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找過來的時候,遺玉正在水榭里同杜楚客的夫人聊天,杜夫人巧也是南方人,她剛從揚州回來,兩人說話倒還投機。
平彤聽了被盧俊使喚來的那個侍女學話,琢磨了一下,便彎腰進了水榭,附在遺玉耳邊低語。
“醉西亭那邊好像出事了,二公子請您過去,說是幾位小姐要請教您。”
遺玉面色不變,同杜夫人道一聲歉,扶著平彤站了起來,見李泰那邊正在談事,也不打攪,出了亭子交待了平卉幾句,就領著平彤和平霞兩個,往醉西亭那邊去了。
時候不長,她到那里時,亭里亭外六個人還在僵持著,楚曉絲眼尖地見著她從小徑上走出來,忙扯了扯左右,讓出亭子,上前拜道:
“王妃。”
“嗯。”遺玉不溫不火地應了一聲,同時環顧左右,一見著滿頭濕,額頭上還沾著茶葉瓣兒的晉潞安,臉色微沉,上了亭子,沖盧俊道:
“二哥先過來坐。”
盧俊略帶擔憂地看了眼晉潞安,上去坐下。
“二哥叫我來,是為何事?”
“都是一場誤會,”楚曉絲上前一步,一臉無辜地沖遺玉道,“我們同晉小姐閑聊,她站在亭子下頭,我站在亭子上頭,手里端著茶,一不小心撒了她一身,被盧公子誤會我們欺負她,這才驚動了王妃。”
盧俊一皺眉,正要說什么,卻被平霞一板一眼地喝斥回去:
“放肆,王妃沒有問話,誰準你多嘴。”
楚曉絲被個丫鬟訓了,心中大惱,但見遺玉沒有半點制止的意思,也不好計較,暗瞪了也正在瞪她的平霞一眼,閉了嘴。
“我乘涼路過這里,”盧俊不好說他聽了半天墻角,就言簡意賅道,“她們幾個在爭吵,因聽見這幾位小姐提到你,就聽了幾句,這幾位小姐說什么文社頗為推崇你,偏你不給她們發帖子請他們來赴宴,不知道是因為你瞧不上她們,還是因為做不了主,這位晉小姐同她們爭了兩句,便被羞辱了一通,潑了茶水。”
晉潞安有顧忌,盧俊可沒有,他直接將話擺到明面上說,楚曉絲幾個沒料到他聽了個全程,被他當面說穿,窘地恨不得把頭埋進胸口里。
瞧不上她們?做不了主?這又是挑撥又是貶低的,好啊,當真是沒將她看在眼里。
被人貶低,遺玉其實并不多氣惱,她受過的冤枉氣太多,這點兒還不至于叫她動脾氣,但晉璐安那邊,明顯是因她受了牽連,瞧著這個曾在長孫夕面前,都不吝用言語維護她的小姑娘被欺負成這個樣子,這叫她想不生氣都不行。
“是么,你們幾個是這樣說我的?”遺玉問道。
當著盧俊這個證人的面,楚曉絲還能如何狡辯,便做小意之態,賠笑道,“王妃恕罪,我們幾個是開玩笑罷了,當不得真。”
晉潞安打了個哆嗓,眼中含憤,因不想給遺玉添麻煩,只能忍著,想到楚曉絲威脅要尋人撕了她的嘴,便是滿心屈辱,下嘴皮子都快要咬破。
“開玩笑?”遺玉冷眼看著她,臉上哪有半點同她笑的意思,一手輕輕扣著石桌,道,“我竟不知,京里的小姐們現今都愛拿王妃開玩笑了。不知你們開過我魏王妃玩笑,是否也開過吳王妃的玩笑、楚王妃的玩笑、還有齊王妃她們的玩笑?”
“小女不敢,王妃恕罪。”那四個人里,已有兩個先于楚曉絲出聲,低頭認錯,要知道遺玉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傳出去可是能叫她們把幾位王妃都得罪光了。
“王妃恕罪,小女知錯,不該胡言亂語,失了分寸,可我們幾個是沒像您說的那樣,非議其他幾位王妃。”楚曉絲隱約覺得不對,可她身為幾個人領頭,總不好不出聲表態。
“哦?那這么說,你們是只開我魏王妃的玩笑了,”遺玉說著話,神色間喜怒難辨,卻更叫人喉嚨發緊,楚曉絲幾個正在心里打鼓,便聽她厲聲道:
“我堂堂一位皇子正室,卻偏偏被你們拿來取樂用,你們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魏王府,還是瞧不起這大唐李姓的皇室!嗯?”
她聲調一拔,又很快落下,嗓子尖兒里冒出一聲輕疑,不怒自威,叫人寒噤。
“王妃冤枉!小女怎敢!”幾個從小長的京城,深受等級制度耳懦目染的小姐前腳挨后膝,一個比一個更快著跪了下去,滿面惶恐道。
楚曉絲這下是真懼了,這頂大黑鍋扣下來,可是比剛才那頂帽子更厲害,涉及皇室尊卑,誰敢多說半個字,一個不好,她一家上下幾十口都會被牽連進去。
晉潞安看著這幾個剛才還不可一世的高官小姐突然都縮成了蝦米狀,可憐巴巴跪在那里,心頭怒氣頓時消了一半兒,有點愣不回神,仰頭看著亭子里一身紫金裙裳,貴不可言的女子,對方察覺到她的注視,投了視線過來,雖還是冷著臉,可眼里的關切和安撫,顯而易見,一下便讓她心頭熱乎起來。
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王妃這是在給她出氣。
下面跪了四個士族家的女子,遺玉半點不著急,跟沒看見似的,吩咐一旁,“去倒壺茶來,要熱的。”
“是。”平彤應聲,出去吩咐侍女。
“潞安過來,”遺玉招招手,把晉潞安叫到身邊,她兩人年齡相仿,但遺玉不論從氣質還是樣貌都比她顯得成熟許多,又因位份高低有別,坐在那里拉著她手說話,并不覺得奇怪。
“瞧這樣子,方才可驚著了?”遺玉掏出隨身的手帕,擦著她脖子上幾處潮濕。
晉潞安受寵若驚,搖搖頭,又禁不住點了下頭,輕聲道,“在王妃面前失禮了。”
私底下是能喚上一聲玨姐姐,有外人在,她是不敢如此冒失的。
“是我連累你,”遺玉并不避諱那幾個跪著的,輕嘆一聲,心中無奈,道,“原本是想讓同你生疏些,免得你們因我緣故受人欺負,卻被當成是我同你們生分,瞧不起你們,到頭來還是被人欺負,這中秋宴我沒請你來,可是生了我的氣?”
若說之前晉潞安還因昨晚文社里幾個聲音對沒能收到半張宴貼,有一點點不快,這會兒卻只是窩心地想哭。
“不會不會,您嚴重了,這哪值當生氣,中秋宴是正經的學宴,我們是識得輕重的。”
她酸著鼻子連連搖手,生怕遺玉不信,又解釋說:“是祖父曾教過的學生得了一張紅貼,帶我來長長見識,妙妙她們都說回去等著我講給她們聽呢。”
遺玉很是喜歡聽這種心思干凈的人說話,拍了拍她的手,偏頭對盧俊道:“沒來得及介紹,二哥,這位是晉博士家的孫女,晉小姐,晉博士是我在書學院的恩師,正是當初挑了我入學念書那位院長博士。”
盧俊聽到有這淵源,又多看了晉潞安兩眼,點頭同她客氣地笑了笑,“我就不用介紹了。”
這亭里掛有四角燈籠,比外面清楚許多,晉潞安眼里的茶水抿去,才看清盧俊相貌,在宴上只聽河間王夸了一句一表人才,而今一見,果不其然,又想他剛才出面維護,不免對這初次見面的盧家公子多了幾分好感。
“盧公子。”她眼下頭還濕著,不好意思地打了招呼,就往遺玉身后站了站。
很快便有侍女將茶水送了過來,平彤斟了一杯,摸了摸,才奉給遺玉,她卻不接。
“熱么?”
“有一點,但入口。”
“好,”遺玉這才掉過頭去同那幾個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喘一下的小姐,語調冷淡道:“今日之事,我念你們初犯,我又不是親自在當場聽聞,兄長這里,我可幫你們捂一捂,但晉小姐這里,就要你們自己求情。她要是不肯幫你們隱瞞,那我只好原本將今日之事稟報王爺,請他替我做主,再叫你們家里人親自來魏王府領你們,順道與我說說,是如何教的你們忤逆犯上,羞辱皇室。”
聞言,其他三人不說如何作想,楚曉絲是懼意未消,又生羞惱,她剛才還欺辱了晉潞安一通,這就叫她去求人,她如何拉的下臉,但要顧全面子,誰保證遺玉不翻臉,即便告不到宮里,單叫她們家里來領人,也夠喝一壺的。
她在猶豫的當口,已有人先結結巴巴出聲道,“晉、晉小姐,我們方才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請、請你幫我們瞞一瞞,莫告我們可好?”
“是、是啊,”有一個開口,就有第二個肯拉下臉,“求求你了,咱們又沒什么深仇大恨,不過是平日拌拌嘴,你就幫幫我們吧。”
晉潞安忽閃了幾下眼睛,見這幾個人一改前不久的猖狂,低頭做小,心中不可謂不爽快,扭頭看著臉上掛著全憑她自己拿主意的意思的遺玉,猶豫了一番,覺得不能做事太過,正要饒了她們,就聽楚曉絲好聲出言道:“晉小姐這點肚量想必是有的。”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讓晉潞安想起來,就在不久前,自己給被她威脅羞辱了一通,還是連帶著王妃一起!
“哼,我一個小女子,哪里來的什么肚量,我只道實話實說,斷不肯與人作!”
聽這話,下頭幾個哭喪了臉,遺玉卻露了笑,她是愈發喜歡晉潞安的性格,軟而不屈,直而不硬,當真招人喜歡。
“好了,都少說一句,這里是王府的后花園,等下招了人來,你們誰都不好看。”
“王妃……”晉潞安小了聲音,眼里滿是委屈,又懊惱自己剛才失態。
“時辰不早了,我也沒精神應付你們,今天的事我來做個和事佬,這事情就算了。”遺玉沒等下面幾人松一口氣,轉手將茶杯遞了出去。
“不過咱們兩個也不能白受委屈,方才是哪個敬你茶水,你去還了她吧,這水還燙,你慢著些倒。”
晉潞安愣愣地接過茶杯,走下亭子,站到一臉驚懼的楚曉絲面前,這才聽明白遺玉意思,此敬茶,非彼敬茶。
“晉小姐,”看著晉潞安手中那杯熱茶,楚曉絲強作鎮定,為不讓遺玉聽見,壓低了聲音對著面前的人咬牙道,“你當真是要與我為難么?你可要想好了。”
又被她暗話威脅,原本還在猶豫的晉潞安,立馬被激到了,憤然一聲喝斥,手里的茶水想也不想便潑了出去。
“怎么,我若是為難你,你便要像之前說的,找人撕爛我的嘴嗎!”
“啊!”
在被茶水濺到臉的一瞬間,楚曉絲便恐懼地扯著嗓子大叫起來,雙手飛快去捂臉,來之不及,被潑了一臉,喉嚨嗆了一口水,當斷了她的驚叫,淹沒在遠處的樂器聲中,平彤知道遺玉要在這里辦事,早支開了附近的客人,這點嗓門,在偌大的花園里,驚不起半點波浪。
“我、我,咳咳,我的臉。”
楚曉絲身邊的三位小姐一臉菜色地朝邊上挪開,晉潞安眼看著她就要在地上打滾,心中忽然覺得自己可笑,同這樣一個狗仗人勢的東西,她是氣什么呢。
于是不耐煩地提醒說:“行了,你的臉沒事,這茶水一點都不熱,是溫的。”
楚曉絲傻乎乎地停下,摸摸臉,再摸摸手,果然溫溫的一點不燙,沒再繼續丟人現眼。
遺玉已坐在亭子里喝起了閑茶,她有個習慣,不喝太熱的水和太冷的水,通常喝涼茶,那便是放涼的茶水,說要喝熱茶,那便是稍微熱一點的溫水了,有關她的習慣,平彤從不會記錯。
“這回是溫的,”遺玉平靜道,“下回再讓我聽說你要撕了誰的嘴,我便敬上你一整壺的熱茶喝。”
楚曉絲打了個寒噤,濕漉漉地跪坐在地上,在大驚大怒又大懼之后,哪怕是因為被長孫嫻當了棄子,在國子監被排擠的那段日子,她也沒有這種被人輕松拿捏在手心的懼怕感。
心中正有種恐懼慢慢滋生,叫她不敢抬頭看一眼亭子里說話的人,這是她頭一回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已經不一樣了,當初那個在國子監低著頭任憑她們訓斥不吭聲的小丫頭,現在是遠比她們身份都要高貴許多的王妃。
“今日之事,就此揭過吧,我做個主,日后誰也不許再翻舊賬,都先掂掂自己斤兩,若哪個要借今晚之事為難誰,我第一個不饒她。”遺玉涼涼地丟下一句話,讓她們自己想去,一手搭了平彤的胳膊,走出廳子。
“二哥回宴上去吧,潞安隨我來換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