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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巴西,秋季都不太明顯。從此逐漸向南,這種變化才漸次明顯。到了圣保羅地區(qū),既有金色的秋天,也有寒冷的冬季。但處于熱帶和亞熱帶的亞馬孫納斯和朗多尼亞,則終年無冬季。
初秋四月,兩位少年離開了科爾達農(nóng)場,他們是三郎和四郎。兄弟倆的目的地是圣保羅,此去有兩千六百九十八公里,他們準(zhǔn)備搭便車。如果運氣好,遇上去圣保羅的卡車,問題就解決了。巴西的好人挺多,搭個便車什么的,一般不會遭到拒絕。三郎四郎背起背包,依依不舍地啟程了。
“再也不回來了嗎,阿哥?”
四郎一步一回頭地走著。
“嗯,農(nóng)場不好。辛辛苦苦的阿爸阿媽……”
三郎的聲音哽咽了。
農(nóng)場失去主人就毫無價值。現(xiàn)在,科爾達農(nóng)場轉(zhuǎn)到了曾向水野夫婦貸款的同鄉(xiāng)人手中,這也是沒有辦法呀!即使由兩兄弟繼承下來,也沒法維持,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恢復(fù)成密林。
雙親的積蓄已在葬禮時用盡,兩兄弟留下了很少的錢,只能作路費用。
三郎打算帶四郎去圣保羅,找一家汽車修理廠去做工。他盤算著,兩人辛勤勞動幾年,節(jié)衣縮食,攢一筆錢買輛大型卡車,自辦運輸。他聽人說過,日本移民中就有靠運輸業(yè)發(fā)財?shù)摹?
“長大了要報仇啊,阿哥!”
四郎眼淚汪汪地說。
“要報仇,用卡車把仇人軋死,討還血債!”
雙親被害那慘不忍睹的景象,深深地刻在三郎的腦海里。
“那些野獸,連姐蛆也……”
“別說了,四郎!”
直子姐姐會回來嗎?兩兄弟等了五十天,姐姐依然沒有消息。一定是被匪徒殺害了!
三郎決定離開農(nóng)場。尚未成熟的三郎意識到,如果不放棄這里的一切,終將不會活著出去的。
走了整整一天,到達朗多尼亞。
出了農(nóng)場,兄弟倆步行到中午才搭上一輛順道車。車上是一對老年夫婦,巴西人,和藹可親。老人問及搭車的原因時,三郎如實講了農(nóng)場的慘案。
老夫婦早已聽說過農(nóng)場事件,現(xiàn)在面對這無依無靠的小鳥,從內(nèi)心里想盡力幫助他們,不僅讓他倆搭車,還請他倆吃飯。
向老夫婦告別后,兩兄弟走上國道,邊走邊尋找南下的汽車。晚上七點過后,他們在加油站搭上一輛剛加完油的卡車。車上只有司機和他的助手,都挺年輕,還都是混血種。
卡車開往卡臘爾圣西蒙,此去有兩千三百公里之遙。再從那里去圣保羅,就只有幾百公里了。兄弟倆慶幸運氣不錯。
汽車開出朗多尼亞聯(lián)邦地區(qū)之前,三郎四郎都睡著了,他倆不知道已經(jīng)進入馬托格羅索州。白天太疲勞了,上車后就美美地睡了一大覺。什么聲音把他們吵醒,睜眼一看,已是早晨。原來司機和助手在爭吵。司機停了車,兩人在狹窄的駕駛室里扭打起來。兄弟倆被壓在地板上,而且不明不白被趕下了車。剛一下車,汽車就猛然起動并加速,一溜煙消失在揚起的紅塵中。在汽車遠去的上空飄著一條長長的紅帶。
“阿哥,背包!”
四郞一聲悲號,三郎咬緊嘴唇。背包中裝有去圣保羅后的臨時生活費,路上的口糧和幾件衣服,也是兄弟倆的全部財產(chǎn)。三郎這才意識到,司機和助手打架是有意制造的假象。他倆呆呆地站在路心,遙望著那土路延伸的遠方。
“全偷去了,四郎。”
三郎眼里飽含痛惜的淚水。這時紅塵已經(jīng)消散,他順著凹凸不平的道路迷惘地望著遙遠的天際。
“我們怎么辦,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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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郞淚流滿面。
“別說了,還有完沒有?!”
失去的東西,再也無法找回來,就象滴入大海的雨水一樣。三郎想,還得往前走,不能老站在原地不動呀!想起來真后悔,不該搭便車,花點錢坐客車,就不會出事了。
這兒的人不管去哪兒,多半都要帶槍,以便保護自己的生命財產(chǎn)。兄弟倆沒槍,又想節(jié)省錢搭車,結(jié)果偷雞不著反倒蝕把米,這句俗話應(yīng)驗了。
四郞慢吞吞跟在哥哥身后。
“這是哪兒呀,阿哥?”
“你以為我什么都知道嗎?”
這里不是國道,剛才那輛卡車為了避開國道,故意拐進了未修整的紅土岔道。
離開朗多尼亞是昨晚十點鐘。現(xiàn)在,天剛剛亮,如果是早晨七點,就說明卡車跑了十二個小時。假如平均時速為一百公里的話,現(xiàn)在已南下一千二百公里了。三郎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幅地圖。如果真是一千二百公里的話,這兒應(yīng)該是馬托格羅索州的庫亞巴一帶。
“反正我們繼續(xù)走吧?!?
只能走向國道。但國道在哪兒呢?不知道?,F(xiàn)在離國道有多遠?也不知道。就朝卡車駛?cè)サ姆较蜃甙伞?
約莫走了兩個小時,連一輛車也未遇上,陽光開始烤灼大地。每行一步,紅塵就向上飛舞,把三郞四郞包圍起來,泥沙在口中格吱格吱作響。水分都被烤干了,連口唾沫都吐不出來。
“阿哥,喉嚨……喉嚨——”
四郎的聲音嘶啞了。
“別說話,跟我走!”
三郎厲聲吼道。咽喉干燥,是因為水分大量從皮膚蒸發(fā)掉了。一陣暈眩向三郎襲來,他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正是這股無名火促使他移動腳步。如果被當(dāng)前的困難嚇倒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
若想死,在這地方倒也簡單,只須倒在路旁就完了。干線以外的道路,有時整天沒有一輛汽車經(jīng)過,即使有車,車?yán)锏娜艘舶研腥水?dāng)作是荒野里的死尸,連看都不看一眼的。
三郎能理解四郎的哀怨,可他自己也不好受啊。他無發(fā)泄忿怒,便惡狠狠地申斥起弟弟來。
倆人默默地走啊,走啊,又走了約莫兩個小時,依舊未見一輛汽車。火紅的陽光灑滿大地,沒有任何遮擋。道路兩旁是毛之地,綿延起伏的荒原上空,禿鷹在盤旋,虎視眈耽地緊跟著一步步挪動的三郎四郎。
“也許我不行了……”三郎這樣想,覺得自己好象患了熱病,被蒸盡水分的身子象火燒一般滾燙,頭暈?zāi)垦!?
“照此下去,還能走一個小時嗎?”他自己問自己,已完全喪失信心。
兩人不停地走,紅土繼續(xù)延伸,沒有盡頭。
“阿……哥……”
身后傳來四郎微弱的呼聲。三郎回頭一看,四郎蹲在地上。就在這一瞬間,三郎仿佛看見了一個紅鬼——那是全身沾滿了紅塵的四郎,臉孔發(fā)紅,蜷縮成一堆。
“你怎么啦?”
三郎回到四郎身邊。
“我快死了,阿……哥……你一個人去圣保羅……”
四郎有氣無力地說,眸子已經(jīng)失神,毫無生氣,身子象燒紅的炭一般。
“不會死的,四郞。”
三郎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周圍,連一棵遮陽的樹也沒有,只是在右面很遠的地方才隱隱約約有一帶綠色,或許是海幣蜃樓吧?
“是樹林,四郎,我們?nèi)ツ沁?,說不定有水?!?
三郎拉起四郎,背在背上。
“不行啊,阿哥,走不到地方我就會死的?!?
“胡說,死了咋辦?誰為爸爸、媽媽和姐姐報仇?”
三郎氣喘吁吁地踏進了沙漠。暑熱無論在沙漠還是在路上,都一樣灼人。他拖著短短的影子向地平線走去。
禿鷹漸漸從高空降下,越來越近,窺視著兄弟倆。這禿鷹執(zhí)拗地跟蹤他倆已好一陣子了。
三郞背著四郎走,太吃力,就把他放了下來。四郎扶住哥哥的肩膀自個兒走,緩緩挪動著腳步。
他倆走一會兒,歇一會兒,漸漸靠近綠色帶了。
大約又走了兩個小時,四郎的體力已經(jīng)耗盡,視線也模糊不清。他雙腳無力,站都站不直了。
綠色帶不是海市蜃樓,現(xiàn)在已看得清清楚楚,真是一片森林。再堅持一個小時也許就能走到。
“我……快……死……了,……阿……哥……”
四郎躺在淺草地上,嘴唇向外翻卷,火一般的灼燙,皮膚干裂。禿鷹落在一旁,盯著兩個疲倦已極的旅人。三郎連趕跑它的力氣都沒有了。
“阿……哥,救……救我。”
四郎面如土色。三郎急忙背起四郎,踉踉蹌蹌向森林走去。陽光直射,兩人的影子在三郎腳下重疊,隨著腳板的運動而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