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天色已晚,雖說鹿青崖奇冷無比,但繁星璀璨月更明,多了幾分暖意,讓人總有一種踮起腳尖便能摘得那一兩顆的錯覺。
沿路頂著星光,蘇阿懸緊追那最亮的一顆,跳一步,抓一次,仿若抓住了似的得意洋洋,又幾次將它憑空拋出,倒是有來有往,玩累了就哼著小曲兒,轉著鑰匙扣回到自個兒屋。
門前有個人影,像是等了好一會兒。走近了看,是她阿哥蘇弘,身挺得筆直,臉凍得通紅,一手提著大袋包裹,一胳膊挽著食盒。
“阿哥,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事嗎?”他們兄妹倆上山後是小半年沒這樣私下裡見面了,蘇阿懸打開門鎖,邀他進屋,點了燈,生了炭火,沏了兩碗茶,“進來說吧,別在外面站著了。”
夜深,山風呼嘯而過,比往常還要更冷些,打在臉上生痛。山上的水霧又開始積雪結冰,一眨眼的工夫就覆蓋了整座山崖。
蘇阿懸在家養尊處優的,過慣了被人伺候的日子。來了書院,身邊沒個貼己伺候的人,桌案上暈開的筆墨印子尚未擦拭,牀鋪褥子隨意疊放,半點不像個閨房。
原想噓寒問暖,好好盡一番做哥哥的本分,還沒把東西放下,看不慣凌亂的蘇弘又忍不住端起架子教訓人來:“姑娘家家的,屋裡好歹也收拾一下,這裡來來往往的學生不在少數,好多都是有門面家世的,若是瞧見了,我們蘇家的臉面可就丟大發了……”
他莫不是忘了,他這個妹妹最不怕的就是丟臉面。
正欲繼續說下去,看到蘇阿懸默不吭聲坐在一邊,蘇弘放下兩手的東西,訕訕地坐下,細呷一口茶,把話嚥了回去。
蘇弘回想起自己是有正事來的,怎的一進門就昏了頭,便立刻進入正題:“快入冬了,山上愈發得冷。你走時帶的都是在春城常穿的錦緞,阿爺怕你受寒,派人送來幾件狐裘和棉衣,還有我阿孃親手做的的小點心,都是你愛吃的。”
東西放下的時候有些分量,老爺子惦記孫女,給孫子的是普通貂裘,給孫女的都是上等的貨色,這差別待遇,蘇弘早就習慣了,也不羨慕,倒是蘇阿懸羨慕她哥有個極溫柔的母親。
蘇弘是蘇家長子蘇夢玄的獨子。其父蘇夢玄是個責任感極強的人,肖家姑娘,也就是蘇夢玄的夫人,蘇弘的母親,是小時候摸過手就定下的娃娃親。別人都以爲那是他一時興起的玩笑話,天曉得這耿直的蘇夢玄行了及冠禮便去肖家下聘禮。肖家覺著他年紀輕輕就敢做敢爲,將來必成大器,就許了這門婚事。
管家的蘇長風年事已高,把蘇家諸多事宜由著蘇夢玄決斷。長兄如父,他打小疼愛自己的弟弟妹妹,遇上他們有事,第一個衝上前去保護,他自己有事,是埋在心底誰也不說的。在父親的薰陶下,蘇弘也成了這樣的人,以守護蘇家爲己任,讀書練劍兩不耽誤,但蘇阿懸的性子他是著實喜歡不起來,可誰叫她是自家妹子,只得多番忍讓,敬而遠之。
“阿爺近來身子可好?”阿爺身子骨比以前差了許多,離家的時候染著風寒也要出門相送,氣得蘇阿懸騎了馬就走,頭也沒回。
蘇弘勸慰道:“阿爺是習武之人,經常舞刀弄劍的,不用擔心,照顧好自己纔是真的。”
“阿爺可有帶什麼話給我?”蘇阿懸思忖著這老爺子小半年沒見著她肯定思念得甚,沒有她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孫女在身邊嘰嘰喳喳吵鬧個不停,不知過得如何。
難得有機會送東西上山,指不定有幾句肝腸寸斷的相思話,這應是她最爲期待的。
“好生在書院學知識,學出個成績回家。”不像是阿爺對她說的,像是大伯對自己兒子說的,蘇阿懸的眼神有些落寞。
他們倆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絲毫不像家中兄妹道家常的樣子。這也怪不了別人,蘇阿懸對這哥哥可不厚道。
蘇長風定下的家規,小的犯錯,大的吃罪,一是讓小的多少顧及著手足情面,犯事前束著自己的性子思慮周全些;二是讓大的明白自己有教管的責任,一家子的事誰也不能置身事外。於是,蘇阿懸犯錯,做哥哥的受罰。本以爲蘇阿懸會收斂,可犯的錯是一次比一次大,蘇弘受的罰也就越來越重。
這兄妹倆也曾有過互敬互愛的時候,哥哥給妹妹買糖,妹妹給哥哥研墨,但經年累月的嫌隙積在心中,就像裂縫的瓷盤,纏住的花繩,不是一時半會三言兩語就能解開的。
見蘇阿懸沒話與他再說,蘇弘打破沉寂:“明日還有課,我先回了,你早些休息,明日霍夫子肯定是要考你的。”沒管蘇阿懸還想說什麼便疾步走了。
蘇阿懸打開食盒,發現底層還夾著一本筆記,字跡遒勁,主人是誰自是不用多說的。
蘇弘爲妹妹的學業也是操碎了心,這也不是他第一次給妹妹抄筆記,前幾次都是塞進門縫就走的。
蘇阿懸笑了笑自嘲道:“我這傻阿哥,誰要你抄這無用的東西。”本欲丟在一邊,又不忍心地仔細翻閱了一遍。
鹿鳴書院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書院,它的地位之所以屹立不倒,經久不衰,只因它的三個傳聞。
傳聞一,書院創始人是功成身退深明大義的先皇帝,實現天下一統後,褪去黃袍,隱居深山,只爲培養賢人俊彥,堆砌堅壘以保太平。儘管後又發生內亂,千騎萬軍浴血奮戰建立的王朝一夕之間分崩離析,成了四國鼎立的局面,但書院背後的勢力依舊盤根錯節不容小覷,若要顛覆王朝,也並非難事。
傳聞二,江湖上買賣消息的渾方齋是書院的下屬機構。渾方齋上知各國的軍機要務,下通民間雞毛零碎的小事,誇張的說,沒有它得不到的消息,只有出不起的價位。這樣的渾方齋,取點又是極其巧妙,可能是鼠蟻叢生的牢獄,可能是魚龍混雜的賭坊,其自有一套滴水不漏的交易模式,要想連根拔起,難如登天。
傳聞三,鹿鳴書院也經歷過默默無名的階段,所幸培養出來的學生不負所望,大多成了翹楚,名聲愈發得響亮,更多的人慕名而來。久而久之,桃李滿天下,有的身居高位,有的手握兵權。雖說這三個傳聞至今仍未得到證實,但單論哪一個也必然是各國所忌憚的。
而今這個世道,有兩種人,他們出生即高貴,衣食無憂,前程遠大,於尋常百姓而言,是雲鵬俯瞰雛雀,海噬泥潭。
他們一個是簪纓世胄的名門望族,一個是萬古流芳的一代豪俠。
普通人唯一的出頭之路便是上這鹿青崖。
儘管上山的學生千千萬,但最終留下的鳳毛麟角,這都要得益於書院的考試章程:先是每三年纔有一次的入院考,萬中挑一;進院後每半年一小考,每一年一大考,小考除十名,大考除翻倍,零零總總剩不下幾個;最後的末考,考什麼,怎麼考,只有當年的考生才知。三年後,書院放榜,就到了各國吏部搶人的時候,正可謂歲歲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此後平步青雲,再不問英雄出處。
男子考學尚屬不易,女子就更不用說了。
三從四德的風化有增無減,誰家願讓女兒拋頭露面。本就難能讀書,還要同男子公平上考,文考武考樣樣不能落下。好不容易勤學苦讀熬出了頭又如何,雖說出過幾個參政議事的女官、上場殺敵的女將軍,但都是承蒙盛寵眷顧,看在祖輩立過犬馬功勞的份上纔有的機遇。尋常家的女兒,頂多是將來議親冠了個頭銜,嫁人多了點選擇,最後還不是鎖在深門大院中相夫教子,一眼望到頭。書院早幾年便開了收錄女子的先河,愣是沒有一人,爲何,不言而喻。
打從陬涼域滅了酈蠱族,域主胡昭冽的野心便昭然若揭,三國表面和氣,實則招兵買馬,暗流涌動,蓄勢待發,相信終有一日必會兵戎相見,拼個你死我活。
在這個重武輕文的年代,鹿鳴書院頗有遠見地將以往的文武試均分改製爲以文試爲主武試爲輔,這沙場上驍勇善戰殺敵無數的將領固然重要,但帷帳中步步爲營統籌全局的軍師纔是制勝關鍵。因有戰亂,方生英雄。
今日這些質樸求學的學生們,不知是否能夠明白,他們將來要面對的是家國興亡,手裡拿捏的或許就是一城百姓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