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阿懸坐在石凳上,打開包袱,穿上護膝,裝裹袖爐,一套嫺熟的全副武裝後,從身後取下一張古琴,隨即彈了一通,琴聲撞在石壁上好似鬼打牆,不堪入耳。
“好不容易找了個清靜的地兒,又遇上你這個嘈嘈切切錯雜彈。”聲音從附近的石柱傳來,低沉中帶點悠遠。
蘇阿懸肅然起身,朝著石柱方向問道:“誰?誰在那兒?”
那人沒了動靜,兩人在黑暗中對峙了半晌,蘇阿懸不明對方來歷,手裡握著蓄勢待發的劍。
“我乃止水洞洞主,你闖入我洞中,我沒問你是誰,你倒先問起我來了。”那人說話荒唐無厘頭,刻意壓低聲線,雌雄難辨。
鹿鳴書院只有院長一說,哪裡冒出來的洞主,這種糊弄人的話鬼才信,蘇阿懸嗤笑一聲道:“這世道裝神弄鬼的人多了,沒想到還有自封洞主的,躲在暗處不敢示人,怕是你這洞主見不得光?!?
那人顯然不吃這一套,又沒了動靜,偶爾能聽見喝水的聲音,說明尚未離開。
見激將法無用,蘇阿懸暫且收起輕蔑的態度,試探地問了一句:“敢問這位洞主,你沒用船,怎麼到的這裡?”要通過長長的暗河,只能靠洞口的小船,若是今日阿齋給他渡了船,早在進洞時便說了。
“鹿鳴書院,但凡我想,皆可去得?!彼麤]有正面回答問題,懶得再玩捉迷藏的遊戲,一擊踩水聲,人就到了蘇阿懸面前。
蘇阿懸拔劍相對,長明燈燭幽暗,照不清那人的臉。許是皮膚黝黑,頭髮隨意地用竹簪束起,舉止散漫,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熟悉的氣味,不是尋常男子的香囊味,是藏書閣的沉檀香。
那人兩指拈開劍鋒,露出真面目,戲笑道:“這麼大陣仗迎接我……”
“無妄先生?你不在你的藏書閣,到這兒來做什麼?”蘇阿懸認出此人,縱是不情願但還是收了劍。
這位無妄先生是院中最年輕的一位,偏偏夫子見了還要禮讓三分。她雖尊稱一聲先生,可心底是不服的,他算哪門子的先生,整日遊手好閒,連藏書閣那樣的重地也能酣然入睡,玩忽職守,更別提在止水洞自稱洞主此等的犯渾事兒了。
“找清靜?!币鼰o妄一身單薄素衣,斜靠在石碑,三個字說得飄飄然,別在腰間的酒葫撞在碑上叮噹作響,剛纔的喝水聲應是在飲酒。
“嘖嘖,這是一張好琴啊,落於你手可惜了。”初聞琴聲,曲調雖難聽,但音質卻是極好的,渾厚悠揚,非同一般,但見琴身有三道流水紋,尹無妄方知是“不絕”。
親眼見到這樣一張絕世古琴,尹無妄急不可耐地想要俯身去試,弦還沒摸著就被人攔下,蘇阿懸婉拒道:“無妄先生,別忘了,這琴可是有主人的。”
被琴主拒絕,尹無妄微微一笑,收回手說道:“說起‘主人’,我這兒倒有個故事?!?
論琴藝,她小姑蘇夢鳩的造詣是最高的,一曲《剪江行》名滿天下。蘇阿懸從小耳濡目染,自然就有了興趣。學琴先選琴,她六歲時,蘇夢鳩讓她在琴庫裡隨意挑一件,小孩子哪懂什麼“四善九德”,她只覺這琴更素樸,漆色古穆,琴聲溫和不喧囂,就拿它來練手,一練就練了十年。至於這琴有什麼淵源典故,她沒在意,她小姑更沒提過,不管尹無妄知道與否,長個見識總是好的,蘇阿懸選擇洗耳恭聽:“但聽無妨?!?
尹無妄摘下酒葫,痛飲一口說道:“此琴名爲‘不絕’,只因用以製作琴身的古梧桐出自酈蠱族的不絕谷。不絕谷內氣候潮溼,梧桐易有裂痕,難以成形,唯有此琴木斷紋隱起如虯,渾然天成,千年來只成就了這一張琴。當初先皇帝退位後,內亂不止,外敵趁機來犯,又有州縣百姓發憤起義,趙廷玉作爲皇室血脈的最後一支,被迫舉國遷往尚屬安定的酈州。酈州百姓信奉巫族,爲收復人心,遂拜巫族酋長爲國師,立酋長之女爲後,由此建立了酈蠱族。酈蠱族有個傳統,每十年必舉行一次祭天禮,而故事就發生在四十年前的中元節祭天禮上,那也是繼四國鼎立,酈王趙廷玉、域主胡昭冽、城主元恪攸、禹王金恆聚首朝天闕的唯一一次。那日,酈王爲盡東道主之誼,向各國送上了一份厚禮,其中就有這張琴?!?
絲竹樂器向來是春城主的心頭之好,蘇阿懸問道:“那琴是送給誰的?是城主?”
尹無妄再想豪飲一口,卻只從酒葫約莫擠出兩三滴,透過葫孔,已然見底,不盡興地將酒葫收罷說道:“域主好戰,城主好樂,而酈王卻將‘不絕’送給了域主,送給城主的卻是一把上古寶劍‘破影’?!?
這酈王當真愚鈍不堪嗎?若非如此,這迷惑衆人的舉動又是有何用意?蘇阿懸百思不得其解。
尹無妄沒有停頓,繼續說道:“翌日,胡昭冽反將‘不絕’送給了元恪攸。城主大喜,歸國後是日夜彈曲作樂,廢寢忘食,可謂癡迷,卻意外發現琴身處有個如指甲般大小的暗格,塞了一塊微雕圓玉,上面的字小得肉眼幾乎無法識別。城主謹慎,深夜傳召了兩名親信,其中一人巧用琉璃鏡解開了圓玉之謎,破譯了上面的文字。小小一塊圓玉,上面竟刻了有八十個名字,有原名亦有化名,有朝中要臣也不乏市井小卒,皆是酈蠱族安插在春城的眼線。城主聽完大怒,不由分說,一夜之間將這八十個人及其妻兒通通論斬?!?
從送琴到輕鬆解開圓玉之謎,整個過程疑竇重生,這圓玉是有人故意讓城主發現,還是無意到他手中,尚且下不了定論。而城主怎可如此草率,未經調查便將疑犯隨意處置,真是君王面前,命如草芥。這樣一來,原是結成盟友的酈蠱族、春城可算反目成仇了。
顯然,尹無妄的故事還沒有結束,蘇阿懸接著問道:“那後來呢?”
女孩聽得認真,尹無妄講得也認真:“酈蠱族的巫蠱之術本就是世人所忌憚不齒的,幾年後,胡昭冽高舉匡正皇室的旗幟帶兵剿滅了酈蠱族。酈蠱族多次尋求春城支援,直到火燒酈王宮,也不見友軍蹤影。酈蠱族被滅後,‘不絕’是誤國妖琴的聲音相繼傳出,哪怕元恪攸心中有半點留戀,琴也是留不得的,遂命人將它燒燬。幸是這琴名字取得好,‘不絕不絕’,果真命不絕矣,沒想到,它竟能毫髮無損地出現在這兒,而昔日雕樑畫棟的酈王宮早已成了斷壁殘垣。妖琴誤國,難道是這個道理?”
最後雙眼迷離地望向遠方。
此琴陪伴她多年,今日方曉其名,當中竟牽扯出如此迂迴曲折的故事,蘇阿懸輕撫琴絃,明明是一張絕世好琴,而今酈蠱族消亡,這妖琴的恥辱又能靠誰來抹去?想必也不會是自己。
適才並非胡亂彈奏,書院自有一套以琴傳音的方法,若是來自書院,便能通曉這一段拆合起來是在問足下何人,告知對方行跡敗露,請速速離開。入侵者能及時迴應,意味著是書院中人。
她琴藝雖比不上小姑,但也算得上是超羣拔類,對得起這十個年頭,蘇阿懸回道:“不管琴從何而來,如今在我手上,我便是它主人。妖琴不妖琴的,我也不在乎,不過,方聽先生之意,晚生是不配此琴?”
不及人回話,蘇阿懸當下坐定扣動琴絃,琴聲如行雲流水般從指間傾瀉,時而如山中溪澗,蜿蜒綿長,緩緩而過;時而如飛落九天的銀河,氣勢磅礴,湍流不息。低吟與高闊兼備,跌宕起伏,有一波三折之致,暗藏深意。
尹無妄聽得出第一曲的暗語,自然也能聽得出她第二曲的弦外音:此曲名爲《醉翁吟》,是舊時大文豪柳殊所作,講的是他官場失意,辭官歸故里的一件糗事。友人給他設宴踐行,兩人壯志難酬,胸中抑鬱,借杜康解憂,喝至晨光熹微,酣暢淋漓後孤帆回鄉。江水入天際,偶遇海市蜃樓,見一仙子在雲中撫琴,柳殊大喜之餘,取琴與之合奏。夢醒,發現自己睡在了家中牛棚,聽了一宿的牛哞聲。蘇阿懸這是在嘲諷他如醉翁,分不清仙曲與牛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