時間的概念,只知道一直向前。直到手里的GPS顯示自己即將走到暗河的盡頭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快走了一個小時了。
方木放慢速度,把注意力放在監控附近的動靜上。前方不遠,也許就是目的地。果真,在轉過一個河彎后,眼前的河水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前方有火光!
方木立刻關掉電筒,放低身子,一步步悄悄地走過去。
越接近那里,河水越亮,還隱隱有人聲傳來。方木看看前面,一塊足有十幾噸重的巨大巖石橫在河道里。他躲在巖石后面,上下打量了一下,靠近巖壁的地方,有幾塊凸起,似乎可以攀爬上去。他想了想,輕手輕腳地踏上去,左手扶住巖石,一用力,整個人就貼附在巖石上。他的左腳在巖石上觸碰了幾下,找到一個淺淺的石窩,踩住后,右腳又踏上一塊凸起的巖石。方木深吸一口氣,猛地向上用力,雙眼就看到了巖石后面的情景。
不遠處,崖壁下有一大片空地,幾處火光散落其中,隱隱有人影閃動。
方木不敢多看,快速縮回頭來。剛才一瞥之下,除了前方的情景,方木也看清了巖石上的狀況,上面很平坦,最理想的是靠近巖壁一側,還有個凹洞,容納一人應該沒問題。
方木雙手扒住巖石的邊緣,暗暗用力,同時右腳又踏上一塊更高的巖石,用力一蹬,大半個身子就趴在了那塊巖石上。他全身伏地,慢慢匍匐到那個凹洞前,側身一滾,將自己隱藏在那個洞里。
做完這一切,方木已經氣喘如牛,他不敢大聲呼吸,只能慢慢調整。待氣息平復了一些,他掏出夜視望遠鏡,向那一片火光望去。
這里應該是暗河的盡頭,崖壁下的空地足有上百平方米,就像一個大廳。那些火光來自于散落四處的蠟燭。兩個男子圍坐在河邊,正在喝酒吃東西。在他們身后,靠近崖壁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巖石,一條鐵鏈纏繞其上,鐵鏈的另一頭是一堆蓬亂的枯草,四個女孩子或躺或臥,蜷縮其中。從她們腳上的鐵環來看,應該都被鎖在了那條鐵鏈上。
方木臉上的肌肉漸漸繃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這時,視野的右上角忽然又出現了動靜。
他把望遠鏡移過去,視野中出現了一男一女兩個人。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男的是陸大春,女的,是陸海燕。
陸大春臉色潮紅,腳步虛浮,似乎喝多了酒。他把陸海燕拖到另一堆干凈些的枯草上,一陣沒頭沒腦的狂吻亂啃后,就開始上下其手。
陸海燕的表情麻木,一動不動地任他凌辱,似乎早已習慣。
那兩個男人卻坐不住了,開始哄笑起來。
“大春,你小子不好好干活,把燕子弄到這里來玩,小心我告訴你爹!”
這聲音方木認得,是那個叫陸大江的村民。
另一個村民也隨聲附和,“是啊,你他媽自己玩得痛快,讓俺哥倆在這里干靠!”
“干你們娘的,你們敢!”陸大春推開陸海燕,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從身后拔出一支五四式手槍,“老子崩了你們倆!”
話說得半真半假,手里的槍卻是真的。陸大江和那個村民訕笑著繼續吃喝,不再回嘴。
陸大春似乎也被自己的“英雄氣概”感染,一把拽起陸海燕,向一塊巖石后走去。
陸海燕絲毫沒有反抗的表示,依舊呆呆地目視前方,胸口敞開的衣襟也無意扣好,一對乳房半露半掩,惹得陸大江和那個村民不住地偷看。
那塊巖石遮擋了旁人的視線,卻依舊處在方木的視野中。陸大春粗魯地把陸海燕的身子掉轉過去,讓她雙手扶在巖石上,彎下腰,然后把她的褲子褪到膝蓋下,自己也解開褲子,貼了過去……
方木放下望遠鏡,閉上了雙眼。
救她?陸海燕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很難說不是自愿的。何況,現在動手只會打草驚蛇。
不救她?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曾有過單純幻想的女孩遭到這樣的凌辱?
偏偏那空曠的溶洞又將男人禽獸般的喘息和肉體交合的撞擊聲無限放大!
方木緊緊地捂住耳朵,心中感到比陸海燕還要強烈的屈辱。
終于,一切歸于平靜。陸大春心滿意足地提起褲子,晃到那堆枯草前,四仰八叉地躺下。陸海燕全身顫抖著,無力地滑跪下去,過了片刻才哆嗦著提起褲子,扣好褲帶。
方木的牙都要咬碎了。他掏出GPS,標注好現在的位置。盡管心中的怒火幾乎讓血液沸騰,但是方木明白,此刻必須保持克制和冷靜。在這里是沒有手機信號的,要想辦法離開,爭取在天亮前組織警力包圍這里。屆時,將把一切償還!
方木四肢伏地,打算順原路爬下巖石。這時,陸大春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現在幾點了?”
陸大江看看手表,“四點一刻。”
“哦。貨車五點半就到。”陸大春翻身坐起,“不睡了。”
貨車?方木停下動作,想了想,又退回洞口。
陸大春招招手,陸海燕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陸大春把她摟在懷里,又肆意摸弄起來。
陸大江看著他們,顯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一口喝干瓶子里的酒,揉揉褲檔,起身向那幾個女孩子走去。
他站在枯草旁,俯身看了一會兒,選定一個女孩后,不由分說,撲上去就撕扯她的衣服。女孩被驚醒了,拼命地掙扎。腳上的鐵鏈被牽動,其他五個女孩也被驚醒,霎時間,哭喊聲在溶洞內響成一片。
陸大春罵了一聲,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正中陸大江的后背。陸大江哎喲一聲,氣急敗壞地回過頭來:“娘的,你干啥?”
“給我滾下來!”
“老子又不動你的女人,玩玩她們怕啥?”
“放屁!梁老板特意囑咐過,不能動她們!”
“反正都已經不是雛兒了,玩一下誰知道?”陸大江的雙眼被欲火燒得通紅,俯下身子繼續撕扯那女孩的衣服。
這時,只聽“嘩啦”一聲,陸大江不禁打了個激靈,慢慢回頭——陸大春手里的槍機頭大張,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
“給我下來!別逼老子翻臉!”
陸大江蔫了,小聲罵了一句,悻悻地爬起來。“行行行,算你狠。”
陸大春大概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火,語氣也稍稍緩和:“你個喂不飽的驢貨,等把這幾個小妮子送走,回去讓你老婆陪你弄個痛快。你要是覺得不過癮,下次拉貨我帶你去,讓你嘗嘗城里女人的滋味。”
陸大江的臉色好了些,可是看著陸大春手里的槍,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讓你爹跟梁老板說說,也給咱哥幾個弄幾支真家伙。”
陸大春一笑,表情倨傲。
“這東西還能隨便給?”他合上槍機,反復端詳著手里泛著幽藍光澤的槍。“老人家說得好,誰有槍,誰就是爺!”
方木的眉頭越皺越緊。看來五點半的時候,將有貨車把這些女孩送走。龍尾山靠近邊境線,她們被送往境外做性奴前的最后一站,應該就是這里。
方木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山時,就坐著陸三強駕駛的一輛貨車。當時他聽到貨廂里有動靜,問及是什么東西,陸大春回答說是豬肉。所謂“豬肉”,就是那四個被鎖住的女孩。
想到自己曾和這些可憐的女孩近在咫尺,方木在心里連罵自己遲鈍。隨即,一個更大的疑問在腦海中浮現。
梁老板是誰?
從他們的交談來看,梁老板應該就是跨境拐賣兒童的幕后主使,也正是他,向陸家村的村民們提供了錢物。至于其他的,方木無從去推斷,一來所獲信息太少,二來,他也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了。
方木很清楚現在的局勢——不得不修改計劃了。如果他現在離開,那么不等他帶著警察到這里,這四個女孩就已經被帶上貨車,運往境外了。以后再解救她們,也許會難于登天。
是救人,還是抓人,必須要立刻做出決斷。
方木暗自苦笑了一下,以自己的性格,還有得選么?
救人,難度同樣很大。首先,對方是三個人(方木只能寄希望于陸海燕不要和自己作對),己方只有一個;其次,陸大春手里有槍,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不過是那根折疊手杖。最后,四個女孩的腳都鎖在巖石上,除非有鑰匙,否則,不可能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把這些女孩帶走。
可是,有得選么?
方木慢慢地挪出洞口,悄無聲息地滑下那塊巖石。走了幾十米后,他掏出那個裝著紙條的空塑料瓶,扔進了暗河里。看著它隨著水流向下游漂去,方木暗自祈禱這個瓶子能快點被人看到。
回到那塊巖石上,方木檢查了一下身上的裝備,把折疊手杖放在方便抽出的地方,然后,就靜靜地躲在山洞里,間或看看那片空地上的動靜。他只有等待時機,如果實在沒有機會,就只能硬來了。
只是,勝算微乎其微。如果真能全身而退,那才是奇跡了。方木盡力不去想失敗后可能招致的后果,反正漂流瓶已經放出去了,無論如何,總能留下一些線索。想到這些,方木漸漸平靜下來,甚至還有一絲輕松。
起初,還能聽到那三個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后來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后就是一片寂靜了。
方木悄悄地探出頭去。陸大春摟著陸海燕,躺倒在枯草里呼呼大睡。陸大江和那個村民大概因為多喝了酒,也靠在一起打盹。
方木屏住了呼吸,也許現在就是個機會。他悄悄地向巖石的另一端爬去,心里不由得一降晾喜:那里有一個和空地相連的斜坡。方木掉轉身子,一點一點地滑下斜坡,終于踏上了那塊空地。
方木沒有馬上行動,而是躲在暗處觀察那四個人的動靜,確定他們還在酣睡后,才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距離那些女孩所在的位置不過十幾米遠,方木卻感覺走了好幾個世紀一樣。好不容易走到那些女孩身邊,方木正要俯身查看那些鐵鏈,其中一個女孩就被驚醒了。她看見彎著腰的方木,剛要失聲發出尖叫,就被方木緊緊地捂住了嘴。
“別叫,我是警察。”方木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來帶你們離開這里,聽懂了么?”
也許是被關久了,女孩的反應有些遲鈍,幾秒鐘后,才圓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連連點頭。
“叫醒其他女孩,小聲點。”方木松開手,指指正在打盹的陸大江和那個村民,“別驚動他們。”
趁女孩推醒同伴的時候,方木看了看她們腳上的鐵鏈。每個人的腳腕上都有一個合二為一的鐵環,接口處是一個直徑三厘米左右的圓孔,一根單頭彎曲的鐵條插在里面,另一頭被一把鎖頭鎖在鐵鏈上。如果要抽出鐵條,必須打開這把鎖。雖然不用連開四把鎖,方木還是懊惱當時為什么不和老鬼學幾招開鎖的技術。
硬撬肯定會驚動那三個看守,唯一的辦法是找到鑰匙。方木想了想,鑰匙應該在陸大春身上。他沖那幾個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女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悄悄向陸大春身邊走去。
陸大春仰面朝天,呼吸均勻,正睡得香甜。陸海燕側身蜷在他的左臂彎里,雙眼緊閉。方木上下打量了一陣陸大春,他穿了一件羽絨服,牛仔褲,全身足有六七個衣袋。鑰匙會藏在哪里呢?方木想了想,俯身悄悄摸向羽絨服右側的下衣袋。沒有。方木暗罵一句,正要去掏他的左下衣袋,陸海燕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剎那間,四目相對,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陸海燕的眼神依舊是呆滯的,仿佛眼前的方木只是一塊石頭或者其他沒有生命的東西。幾秒鐘后,她似乎認出了他,瞳孔猛地縮小,兩道逼人的光芒瞬間投射在方木的臉上。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
只要有這短暫的目光相接就夠了。
有多悔恨,就有多驚喜;有多憤怒,就有多慰藉。
方木沖她微微點了點頭,做出一個開鎖的手勢。陸海燕似乎不舍得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手卻伸向了陸大春身上的牛仔褲。當她的手從右側前方的褲袋里拿出來的時候,手心里已經多了一把鑰匙。
方木接過鑰匙,只來得及給了她一個感激的眼神,就匆匆走向那幾個女孩。
開鎖。輕輕地抽出鐵條。逐一打開那些鐵環。每做完一樣,方木心中的狂喜就會多增加一分。終于,四個女孩都脫離了鐵鏈,戰戰兢兢地擠在一起發抖,眼中卻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期盼。方木看著她們身后空曠的溶洞和依舊不動聲色的暗河,卻猛然意識到一個大問題:該往哪里走?
方木看看自己的來路,讓這四個女孩爬上那個斜坡也許不是難事,可是不被察覺地從那塊巖石下去卻絕非易事。再者,從這里到那個洞口,一路高坡險崖,自己還能勉力應付,這幾個女孩能做到么?天就快亮了,這些看守又能給他們多少時間從容逃離呢?
冷汗布滿了方木的額頭,沒時間責怪自己的考慮不周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冷靜和思考。
從剛剛進人的洞口的痕跡來看,這條路應該不是陸家村的人經常使用的,也許只有陸海燕姐弟倆才知道。那么,陸家村的人是從哪里進入溶洞的呢?
一定還有別的出口!
方木把詢問的目光投向陸海燕。她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方木的動作,四目相對時,彼此的想法早已了然于心。
陸海燕抬起一只手,指向身后的某處。
方木望過去,一個洞VI在崖壁問若隱若現。頓時,他感覺全身都充滿了力量。他轉過身,示意幾個女孩跟自己走,然后——
他再次轉過身,看著陸海燕,伸出一只手。
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現在,我要帶你走。
別顧慮過去,也別擔心未來。這無關男女之情,甚至無關曾經的一面之緣。
僅僅是,責任。
陸海燕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只手,幾秒鐘之后,她渾濁的雙眼明亮起來。
我已經死了。是的,在揮起斧頭砸向我弟弟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死了。
可是,你來了。
也許,我能繼續活?
陸海燕慢慢地坐起身,雙眼片刻也不愿離開那只手。它能帶我去哪兒?
哪里都可以,只要那里沒有回憶,沒有恥辱,沒有麻木的歡愉,沒有痛苦的呼喊。哪里都可以。
自己所在的仍是可怖的地獄,但是向前一步,就是天堂。
陸海燕站起來,伸出一只手。
隨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腳腕被死死地抓住了。
陸大春打了個哈欠,坐起來,不耐煩地問道:“你去IIUL?”
隨即,他就看到了方木和那四個女孩。
陸大春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勾勾地看著方木,似乎難以置信。
“你……”
看到陸大春醒來的一瞬間,方木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住了,然而此刻已容不得猶豫。他大吼一聲:“我是警察,放下武器!”
這是法律上的必經程序,他知道這根本嚇不住對方。話音未落,他已疾步沖到陸大春面前,抽出折疊手杖狠狠地砸了過去。
陸大春下意識地抬起左手去擋,嘭的一聲悶響后,鋁合金材質的手杖彎成了L型,陸大春一聲慘叫,手腳并用地滾向一旁。
方木甩下折疊手杖,不用看,他就知道身后的兩個看守已經被驚醒了。他沖那四個被嚇傻的女孩大吼一聲:“跑!”隨即就轉身向那堆鐵鏈奔去。剛邁出一步,就看見陸大江手足無措地擋在自己面前,似乎還沒有完全搞清狀況。于是方木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胸口。趁他大叫倒地之時,方木已經沖到了那堆鐵鏈前,伸手抄起那根鐵條。
就在此時,身后傳來“砰”的一聲槍響,幾乎是同時,一顆彈頭撞在他身邊的巖石上,火星四濺。
方木把心一橫,轉過身來。
陸大春的左手半懸著,右手握著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著自己。
“我跟你說過吧,再來就整死你!”陸大春的表情兇狠狂暴,扳機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你給我死……”話音未落,陸大春就感到身上的重量突然增加,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那顆子彈射到了溶洞頂上。緊接著,他的臉頰和脖子傳來一陣劇痛。
是陸海燕。她像一頭發瘋的母豹一樣撲在陸大春身上,連抓帶咬。
方木正要上前奪槍,陸大江撿起一塊石頭丟了過來。趁方木側身閃開,他拎起一根木棍,在原地跳來跳去。看上去,他比方木還要緊張,那雙死死盯著方木的眼睛里滿是恐慌。
方木不想長時間糾纏,拎起鐵條就沖過去,陸大江連抵擋的勇氣都沒有,連連后退。方木只用了一下就把他手里的木棍打掉,第二下直接砸在了他的頭上,霎時鮮血飛濺。
必須先解決掉一個!方木上前正要再砸時,卻被另一個村民從后面死死地抱住了腰。方木用力甩了幾下,竟無法擺脫。眼看陸大春已經把陸海燕從身上扯開,摔在了地上。方木咬咬牙,突然向后猛退了幾步,那個村民被撞得猝不及防,也只得向后退。
忽然,身后的村民發出一聲驚呼,方木感到自己腰上的力量一松,緊接著,一腳踏空!
兩人都摔進了暗河里。
被河水漫過口鼻時,方木只來得及深吸一口氣,眼前就一片黑暗了。他屏住氣,一邊劃水,一邊用腳尖向下面探,很快就碰到了堅實的河底。方木用力一蹬,頭部露出了水面。正要向岸邊游時,他感覺身上的背囊被人死死拽住。正用力向水里拖。方木再次被拉進了水下,他慌忙打開搭扣,把背囊甩脫下去,可是衣領又被那個村民拽住。
兩個人在水里纏斗,對方的水性顯然比方木要好,一心想把方木淹死在水中。撕扯中,方木感到氣息越來越不夠用,情急之下,殺心頓起。他一把揪住那個村民的頭發,向上提起,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對著他暴露出來的咽喉處猛戳了一下。對方的喉嚨吃痛,氣息一松,大股河水立刻灌進肺里,瞬間就癱軟在河水里。
方木擺脫了束縛,心臟也仿佛要憋炸了。他用僅存的一點力氣浮上水面,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感到眼前一黑。他抹掉臉上不住向下流淌的水,定睛去看面前的黑影,立刻感到心底一片冰涼。
岸邊,陸大春直挺挺地站著,手里的槍正對著方木的腦門。在他身后,是捂著腦袋不住咒罵的陸大江,以及滿臉是血,不省人事的陸海燕。陸大春扭曲的臉上血痕遍布,一只眼睛被血煳住,另一只眼睛里正放射出野獸般的光芒。
“你真行啊,連我的女人都幫你。”陸大春臉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著,“現在,你他媽的去死吧!”
結束了。
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不,不要閉上眼睛。不要露出任何一絲軟弱給他們看。祠堂前的怯懦,只有一次。
像丁樹成那樣去死,像陸海濤那樣去死。
方木死死地盯著那黑洞洞的槍口,等待那一顆子彈射穿自己的頭顱。
“砰!”
方木的眼前爆出一團火光,他的心底一片安詳。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知道那顆彈頭已經旋轉著飛出了槍管,它將穿透自己的顱骨,空腔效應會把自己的腦組織攪得稀爛,然后再從后腦穿出,射入身后這條靜靜的暗河中。屆時,自己的頭部將變成血肉模煳的一團。
可是,這一切并沒有發生。
方木從那炫目的火光中恢復視覺的時候,發現自己依舊浮在河水中。腦袋完好無損。而在他上方,是目瞪口呆的陸大春。
陸大春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巨響中清醒過來,只是定定地看著殘缺不全的手掌,在他腳下,已經破裂變形的手槍還在冒著縷縷青煙。
方木明白了,這—定是一支非法自制的黑槍,在連續射擊后發生了炸膛。
冥冥中,難道真的有神佛庇佑?
方木扒住岸邊的巖石,一用力,爬上了河岸。
陸大春的右手掌幾乎被完全炸飛,只有絲絲縷縷的筋肉和手腕相連。他完全無視從身邊走過的方木,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瞬間就消失的右手。
方木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完全嚇傻的陸大江,疾步跑到陸海燕身邊,蹲下身子,用力搖晃著她。“海燕,海燕,你醒醒。”
陸海燕的頭隨著方木的動作來回搖擺著,雙眼卻始終緊閉。
“啊一啊——”
方木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是陸大春。他終于明白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右手,發出了兩聲絕望的哀號后,撲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方木移開目光,轉向正在篩糠的陸大江。
“你去把他撈上來,”他指指那條暗河,“也許他還有救。”
陸大江答應了一聲,連滾帶爬地跳下了河。
這時,方木懷里的柔軟身體動了一下。
再看陸海燕,她已經悠悠醒轉,渾濁的眼球轉動了幾下后,就定定地盯在方木的臉上。
“你……你真的回來了。”陸海燕破裂青腫的嘴角蕩起一絲笑意,似乎身處的不是生死相搏的殺場,而是春意盎然的帷帳。
“能走么?我帶你離開這里。”方木用力扳起陸海燕的上身,試圖把她扶起來。
“不,我動不了。”陸海燕搖搖頭,“你快走吧,去找那些孩子……這里很快就會來人了。”
“不行。”方木竭盡全力地搬動陸海燕的身體,“我不能把你留在這兒。”
“你快走!”陸海燕固執地推開了方木,“大春不會把我怎么樣的……畢竟我是他的人……”
進退維谷。方木手足無措地蹲在陸海燕身邊,心如刀割。
陸海燕閉上眼睛,抬起一只手,輕輕地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方木咬咬牙,低聲說道:“你多保重。”
說罷,他起身向那個洞口跑去。剛跑出幾步,就聽見身后又傳來一聲呼喚。“方木。”
方木急忙停下,回過頭去。
陸海燕的眼睛又睜開了,清亮無比,宛若初見。
“這一次,我做對了……”她輕輕地問道,“是么?”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視線漸漸模煳。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陸海燕笑了,雙眼重新閉合,一滴眼淚在臉上輕輕滑落。
方木最后看了她一眼,轉身,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