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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嚇殺人

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聲音就多了。

鳥籠的搖曳,秋蟲的鳴叫,本來很微弱的聲音,現(xiàn)在都已聽得很清楚。

天外還有風(fēng)聲,還有雁聲。

雁聲更嘹亮,更凄涼。

深怕數(shù)秋更,況復(fù)秋聲徹夜驚。第一雁聲聽不得,才聽,又是秋蟲第一聲。

凄絕夢回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遙想故人千里外,關(guān)情,一樣疏窗一樣燈。

秋聲中的雁聲,幾乎被詩人普遍地應(yīng)用,黃仲則這首詞正是一個例子,他卻說第一聽不得的是雁聲。

只因為一聽到雁聲,愁思很容易就來了。

張鐵、林平現(xiàn)在來的卻不是愁思。

就連這雁聲,在他們聽來也只有恐怖的感覺。

剖開的尸體已用白布蓋好,還有蕭百草、老掌柜,兩個官差的兩具尸體亦已搬到一旁。

凄冷的燈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面龐說不出的可怕。

譚門三霸天的尸體雖在白布的下面,可惜他們都曾看過尸體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們就仿佛已看見白布下的死人。

他們的目光卻又不由自己。

因為那邊不時有聲音傳來。

蒼蠅展翅的聲音。

現(xiàn)在只不過初秋,還是蒼蠅的季節(jié)。

蒼蠅在夜間出現(xiàn),總喜歡飛舞在燈火的周圍,何況這燈火之下還有尸體。

譚門三霸天的尸體已開始發(fā)臭。

發(fā)臭的尸體對蒼蠅來說本就有一種很強(qiáng)烈的誘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尸體之上,也有蒼蠅在盤旋。

這種聲音在他們的感覺,已不只是討厭。

他們已停下說話。

說話是驅(qū)除恐怖的一種很好的辦法,但也要有說話的心情。

他們現(xiàn)在只想趕快離開這地方。

只是想。

總算他們的膽子還夠大,還支持得住。

膽子不夠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隨常笑出入。

夜更深。

窗外冷霧凄迷。

風(fēng)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霧。

燈光在冷霧中朦朧,活人的臉龐,死人的臉龐,也都在冷霧中朦朧了。

這冷霧簡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來。

活人有人氣,死人亦有鬼氣。

鬼氣自然比人氣更重。

鬼氣陰森!

張鐵、林平只覺得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兩個人。

漫漫長夜,如果只有一個人,真不知怎樣度過。

他們兩個人私下亦打算不離開對方。

只可惜一個人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張鐵并不想這時上茅廁,但需要的時候,他卻也沒有辦法。

他當(dāng)然不好意思解決這種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于是就只剩下林平一個人。

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身旁有一個活人總比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好。

張鐵一離開,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覺得這店堂又冷了幾分。

少了一個活人,鬼氣自然相應(yīng)重了。

他的額上卻有汗。

冷汗。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嘆息。

聲音是從他身后傳來,他沒有回頭,面容卻一寬,道:“這么快?”

話一出口,他的面色就變了。

張鐵才出去,沒有理由這么快回來。

張鐵的腳步也沒有這么輕。

他根本就沒有聽到腳步聲。

“誰?”一聲輕叱,他急忙回頭。

這一動,他就發(fā)覺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動,一雙冰冷的手已從后面伸來,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簡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么?

鬼?僵尸?

林平面都青了,脫口一聲慘呼。

店堂后面的院子非常陰森。

沒有燈,只有天邊的一彎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沒有燈的地方本來就已夠陰森的了,何況這院子當(dāng)中還植著一株白楊。

白楊蒂長葉大,風(fēng)一吹就沙沙作響,是秋樹中最令人蕭瑟的一種,亦是蕭瑟秋聲的代表。

院子里的西風(fēng)此際正急。

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

在這個院子,這個時候,又豈止愁殺人,簡直已嚇殺人。

張鐵心膽都寒了。

他的名字雖有一個鐵字,在他的身上,卻只有一樣?xùn)|西是鐵打的。

他的刀。

刀鋒雖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這個地方,無論在做什么,他都絕不會讓那把刀離開他的手。

刀有殺氣,一刀在手,據(jù)講連鬼神都要讓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開褲子,就聽到林平那一聲凄厲已極的慘呼。

他的一張臉立時白了,刀“鏘啷”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霧更濃,燈光濃霧中更暗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張臉龐都已扭曲,一臉驚懼之色。

這驚懼之色,你說有多強(qiáng)烈就有多強(qiáng)烈。

他的眼睜大,眼珠已凝結(jié)。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沒有變化。

看樣子他竟是給嚇?biāo)赖摹?

他的身上并沒有血,身上衣服卻已萎縮,整個身子都在散發(fā)著迷蒙的白煙。

絕不是風(fēng)吹入來的冷霧,也絕不是死氣。

死氣無色,冷霧通常只帶著夜間的木葉清香,這白煙卻飄著刺鼻的惡臭。

迷蒙的白煙之中,林平外面的肌膚竟是在銷蝕。

只不過剎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面龐也已不再像人的面龐。

肌肉銷蝕,現(xiàn)出了骨頭,連骨頭都開始銷蝕。

風(fēng)吹過,骨肉散成了飛灰,散入冷霧中。

張鐵死盯著林平的尸體,一個身子僵住在那里,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霧仿佛已結(jié)成尖針刺入他的心深處。

他奔回來的時候,店堂中并沒有人。

現(xiàn)在也沒有,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是有人存在,并且已待在身后。

他突然回頭。

在他的身后,果然站著一個人。

他只是突然驚覺,完全不知那個人什么時候來到了身后。

那個人簡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來的幽靈。

事實上,那個人的確已死了七八天,已沒有可能是一個人,卻只怕還沒有到冥府報到。

這兩天他還在人間徘徊。

他還是一具僵尸。

冷漠的臉龐,殘酷的眼神。

站在張鐵身后的那個赫然是鐵恨。

“鐵手無情”鐵恨!

他的面容如生,一個身子仍標(biāo)槍般挺直。

僵尸的身子本來就挺直,直得很。

僵尸的臉龐,你又知不知道是什么模樣?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張僵尸臉龐,你又害不害怕?

“鐵都頭!”

張鐵失聲驚呼,一張臉剎那死白。

他驚呼的聲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個人突然見到鬼一樣。

他害怕見鬼。

鐵恨仿佛沒有聽到,面上完全沒有表情,雙腳一跳,跳到了張鐵的面前。

張鐵一聲怪叫,忙舉起手中刀。

死在他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殺氣。僵尸不會死,卻可能倒在刀的殺氣之下。只可惜他的刀還未舉起,鐵恨雙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鐵手本已無情,變了僵尸更不會留情了。

“僵尸——”張鐵嘶聲慘呼未絕,語聲便已被扼斷,舌頭卻被扼了出來。

他的眼也死魚一樣突出。

一股腥臭的氣味突然在他胯下涌出,他的一條褲子已全都濕了。

鐵恨這才松開手。

他的眼珠子在轉(zhuǎn)。

僵尸的眼珠是不是還會轉(zhuǎn)動?

目光落在蕭百草的尸身之上,鐵恨的面上竟露了惋惜之色。

僵尸的面容是不是還有變化?

僵尸是不是還有感情?

鮮紅的門,紅如鮮血。

巷子里只有這扇紅門。

鸚鵡樓也就在這紅門之后。

門戶已打開。

應(yīng)門的仍是那個小姑娘,穿著套紅衣裳,一雙眸子都黑漆的那個小姑娘。

給王風(fēng)開門的時候,她上上下下最少打量了王風(fēng)十眼,現(xiàn)在給常笑開門,卻連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像她已看出這個人比王風(fēng)更難惹。

她低著頭,囁嚅著道:“你們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們是來查案的。”

小姑娘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地望著他。

安子豪隨即問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們通傳。”

安子豪還未表示意見,常笑已搖頭,道:“不必,我們這就去找她。”

這句話出口,他的腳步已舉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趕緊讓開,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講。

她雖然年紀(jì)小,見識也不多,卻已看出常笑亦是個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無論常笑做什么,她都只能一旁看著,甚至連看最好也不看,遠(yuǎn)遠(yuǎn)地躲避開去。

她當(dāng)然沒有跟在后面。

穿過回廊,走過花徑。

花寒依稀夢,蟬語訴秋心。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只有蟲聲,莫說歌聲無影,連酒氣都沒有。

這并不像往日的鸚鵡樓,更不像是個妓院。

現(xiàn)在這時間正是妓院的黃金時間,但除了他們一行十人,除了開門的紅衣小姑娘,沒有其他人走動。

左右的樓房都有燈光,窗紙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仿佛在偷窺著這些不尋常的來客。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他們

莫非已聽到風(fēng)聲,先躲了起來?

常笑走著忽然道:“這妓院的生意似乎并不好。”

安子豪立刻搖頭道:“只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來這妓院搜查一事已傳了開去?”

安子豪道:“這里的地方雖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聰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發(fā)生在平安老店、鸚鵡樓兩個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們并不難想到接著必會來鸚鵡樓。”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現(xiàn)的僵尸,是不是也是一個原因?”

安子豪勉強(qiáng)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已打了兩個寒噤。

夜色已很濃,這時候僵尸已出動。

常笑盯著安子豪道:“你的膽子并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來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僵尸這樣的東西存在?”

安子豪嘆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手下毫無疑問是給活生生嚇?biāo)赖摹!?

常笑道:“并不一定僵尸才可嚇?biāo)廊恕!彼宦暲湫Γ值溃澳隳莻€手下,一個人私自轉(zhuǎn)回,絕不會沒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許他有所發(fā)現(xiàn)。”

常笑冷笑道:“為什么你不說他看中了鐵恨口銜的辟毒珠?”

安子豪沒有作聲。

常笑接道:“你還有的那個手下不是說過他們撬開棺材之際,看到鐵恨面目如生,并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風(fēng)告訴他們那完全因為鐵恨口里銜的辟毒珠,才能夠保持尸體不變。”

安子豪點頭。

常笑道:“那樣的一顆珠子,你可知什么價值?”

安子豪道:“價值連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個手下為人的確有些貪心。”

常笑道:“一個人做賊不免心虛,如果膽子本來就已不很大,不要說僵尸,一個人突然從棺材里站起來,已足以將他嚇?biāo)馈!?

安子豪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可是……棺材里臥著的是鐵恨,鐵恨已經(jīng)死了七八天,已釘在棺材里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給釘在棺材里七八天,不悶死也餓死了。

死人是不是還能復(fù)活?

這就是問誰,誰也會搖頭。

但古老相傳,死人是有可能變成僵尸。

這傳說是否真實,卻沒有人敢肯定。

世間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相信,但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釋?

常笑沒有解釋,冷笑道:“誰知道鐵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釘在棺材里?”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還有個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說王風(fēng)?”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問題只是他肯不肯說老實話。”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沒有人敢不說老實話。”

這是不是太夸口?太自信?

他補(bǔ)充道:“據(jù)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條路,沒有人想走那條路。”

那一條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聲。

對于常笑的話,他不愿置議,也不敢置議。

常笑接問道:“他是不是還在鸚鵡樓?”

安子豪道:“今早,我找他問話的時候還在。”

王風(fēng)現(xiàn)在并不在。

鸚鵡樓中就只有一個血奴。

五丈寬的墻壁散發(fā)著白粉的氣味,聚會在奇濃嘉嘉普的十萬妖魔,妖魔膜拜的魔王,十萬把魔刀下的十萬滴魔血,魔血化成的鸚鵡,還有血鸚鵡的十三臣子——十三只血奴都已消失在這白粉的后面。

墻壁已被粉飾得雪白,只是面普通的墻壁。

在魔畫的襯托下,這地方簡直像個地獄。

美麗的地獄,一夜之間就毀在王風(fēng)手下。

沒有了魔畫,這地方也只是個普通地方。

所以常笑并不像王風(fēng),第一眼并沒有落在墻壁之下。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

這地方現(xiàn)在還有什么比血奴更惹人注目?

血奴已換過了整套的衣衫,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嬰兒,整個人已不像鸚鵡的臣子。

但她還是叫作血奴,她也依然美麗。

美麗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卻并沒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轉(zhuǎn)開。

硬底的皮靴,帶刺的長鞭,三丈寬的大床,床頂上掛著的鉤子,剛粉刷過的墻壁,常笑的目光一一從上面掠過,才又轉(zhuǎn)回血奴面上。

“你就是血奴?”他帶著笑問。

“嗯。”血奴笑著應(yīng)。

嫵媚的聲音,甜美的笑容,她好像很歡迎常笑的降臨。

常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道:“聽講你向來只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這是事實。”

常笑道:“現(xiàn)在你穿得很整齊。”

血奴道:“因為我怕著涼。”

常笑道:“這幾天都差不多,并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現(xiàn)了僵尸之后,這地方不知怎的就變得陰陰森森。”

一說到僵尸,她的語聲就不很穩(wěn)定。

常笑道:“你也怕僵尸?”

血奴道:“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膽子普遍來說都不大。

常笑道:“那干嗎你不離開,還留在這里?”

“我沒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紅了。

一個女孩子如果還有地方去,亦不會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那里不好?”

血奴的面色馬上變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會來這里。”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親,做母親的如果是個好母親,做女兒的也根本就不會做妓女。

常笑點點頭,目光轉(zhuǎn)向放在那邊墻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棺材,難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窩,僵尸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血奴的臉不由白了,吃吃道:“這副棺材并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私自將它搬走。”

常笑道:“王風(fēng)不肯將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沒有問他,今天早上一時間又想不起。”

常笑詫聲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么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他曾經(jīng)說過去找他朋友的尸體。”

“鐵恨的僵尸?”

血奴點頭道:“僵尸在日間據(jù)講只是一具尸體,聽他說,他是想盡快將尸體找到。”

常笑道:“為什么?”

血奴道:“只要找到尸體,他說也許就有辦法制止鐵恨再變僵尸,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變僵尸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個巫師?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隨又道:“如果已找到僵尸,他勢必會搬回來,再放入棺材釘好,現(xiàn)在已是僵尸出現(xiàn)的時候,還不回來,難道他找不到尸體,索性找僵尸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說不定他現(xiàn)在已找上僵尸,被僵尸扼住咽喉,再不會回來了。”

這些話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幾個冷戰(zhàn)。

血奴的臉龐更加白了。

常笑卻全無反應(yīng),一樣的面色,一樣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釘口之上,也一樣可以看出棺蓋這七八天之間是否都釘穩(wěn)。”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尸體的兩個官差已自越眾而出。

仵作這一行出身的人,對棺材這種東西本來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沒有再行吩咐,轉(zhuǎn)顧安子豪:“萬通剩下的那一攤膿血,那一只黑手,在什么地方?”

安子豪道:“在樓下,樓梯后面的小屋子里。”

常笑目光又一轉(zhuǎn),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兩個隨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

唐氏兄弟應(yīng)聲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兩個官差中的一個應(yīng)聲亦停下了腳步。

常笑隨即又道:“檢驗?zāi)枪撞囊粋€人已足夠。”

董昌連聲應(yīng)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樓外,在前面引路。

常笑看著他們四人離開,喃喃自語道:“膿血,黑手,這如果不是真的僵尸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藥所做成的結(jié)果。”

這如果只是毒藥所做成的結(jié)果,以唐氏兄弟對毒藥的認(rèn)識,再加上一個仵作出身的董昌,應(yīng)該有一個水落石出了。

事情是不是這樣簡單?

燈光雖明亮,到了那邊的墻壁,已變得暗淡。

棺材在暗淡的燈光之下,更覺得恐怖。

那官差因此將旁邊的一盞燈也拿過去。

他只是為了方便自己工作。

做他這種工作,即使經(jīng)驗豐富,環(huán)境不夠光亮,亦很容易判斷錯誤。

多了那盞燈,棺材便有了光彩,雖然始終是死亡的象征,看起來總算已沒有那么恐怖。

棺蓋已先后兩次打開,第二次打開之后,就沒有釘上,因為尸體已不在里面。

尸體已變成僵尸跑掉。

在未找到僵尸,未尋回尸體之前,棺蓋釘上豈非就很多余。

王風(fēng)甚至沒有將棺蓋蓋好,只是隨隨便便地擱在棺材上面,蓋不住棺頭,露出了兩三寸的一道空隙。

所以要打開這副棺材實在不是一件難事。

那官差將燈放在旁邊的一張幾子上,走上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將那棺蓋捧開。

棺蓋一打開,“嗖”的一個人就從棺材里直挺挺地彈了起來。

僵尸!

棺材是死人的東西。

從棺材里出來的難道還會是一個活人?

死人之中,據(jù)講就只有一種僵尸還可以跳動。

——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窩,僵尸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想到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常笑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zhàn)。

其他的官差卻嚇慘了

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貓,尖聲驚叫了起來。

嚇得最慘的當(dāng)然是那個捧開棺蓋的官差。

他雖然仵作出身,這還是第一次遇上尸變,看見僵尸。

慘白色的衣衫在慘白色的燈光下,就像是一團(tuán)霧。

僵尸雙掌齊眉,雙袖掩臉,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個官差身旁。

他的身上仿佛透著砭骨的寒氣,一動寒氣就變成了陰風(fēng),吹滅了幾上的燈光。

沒有了那慘白的燈光,那官差的面龐也一樣發(fā)白,他的眼已睜大,眼中充滿了驚懼,強(qiáng)烈的驚懼。

他想走,但雙腳完全不受指揮,就像給釘子釘死在地上。

他想叫,口腔的水分卻都似已被陰風(fēng)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

“砰”的一聲,他捧著的棺蓋脫手墜地,他的整個身子亦癱軟了下去。

僵尸卻沒有再動,凄冷的目光從雙袖縫中射出,瞪著那個官差癱軟在地上,標(biāo)槍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彎,坐倒在棺材緣,一雙袖子亦隨著垂下,然后他就咧開嘴巴,放聲大笑起來。

好得意的笑聲,好可怕的笑聲。

在這種環(huán)境下聽來更可怕。

這笑聲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給笑得失魂落魄。

僵尸是不是也能笑?

這笑聲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

女孩子膽子通常都比較小,這一次卻是例外。

血奴本已嚇得隨時都可能昏倒,但僵尸的袖子一垂下,僵尸的笑聲一響起,她渾身竟好像有了氣力,蒼白的臉龐亦泛起了紅暈。

她居然睜眼瞪著那個僵尸。

看她的表情,簡直就要沖過去打那個僵尸一拳,咬那個僵尸一口。

她竟然真的沖過去。

一沖過去她的拳頭就落下。

雖然并沒有咬那個僵尸一口,她最少打了那個僵尸十拳。

好大的膽子。

莫非她又已著了魔,昨夜消失在墻壁上的那第十三只怪鳥,那第十三只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

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也是奇濃嘉嘉普魔域中的一種妖魔。

妖魔打僵尸,這豈非就是鬼打鬼?

常笑的膽子更大。

開始的時候,他也很驚訝,但現(xiàn)在,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

僵尸的笑聲一入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劍柄。

劍現(xiàn)在仍在鞘內(nèi),殺氣卻已蘊(yùn)斥于整間小樓。

這殺氣竟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

他的一雙眼亦是殺機(jī)畢露,迫視著那具僵尸。

雖然,他還未有所行動,人劍已經(jīng)呼之欲出。

人未出,劍未出。

話反倒先出了:“住手。”

一聲斷喝霹靂一樣擊下,滿樓鬼氣頓被擊散。

常笑的嗓門實在夠大。

一個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門不大才怪。

何況他還練了二十年的氣功。

血奴已經(jīng)住手,那雙手卻不是給常笑喝住,而是給那只僵尸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雙手實在不容易,她兇起來簡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體,氣力大得嚇人。

僵尸幾乎是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拉住。

總算他已有兩次經(jīng)驗,這一次已沒有前兩次那么狼狽。

這具僵尸當(dāng)然就是王風(fēng)。

血奴好容易才放棄掙扎,喘息著在棺緣,在王風(fēng)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認(rèn)出那不是鐵恨的僵尸,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是王風(fēng)。

她給嚇慘了,王風(fēng)卻笑得那么開心。

那就算是王風(fēng)真的已變了僵尸,她也要沖過去,揍他一頓的了。

她喘著氣,瞪著王風(fēng),突然問道:“你什么時候變作僵尸的?”

王風(fēng)勉強(qiáng)收住了笑聲,道:“今天早上你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已臥在棺材里面。”

血奴一張臉上立時發(fā)紅,道:“你都看到了?”

王風(fēng)道:“那時候我還沒有睡著。”

他的目光已變得蒙眬。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一身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

那一對輕揉在胸膛上的手?那滿面如癡如醉的神情?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都已看在眼內(nèi),她絕不相信這個人當(dāng)時會老老實實地臥在棺材里面。

她叫了起來:“打死你,打死你——”

她口里說得雖兇,心中當(dāng)然并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風(fēng)。

王風(fēng)也根本就沒有放開她的手。

兩人立時又扭作一團(tuán),簡直就旁若無人。

那些官差不由得目定口呆,一個個都好像已變了僵尸。

常笑卻氣得面都青了。

他又一聲大喝:“住手!”

這一聲更響亮,給他這一喝,整個屋子都幾乎起了震動。

就算是死人,只怕也會給他這一喝便喝得跳起來。

血奴就給喝得跳起來。

王風(fēng)雖然沒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雙手不覺已松開。

他的面上居然還有笑意,笑望著常笑,忽然道:“你好像個做官的?”

常笑鐵青著臉,冷聲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風(fēng)道:“怪不得你的嗓門這么大。”

常笑盯著他,道:“你不怕官?”

王風(fēng)笑道:“我又沒有犯法,為什么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聲,道:“你躲在棺材里干什么?”

王風(fēng)道:“睡覺。”

常笑目光一掃,道:“這里有三丈寬的大床。”

王風(fēng)笑道:“我就算不睡在床上,只睡在棺材里,也好像不犯法。”

常笑道:“嚇人就犯法了。”

王風(fēng)瞟一眼掙扎著正要爬起來的那個官差,道:“我沒有嚇人,只不過從睡覺的地方跳出來。”他又笑,接道,“你屬下的膽子,似乎并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膽子卻不小。”

王風(fēng)道:“本來就不小。”

常笑悶哼道:“怪不得膽敢在棺材里面睡覺。”

王風(fēng)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來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棺材已睡過死人?”

“知道。”

“什么都知道,你這是喜歡棺材的了?”

王風(fēng)立刻就搖頭:“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么要睡進(jìn)去?”

“我沒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寬的大床上,道:“這張床也不好?”

王風(fēng)道:“對別人很好,但對我卻不好。”他笑著解釋,“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勢必就像死人一樣。”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進(jìn)棺材?”

王風(fēng)道:“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王風(fēng)道:“我不想這么快就真的變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殺你?”

王風(fēng)道:“有,昨天就已有四個,真正要殺我的卻不是他們。”

常笑道:“他們只是四個劊子手?”

王風(fēng)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開罪了什么人?”

王風(fēng)道:“什么人我也沒有開罪,他們要殺我也許就因為我留在這里,因為我是一個聰明人。”

常笑道:“據(jù)我所知聰明人的確都不怎樣長命。”

王風(fēng)道:“有時是的。”

常笑道:“有時是指什么時候?”

王風(fēng)道:“當(dāng)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

這本來是武鎮(zhèn)山武三爺說的話,他記得這么清楚,莫非是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常笑點頭道:“一個人使人有危險感覺,一定不會受歡迎。”

王風(fēng)道:“處理一個對自己有危險的人,你當(dāng)然知道最好是用什么方法。”

常笑連連點頭道:“那種方法的確好,我也時常用。”

王風(fēng)道:“好辦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們發(fā)覺你死人一樣睡著,那就會有效的了。”

王風(fēng)道:“所以我只有睡進(jìn)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很容易就給活活釘在棺材里面,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你是否能夠想象?”

王風(fēng)打了個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經(jīng)走出過一具僵尸。”

常笑道:“那樣的一副棺材當(dāng)然沒有人愿意走進(jìn)去,如果不怕僵尸回窩時遇上,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睡覺地方。”

王風(fēng)道:“好就說不上,里面有石灰,還躺過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將就將就。”他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就連這種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

揭發(fā)了的秘密就不再成為秘密,如果他再睡進(jìn)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遠(yuǎn)睡下去,永遠(yuǎn)不會再出來的了。

常笑冷冷地凝注著王風(fēng),忽然說道:“你怕死?”

王風(fēng)立刻搖頭。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簡直就怕得很。”

王風(fēng)道:“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問,“死有什么可怕?”

死的確沒有什么可怕。

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風(fēng)的刺割。

沒有憂傷,沒有痛苦。

再不必耽迷于卑賤的思想,再不必?zé)崆腥ヘ澢笫裁础?

死,其實只是一種解脫。

在王風(fēng)來說,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冒險。

一根要命的閻王針,早就已決定了他的生命。

他本來只能再活半個時辰,因為運氣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醫(yī)葉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卻也只能再活一百天。

一百天現(xiàn)在已過了四十九天。

只剩五十一天。

五十一天并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與遲死五十一天似乎沒有多大的分別。

他又怎還會怕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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