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世界
這里是蠻荒森林。
楊蘊秋亦步亦趨地跟在前面的‘師兄’身后,低著頭,一言不發。
自從三年前,每個月的月圓之夜,他都要穿越時空從地球來到延國,化身仙師方舟的仆人,被關在幽暗的密室里無休止的勞作以來,他就學會了什么是沉默。
這區區一個月的時光,變得越來越難捱。
三年了,他每日數著時辰過活,盼望著月圓,因為月圓之日,他便能回家,回到奶奶身邊去。
卻又懼怕下一個月圓。
懼怕再次回到這座幽暗森林的日子到來。
甬道狹窄,所有人只能排成長隊,即便如此,還是免不了擦擦撞撞,好在大家都已經習慣,到沒什么人抱怨。
前面隱約飄來幾句碎語,好像是打算這次的差事完了之后,他們打算結伴去偷聽儂姑娘唱的鄉野小曲。
楊蘊秋閉上眼睛,細數腳步聲。
今天又少了一十八個人,好像一次比一次消失的人數更多。
似乎其他的師兄弟們根本就沒注意到這些。
頭一天還抵足而眠,稱兄道弟的朋友,第二天消失的無影無蹤,卻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關心。
楊蘊秋也不敢關心。
此時正值深夜,前方身著長袍的‘師兄’提著燈籠,越發襯得周圍的環境陰森恐怖,很快到了地頭,楊蘊秋隨著大部隊從甬道里走出,不敢抬頭看堪稱壯闊的巨大建筑物,輕駕就熟地進入第十六號門,走進一間狹小的房間。
他安安穩穩地坐下,將雪白的紙張從竹筒里拿出,鋪在金屬臺上,開始描繪半空中浮現的繁復而神秘的圖形。
周圍的環境一下子變得靜謐。
流暢的線條從宛如刀鋒的筆尖傾瀉而出,并不似隔壁房間那些人畫的磕磕絆絆,楊蘊秋畫得很認真,全神貫注,把每一分精神都凝聚在筆尖上。
他從小養成的習慣,無論做什么事都很認真,都全力以赴,因為這是他奶奶告訴他的行為準則。
終于,一幅圖畫完,楊蘊秋略松了口氣,抬手抹去額頭的汗水。
“過兒和小龍女怎么樣了?他們有沒有再見面?”
就在他停筆的一瞬間,耳邊忽然響起小孩子一樣清亮的聲音,要是換了別人在如此環境下聽到這些,怕要嚇得跳起來,他卻勾起唇角微笑:“不要著急,等下一次我讀了,再講給你聽。”
小孩子很是不滿地哼哼了兩聲,小聲咕噥:“下次你要帶我一起去。”
不過,這會兒到沒有再糾纏:“那個老欺負你的小胖子今天讓‘骷髏’抓去了,‘骷髏’好壞,我不要楊蘊秋也被抓去。”
房間里一時沉默。
誰能想象東源大陸上萬中無一的珍稀品修士,在這里只是消耗品。
楊蘊秋自從十五歲,被選入內堂,至今已經有三年,來到這里,只學會了一件事,便是拿起靈筆描繪陣圖,至于那些陣圖的真意,并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知道的。
法陣只有可以溝通天地,身為上蒼寵兒的修士,才能夠看得到,畫的出,楊蘊秋平均每天要畫兩幅陣圖,至今整整畫了三年,可是每天出現在半空中的陣圖依舊是密密麻麻,好像永無盡頭似的。
在這座古怪建筑物中,有三百多個和楊蘊秋一樣的初入門的修士在麻木地工作。
楊蘊秋的成績大概是中等偏上,不引人注意,也不會被人當成沒用的垃圾清理掉,上個月成績最好的十個修士,還有破罐子破摔,受夠了這永無天日的生活,不肯工作的,都已經消失不見。
他覺得,自己也快要撐不住了。
事實上除了楊蘊秋,其他人真的很難在這個地方熬上三年,畢竟其他人不像他,每個月十五的時候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去呆一個月,到下個月圓之日才回返。
只要能回到自己的親人身邊,眼前的苦累,他只當是工作,只當是磨難,并不會絕望。
再說,他還有‘娃娃’。
那個骷髏仙師方舟眼中,這蠻荒森林里規模浩大的建筑物是遠古大能的遺跡,但實際上這是千萬年之后的未來修士們的星際前沿基地。
這座基地因為不知名的原因穿越時空,來到了千萬年前,里面的人也早就死光,只剩下一個超級電腦智能生命。
楊蘊秋來此的第一年零三個月時,這個奇怪的生命就自己找上門兒。
他就給它取個名字,叫娃娃。
據娃娃說,似乎在這座基地里來來往往的這么多人里面,只有楊蘊秋一個人符合要求,娃娃能夠接觸。
至于到底是什么要求,娃娃說了一大堆,計算的數值簡略說也要說上半個鐘頭,反正在他聽來,都是什么心性,機緣之類神神叨叨,頗為虛幻的東西。
楊蘊秋聽不懂,干脆就不去管,反正有娃娃這么個可愛的小東西在,還能教給他一些方舟絕不可能教,甚至不可能懂的知識,已經是天大的幸運。
在千萬年之后的未來,修行之路已經拓展到了世間極致,修士們開始探索其它的可能,好多器修發明出許多和高科技類似的產品,讓普通人也能享受到往日只有修士才能享受的東西。
楊蘊秋想,這個世界的未來,到有他自己原本世界的影子,聽娃娃說那時候的知識,也是一聽便懂,若是換了其他人,恐怕這個自己還懵懂的新生命說出來的話,是沒人能聽懂的,也不會有人相信,指不定把它當成純粹的器靈——雖然即使讓楊蘊秋說,這般認為也有些道理。
它如此鮮活,可不是就是靈體生命的一種。
“對了,楊蘊秋,我告訴你件事兒……‘骷髏’馬上就要死了。”
楊蘊秋頓時嚇了一跳,手里的靈筆差點兒落地。
他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娃娃噼里啪啦地一通訴說:“他以為自己真的不死不滅不成?本就走了歪路,至今不知悔改,一錯再錯,一身的罪孽厚的連你這個初入門的小修士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死誰死?”
“我預測,最多到下個月月底,甚至可能到不了,他的命火便會熄滅,到時候契約消失,基地會恢復成休眠狀態,咱們跑吧?”
楊蘊秋緊繃的精神徒然一松。
他現在才發現,原來他有一日居然也是會盼人死去的,自幼奶奶教他仁善,教他要行光明正途,奶奶是個掃地恐傷螻蟻命,吝惜飛蛾紗罩燈的慈悲人,一生行善積德,哪怕歷經苦難,其心不改。
他可能做不到奶奶那般,卻也是一心向善,這還是頭一次聽到別人將死,心頭松快。
“方舟是自行取死之道。”默默念了兩遍,楊蘊秋一咬牙,“娃娃,咱們要在那之前……拿到你的核心芯片。”
其實楊蘊秋知道娃娃的存在之后,就有想過逃跑,只是一來他在這個世界并不是孤身一人,上有母親,下有妹妹,二來聽娃娃說,方舟找到基地的時候,誤打誤撞觸動了契約,被基地半認主,他若不死,身為智能電腦的娃娃想逃也逃不掉。
幸虧方舟本身不符合條件,并不能真正認主,要不然他一死,基地也會跟著自動封閉,娃娃便只能被永遠困在里面。
“注意,來了。”娃娃細碎的聲音忽然響起。
楊蘊秋一怔,渾身顫了顫,蹭一下縮到金屬的操作臺下面,伸手按下漆黑的和蒼蠅差不多大小的按鈕。
那操作臺立時分出一塊兒金屬板,立在地上,上面的銘文繁復華麗,發著幽幽的暗光。
這時,門外忽然滲入一股濃黑的煙霧,觸及金屬板便自行散去,只余下一股惡臭味,那股味道讓楊蘊秋渾身僵硬,額頭冷汗淋漓。
楊蘊秋豎起耳朵,直到腳步聲漸遠,松了口氣。
其他的修士仿佛都看不見黑霧,就像他來的頭一年一樣,一想到自己第一年每天都要被泛著惡臭的黑霧滌蕩身體,楊蘊秋就渾身發毛。
整整三年,日日擔驚受怕。
楊蘊秋嘆了口氣,身體微微顫抖,表情扭曲,帶著一絲隱忍,不知今日又有多少個修士,化為塵埃。
方舟不知道是修的什么邪異法門,身上的罪孽厚重到,自己隔著老遠就能聞見那股子臭味。
那些罪孽,總不是讓人替他繪一繪陣圖就能有的,甚至若只是殺一些人,恐怕都不會有。
楊蘊秋很怕死,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死了之后,另一個世界的楊蘊秋能不能獨活,萬一要是也死去,奶奶怎么辦?最慘的還不是死,而是成了植物人,那奶奶就更沒有活路。
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座人間煉獄里繼續呆下去。
腦子里很亂,許多零碎的片段在腦海中激蕩。
他明明知道,他只是地球上的鄉野少年,有一個愛他如珠如寶的奶奶,但關于他現在這具身體的記憶,還是越發的清晰可辨。
楊蘊秋,大延國邊境小鎮,長蘇鎮一個鐵匠繼子,繼父三年前死亡,只剩下寡母和義妹。
為了生計,他背著母親和妹妹,偷偷賣身給了大仙師方舟當仆人,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被帶走。
結果一入蠻荒森林,居然覺醒成修士,于是幸運地由那些幾乎三天兩頭就被消耗掉的殘次品,變成還算耐用的可消耗品修士。
在這片東源大陸上,不是所有人通過練習就能成為修士的,有資質的人非常非常的稀少,天生覺醒的人更是修士里萬中無一,若是在二十歲之前不能覺醒,那一生都沒有修行的機會,本來的楊蘊秋可能也沒有這種資質。
不過……自從他來到之后,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說起來,一旦覺醒,命運登時不同,至少比千千萬萬的普通人起點要高很多,雖然不喜歡這種‘奇遇’,但他有了力量,至少回到地球之后可以保護奶奶,可以讓她老人家的頭發少白幾根,讓她的身體變得好一點兒。
但前提是要活著。
在地球,他也是個孤兒,奶奶辛辛苦苦把他撫養長大,今年她老人家已經將近六十歲,馬上就到年老體弱的地步,孤身一人,如果他不能活著回去,那簡直是要了奶奶的命,奶奶含辛茹苦地養育他十五年,他還沒有報答她的養育之恩,若是讓白發人送黑發人,簡直是比子欲養而親不待更大的悲劇。
她怎么承受的住?
他不能保證自己在這個世界死亡之后,還能順利回到地球去,所以,他必須要活著,拼命拼命地活著,要逃出去!
半個多月的時間,說長很長,說短不過轉瞬而已。
楊蘊秋飛快地在森林里穿梭,不知道跑了多久,氣喘吁吁地跌坐于地,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猛地抬頭,不遠處恢弘的建筑仿佛已然消失。
方舟忽然爆發,要殺死所有人,他根本來不及想,就按照娃娃的指揮拔腿飛奔,娃娃讓他往哪里跑,他就往哪里跑,娃娃說按哪個按鈕,他就按哪個按鈕,讓他進哪個陣圖,他便飛撲進去,娃娃讓他割自己的胳膊,他也照做!
到最后,他只記得自己鉆過地道,跳過窗戶,潛水爬墻上樹,不知道跑了多久,整個身子都僵硬如木,終于得見天日。
人的潛力果然巨大,在死亡的威脅下,人能做很多平常想也不敢想的事。
天上繁星一片,整個森林幽暗沉寂。
這里是蠻荒森林,這里是仙師方舟的隱居地,即使驚天動地,也不會影響到外面。
周圍安靜的要命,連鳥鳴聲都沒有。
不知為何,楊蘊秋心里悶悶的,他四處看了看,居然一個人都沒有:“難道都困在基地里了?”
娃娃沉默了半晌:“我也沒想到那個壞蛋自己死之前竟然還要殺了大家,他也不想想,就是真能靠著剝奪別人的生命,達到長生久視,天道就真能容他不成?連我都知道這根本就不可能。”
楊蘊秋忽然惡心欲嘔,他深吸了口氣,勉強把這種欲望壓下去,記得三年前他第一次看到管事一刀劈開一個修士的頭,腦漿四濺時,他吐的昏天暗地,整整三天粒米未進,可后來竟也慢慢麻木習慣。
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在尚沒有看到尸首的時候,再次有這種惡心的感覺。
不過,無論如何他已經自由了,沒有嘗過失去自由滋味的人,永遠不知道自由有多么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