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先生語氣有些激動，郭岱看了看兩邊一男一女，說道：“你喝醉了?！?

“是嗎？我倒不覺得?！眳蜗壬f道：“再說了，人類命運共同體這還是第一步。”

郭岱有些好奇，問道：“第一步？在我看來，這世上這么多人能同心同德，已經(jīng)是極難做到的事情了?！?

呂先生搖搖頭，解釋道：“你怎么又說回去了？人類命運共同體，又不是讓所有人一條心思。強(qiáng)行讓所有人一種心思，就是癡心妄想，要是真的搞出什么思想鋼印，給所有人烙上同一種思想，那這世界就徹底沒有活力了，是自尋死路的做法?！?

“思想鋼印……”郭岱聞言想到修行法力中的神念心印，如果法力神通足夠，仙家將神念心印施展在某人身上，確實可以做到操控一個人的心智，甚至使其唯命是從。但這么做是極其可怕的，甚至?xí)氐讋儕Z一個人自覺內(nèi)省的能力，是壞人道基的惡業(yè)。

呂先生繼續(xù)說道：“人類命運共同體，其實是對客觀現(xiàn)狀的一種描述。人生在世，呼吸、飲食以及一切生存所需的來源，其實從廣義上看，都是一個整體。而人類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進(jìn)步，社會模式的演變，又讓每一個人參與其中，無法完全孤立自處，所以人類的命運當(dāng)然是一個共同體。只看你能不能明白，又能不能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我姑且當(dāng)這是第一步，那第二步又是什么？”郭岱問道。

“人類只是這世界上生物種群的一部分，而人類的需求離不開對其他生物的獲取。”呂先生見郭岱欲言又止，說道：“你先別急，我不是那些狗屁綠色環(huán)保主義者，人吃肉、穿皮草，在我看來跟狼吃羊、羊吃草都是一回事。如果你要說，人不是禽獸，那我要告訴你，第二步的重點，就是生態(tài)共同體，人和禽獸、草木，就是一個整體。”

郭岱隱約有些明悟，呂先生這話，與佛家六道輪回之說有幾分相通之處，并不是簡單生命物質(zhì)的循環(huán)，反倒又跟道家“天地不仁，視萬物如芻狗”的玄理銜接上。

世間萬物，皆是造化流變、因緣和合，不論有無靈智，以仙家眼界論，確實沒有本質(zhì)差別。呂先生所說的，其實是人世間的修行超脫之道，不是單獨某一個修士的精進(jìn)突破，是人類、乃至所有生命整體的升華。

其實娑羅門法王所求何嘗不是如此，郭岱看得出，呂先生跟娑羅門法王并不是什么針鋒相對的敵人，彼此對世間眾生都懷有一種廣大超卓的“慈悲心”，在世道演變之中，尋覓度化眾生的方式。

郭岱喝了口酒，說道：“你這個說法，倒是讓我想起……家鄉(xiāng)的情況?！?

大夢之世中，郭岱認(rèn)為世間眾生皆是素女元君的化身相，從這個角度看來，玄黃仙界內(nèi)中的眾生確實是呂先生口中的“生態(tài)共同體”，只是能夠明悟的人寥寥無幾。

“你家鄉(xiāng)在哪里？”呂先生順口問道。

“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惫沸χ鴨柕溃骸胺彩路钊搅ⅲ遣皇沁€有第三步？”

“對，第三步還在此之上?！眳蜗壬f道：“你覺得……世界究竟有沒有意識？”

郭岱驀地愣住，他剛想說“有”，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此念乃是源自從玄黃仙界的輪回世間修行得道，而呂先生所言顯然不是單獨指素女元君開辟的玄黃仙界。但如果簡單地說世界沒有意識，郭岱卻又覺得不太恰當(dāng)。

呂先生看見郭岱愣住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覺得，人類算不算世界的一部分？”

“當(dāng)然算。”郭岱答道。

“那人類有沒有意識？”呂先生又問。

“當(dāng)然有?！惫氛f這話時，靈臺造化中仿佛升騰起一場劇烈的風(fēng)暴，內(nèi)中沖擊震撼無與倫比，仿佛是一個世界的開辟創(chuàng)造，轉(zhuǎn)瞬又崩毀殞滅，如此輪回更迭，不知幾劫。

呂先生一攤手，說道：“那這世界就是有意識的咯？”

郭岱張了張嘴，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個問題，問道：“可……人類不能代表整個世界?！?

“那你的意思是說，人類的意識是絕對自由的咯？”呂先生此言玄妙非常，而且又與娑羅門法王愿心有相通之處。

如果不談輪回眾生，對于已有超脫境界的仙家而言，形神一體的仙家就是絕對的自由。此所謂自由，不是凡人心目中任意妄為、無所不能的自由自在，而是意識能夠不依賴任何外在客體為依憑來反證自身主體存在，是真正達(dá)到“獨立理性”的意識。

這對于超脫仙家而言，是成道的根基所在，也是娑羅門法王希望輪回眾生都能擁有的心境。

然而在輪回世間，因為眾生于誕生之初，便是在與其他外在客體相互依存，可以說“人類命運共同體”或“生態(tài)共同體”，從輪回世間有生靈伊始，便是一種客觀狀況，只看人類或生靈如何理解與自處。

這也是為何飛升超脫的修行是為“逆天”，而逆天終究是逆我，因為對于世上生靈而言，“我”的由來，恰恰是在于能夠區(qū)分自我主體與外在客體，如果沒有外在客體的存在，自我主體幾乎不可能自證證我。

而飛升超脫的仙道成就，最終就是要能夠達(dá)到超脫外在客體反證自我主體，落實到修行具體境界，便是不以外物而超然長存。

娑羅門法王希望世人都能擁有獨立理性的心境，獲得真正的絕對自由，此大宏愿幾乎等同是讓眾生皆得超脫，愿心之廣可謂無遠(yuǎn)弗屆。

呂先生顯然是明白的，而他似乎也不反對娑羅門法王的看法，只是另有求證。

“你還沒說第三步到底是什么?！惫穼⒃掝}引回來。

“世界大同。”呂先生說道：“無論是人類命運共同體、還是生態(tài)共同體，本質(zhì)上都是讓生靈主體尋找更完美的存在方式，而任何存在方式，本質(zhì)上又是跟整個世界的相處之道。由此看來，整個世界也是一個共同體。”

“這……可能嗎？”郭岱聽著有些糊涂。

“這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從有序走向無序，而智慧、或者說生靈主體，其實是局部有序性的增加?！眳蜗壬f道：“既然擁有智慧的生靈主體是世界的一部分，那么世界大同，可以讓整體趨向于無序熵增的世界，重拾整體有序性?！?

郭岱聽得一愣一愣的，呂先生這話背后暗指一個極大的愿心。如果說娑羅門法王是希望眾生得以享有超脫的心境，那么呂先生就是希望整個世界、無論有無靈智，都得以超脫。素女元君是希望開辟一個輪回世間，而呂先生居然想讓整個輪回世間超脫成仙界。

郭岱給自己灌了剩下半瓶啤酒，說道：“我喝醉了，腦袋有些糊涂，你的話我沒聽懂。”

呂先生笑道：“你這酒量不行啊，以后怎么跟人應(yīng)酬？”

郭岱站起身來，說道：“我也不怎么跟人應(yīng)酬?！?

呂先生問道：“你要走了？不吃點東西？”

郭岱搖搖頭，靈臺之中的震撼已然結(jié)束，劫波了盡，說道：“多謝?！?

道謝之后，郭岱轉(zhuǎn)身離去，身形在夜雨道路上一陣恍惚，不知是行走在輪回世間，還是在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中。

……

待得郭岱身形完全消失，坐在呂先生左手旁的男子開口道：“振衣，沒想到你一番點化，讓郭岱求證金仙果位了?！?

呂先生目光好似能夠洞穿諸天萬界，說道：“這也是他火候到了，玄黃仙界方面由他來了斷，也是因循緣法。帝君，你說波旬謫落之身已經(jīng)去往玄黃仙界，此事確切無疑嗎？”

被稱作帝君的男子點頭道：“他輪回一世，不知所證何果，飛升之際我與王母皆有感應(yīng)。已經(jīng)派二郎神將前去監(jiān)察，只是玄黃仙界甫開又封，各部神將暫守靈臺，等待時機(jī)?！?

帝君對面的女子這時候也說話了：“當(dāng)玄黃仙界再開，便是素女元君歷劫完功之時，諸天魔恐將下界魔行。”

呂先生說道：“其實真正有禍?zhǔn)滥械奶炷Р⒉欢?，只是玄黃仙界完全化作輪回世間，我等諸天道統(tǒng)在彼方世界尚未立足，不便越俎代庖。最好還是由郭岱來了結(jié)，憑他的修為法力，斬落幾位天魔以震懾諸天也未嘗不可。”

帝君卻道：“只是我看這郭岱，修行殊異于諸天道統(tǒng)，他所證的金仙道果，似乎另有玄妙。而且他似乎煉化了上品蟠桃的功效妙用。王母，你也插手了？”

對面的女子闔目搖頭，說道：“是大天尊所為，我蟠桃林中正好有一枚上品蟠桃成熟，不成想讓郭岱一個人用了?！?

呂先生聞言皺眉道：“看來玄黃仙界一旦再開，郭岱還有一場大劫，大天尊與鎮(zhèn)元大仙都嘗試盡力保下他，可見此劫之兇險。”

帝君言道：“如同振衣你當(dāng)年抖滅赤煉神幡，諸天仙家舊業(yè)襲身。”

呂先生嘆道：“可這不完全是郭岱自己的業(yè)力啊，累世劫波所積聚，哪怕他求證金仙也承受不住?！?

王母則說道：“業(yè)力了盡因果，只有這樣，郭岱才是郭岱，而非玄黃方真劫?！?

呂先生向王母問道：“聽說久遠(yuǎn)之前，素女元君就曾拜訪過瑤池仙界？”

王母說道：“昔日素女元君成道之后，飛升去往軒轅天帝開辟的帝鄉(xiāng)神土，卻不愿長久留駐。后來聞知我開辟瑤池仙界，前來做客一番，向我請教吞形訣，但也沒有長留。而且若論指點異類修行，元君也不在我之下。”

帝君望向天空，說道：“郭岱將日月輪嵌入娑羅門法王的結(jié)界之中，已經(jīng)形成空隙。振衣你打算怎么辦？”

呂先生不知從哪里取出一根脂玉發(fā)簪，朝著天空輕輕一劃，沒看見什么景物變化，但等他這一劃完結(jié)，天光晝夜變化已經(jīng)足足九次。而這間宵夜大排檔就好像處于另一個奇特的空間中，諸位仙家的靈臺感應(yīng)澄澈無比，渾然一體，一絲聲息光影都沒有傳出去，可外界一切在此間能夠被感受地清楚明白，神識所及洞察秋毫。

“這一下，足夠娑羅門法王忙活一陣子了。”呂先生說道：“只不過我等與娑羅門法王的較量，恐怕非是眼下能夠完結(jié)，說不定需歷經(jīng)人間世事幾番更迭，這既是劫數(shù)也是機(jī)緣。諸位金仙、菩薩，若見門下哪位弟子可堪造化，不如遣來協(xié)助打造神器?！?

帝君此時開口說道：“此番劫數(shù)，也正好讓諸天仙家一觀塵世眾生，若奉有緣之人，不妨一度。人間時移世易，悟法、傳法、留法之道場，也有成毀興衰，俱是物理常情，只要不違封天之戒，一樣可以有所成就?！?

呂先生笑道：“帝君此言甚善，我近來也在世間尋覓到幾位根器上乘之徒，省得諸天仙家誤以為我正一獨大，閑暇之時，不妨前去一觀?！?

這時大排檔中有一名女子端著果盤放到呂先生面前，問道：“梅真人所言大同之愿，不知要耗費多少歲月求證？”

呂先生答道：“觀自在菩薩不必問我，仙家無歲月之牽累。即便無量劫后，眾生成道，成就了娑羅門法王之大宏愿，我也未必了盡此愿。”

觀自在菩薩則提醒道：“郭岱成就金仙，此去將至靈山佛國，而他斷了佛頂舍利成就佛果之愿，將成佛敵。”

“波旬欲亂釋迦示寂，最終還是成就了無量光照徹十方大千，而波旬也有自己的成就?！眳蜗壬鷦t說道：“我觀郭岱修行，也近魔王成就，不過倒是頗像道經(jīng)之中，元始天尊遣五方魔王考校世間修士道心堅志?！?

帝君說道：“五方魔王之說，乃引援佛家摩羅之說，代指修行中的劫障魔考?！?

呂先生則說道：“王母方才不是說了嗎？郭岱正是玄黃方真劫，他若求證自身來處去處，未嘗不能成就諸天魔王，以靈臺造化觀照萬界眾生修行劫障。或許，這就是素女元君意欲諸天萬界相連的關(guān)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