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蔣士奇當下吩咐家人:“即速回莊備大平車二輛:一輛內鋪墊坐褥、涼蓆,即著一莊家婦女到來,陪侍小姐;一輛搬劉公靈柩。”家人答應去了。因對衆人道:“你們不須驚怪,這再世還魂的事從古甚多,不足爲怪。”此時雪姐已慢慢扶出棺來,先與蔣公道:“此處不敢爲禮,且到老叔府上再爲叩謝。”又對劉電道:“三哥不必驚訝,小妹代兄侍奉父親,陰間陽世總是一般。父親盼望三哥,已知今日必到。再世相逢,亦是定數。這上邊就是父親墳冢,便可速起。其中緣故,三哥只請問蔣老叔與岑公子便知。”劉電見事出非常,又茫然不解,只得漫爲答應。
蔣士奇已吩咐土工將上冢起發,不到四尺餘深,便見一具漆棺。掀開傍土,果見頭邊有一塊方磚,刷土看時,上泐“吉水劉公之柩”六字。劉電此時,驚喜交集。喜者,已得父親棺木;驚者,不知這女郎還魂來歷。又見蔣公與岑生十分欣喜,料其中必有原委,因向雪姐道:“小姐稱我爲兄,諒必有故。”雪姐道:“小妹在地下,侍奉父親,一如人世。即三哥家事,我已悉知,豈得無故?”劉電聽了,復問蔣公道:“老丈既知其詳,請先言大概。”蔣公道:“不必性急,待到敝莊,慢慢再敘。”此時已將棺木起出土來,劉電不禁撫棺大慟,蔣公再三勸止。劉電看棺木時,卻還堅固,尚無傷損。此時衆人七張八嘴的道:“我們只耳聞說古來有還魂的事,哪得眼見?不想今日竟眼見這樣的奇事,真真是千載難逢!”又說:“這個姑娘,且是生得齊整,日後只怕還要享大福哩!我們聽得當初有個甚麼杜麗娘還魂的故事,想來也與今日一般。”大家互相談論不已。劉電又細看這女郎,日中有影,毫無所異,且舉止幽閒、容質端麗、聲音嬌朗、語語有源,諒無怪異,只不知是何來歷。
當時日色將午頗覺炎熱,蔣士奇正欲讓雪姐、劉電同往樹林中少息,卻遠遠望見兩輛車子如飛而來。蔣士奇對劉電道:“此去小莊不遠,屈到那裡慢慢再敘。”因向這幾個土工道:“你們工錢可到我莊上去取。”劉電道:“他們六人已言定,每人工錢三百,昨已給發過一千,尚該找錢八百。叫他們同我到下處去取便了。”蔣公道:“不必,尊寓諒在北關旅店,想隻身到此,未必多帶行李,只要說知店主姓名,即叫小價前往搬取,必無跌失,不必臺兄自往。我們便可同往小莊敘話。”又對衆土工道:“這具空棺尚無傷損,你們辛苦一場,即與了你們拿去變價均分,內中被褥等物一併相送。該找工錢八百,即到我莊上去取。”衆人聽說甚喜,都道:“費得這半日功夫,各人到賺了數百文錢鈔,這口棺木極少也賣他五七兩銀子均分。”俱各歡喜。蔣公吩咐即將劉公靈柩擡在一輛車上,安放停穩,又叫這莊戶婦人扶小姐上車,吩咐:“同靈車慢慢而行,不許顛動。”劉電見蔣公爲人豪邁、作事敏捷,十分欽敬感激,且急欲問知緣故,無暇到寓,因道:“承老丈高誼,敬當從命,但恐靈柩無處安放。”蔣公道:“已有措置,不勞費心。”劉電因說知店家姓名,並交出鎖房鑰匙,道:“此微行李俱在客房,一宿房金,所該無幾,並衆工人的找錢,下處俱有,即煩尊價到彼給發他們,衆人亦不必同往貴莊了。”蔣士奇道:“甚好。”當下這些土工就將原帶來的繩索把空棺捆好,四個人擡著,跟隨蔣宅家人回到北關搬取劉生行李,找錢去了。
蔣公與岑生相邀劉電一同步行往莊上來。到得莊前,見婦女們已扶雪姐下了車子,同入莊裡去了。靈車在莊前停著,蔣士奇吩咐莊戶們:“在祠堂東房內設兩條大板凳,將靈柩擡在居中。”又吩咐家人:“叫婦女們先與小姐飲薑湯開胃。”當下劉電先在莊前倒身拜謝,蔣公扶起,與岑公子相讓,同進莊來。到了廳上,劉電重複與蔣公、岑生相敘禮畢,因向蔣公道:“晚生到此,實是茫然。若無老丈與岑兄指引,竟至束手無策。敢問老丈何以預知其詳?乞即見教。”蔣士奇笑道:“姻緣姻緣,事非偶然。此事說來卻是一樁創古罕聞的奇事。昨日因中元掃墓,即同岑賢侄住此納涼。晚間閒步郊原,貪看月色,到一茂林中少坐。忽見一蒼頭出來傳說:‘主人相邀敘話’,我二人卻不知不覺隨著前往。到了一個所在,村莊屋宇宛然,見一蒼顏老者,年約六旬,狀貌清奇,長髯蒼白,邀入一室燒燈敘話,也與人世無異。及動問姓氏,雲是江西吉水人氏,姓劉名芳,字德遠,僑寓於此已有年餘,並道及二位令兄名字。因說尊駕明日到來搬取回裡,恐不識認住居,託爲指引,並呼令妹出見,說時過繼之女,明日亦當同歸,‘恐道路差別,預爲相托照料’——此話聽時未解其意,今日想來,正應著令妹回生,幽明異路之說了。並另有商託之事,卻一半明白,一半含糊。彼時我二人竟不覺有陰陽之隔!又承留飲美酒,可見地下風光,不減人世。及相送出門時,將手中竹杖植於門傍,說以此爲記。轉眼之間,我二人卻在星光月露之下,人跡房屋俱無,恍惚若夢。審視其處,卻是叢葬之所,那所植之杖,便是那枝野竹。及回到莊來,已是三鼓時分。因此不敢負約,今早即到彼處相候,果遇三兄到來,所言一一相符:豈非創古奇聞,一大快事?”劉電聽說這番情節,神情飛越,大力悲感,道:“老丈爲先嚴所敬仰,不以陰陽之隔,諄諄重託,此親親之誼更加百倍。我與岑兄同輩,若不嫌鄙劣,從此敬當以叔侄相稱,老叔想不見棄。”蔣公道:“只恐不當。”
正敘間,雪姐卻從後面梳洗畢,出到廳前來向蔣公拜謝,又謝過岑公子,然後與劉電以兄妹之禮相見畢。蔣士奇正要動問地下緣由,即讓坐到劉電下首。雪姐襝衽道:“自分幽埋塵土,不料重睹天光,此皆老叔大人恩及九泉,老父感激不盡,從此存歿均當戴德不朽。”蔣士奇道:“此皆令尊公靈顯,因以成事,何德之有?請問小姐家居姓氏,當時如何埋玉在此?”雪姐垂淚道:“此事言之傷心。”因將住居姓氏並如何隨父往外家拜壽;如何同乾孃回家;如何遭船戶用迷藥將乾孃謀害;如何勾連媒婆賣至曹府;如何哄騙上船赴任;如何至起岸時吐露真情;如何被惡婦得知毒施捶楚;如何至此處旅店中捐軀自盡;又如何至地下爲匪鬼欺凌;如何得遇仙姥指點援藥,保全身體,並教相投老父——“因蒙父親不棄,收留爲女,朝夕侍奉,並將家中母親與二位兄妹一一與我說知。父親在地下已受了宇章大哥誥命之榮,因此衆皆欽敬,都稱爲劉老封君。預知三哥今日到來搬取,恐無處尋覓,故昨宵相邀老叔與岑公子拜託指示。還有拜託之事,老叔盡知,不須再說。”——把這前後緣由,細細說了一遍。大家方知有這許多緣故在內,共相驚歎不已。
劉電道:“如此說,真是我義妹了。且請問妹子的乾孃是何姓氏?”雪姐道:“姓殷,孃家林氏。”劉電驚喜道:“這乾孃的兒子可叫殷勇麼?”雪姐驚問道:“正是,三哥如何得知?”劉電道:“這又是一樁奇事。”蔣公道:“卻是爲何?”劉電道:“小侄因搬柩前來,沿江順而下。這日到了一個臨江大鎮,遇見一人姓殷名勇,說他母親同一小妹探親不回,分頭尋找,卻在彼處尋著母屍,號天大慟。那日小侄上岸問知緣由,卻與妹子所說一般。小侄見他路途莫措,遂分贈棺資,權厝江寺。又看他儀表非俗,即與他結爲異姓骨肉。如此說,這死者是妹子乾孃無疑了!”雪姐聽了,傷心墮淚道:“我乾孃果被賊人害了性命,此仇何日得報?家中生父又不知爲我如何痛苦?”想到此處,不禁放聲大哭起來。劉電勸道:“這是大數,妹子且免傷悲。即如今日,妹子死而復生已是定數,豈人力可爲?明日愚兄順道送妹子回南,便可與老伯相會。這兇徒既有姓氏來歷,便可稟官拿獲以報此仇。”蔣公道:“此乃小姐不幸中之大幸,且免傷悲。”雪姐拭淚道:“三哥所遇的殷勇,正是我乾孃的親子,自幼我父親因無子息,原欲過繼他承祧宗祀。只因乾孃現在稱呼不便,因此未曾舉行。小妹自幼與他兄妹相稱,爲人極孝,最重義氣,慣抱不平。父親見家計淡薄,因叫他在叔父處習學生理,不想又遇見三哥結爲兄弟,實是難得。只可憐我乾孃,反是我累他死得好苦!”說畢,悲泣不勝。劉電道:“殷家兄弟堂堂一表,膽勇過人。愚兄再四勸他投充武勇,從戎效力,他已允從,將來必然發達,未可限量。”
大家敘話之間,家人已將劉生行李搬到,除去找給房錢、工值之外,所餘之物,點視不差。劉電道:“卻是有勞,再當相謝。”家人又稟道:“如今北關廂都知道有這件奇事,明朝只怕有許多婦女們要來看小姐哩!”蔣公笑道:“這原是一件奇事,婦女們來看看何妨?”
此時日已正午,家人稟說飯已完備。蔣公道:“今日已預備粗飯一桌,先與尊公權力祭奠,然後同享祭餘。”劉電不勝感激,道:“老叔雲天高誼,存歿均沾。”蔣公道:“小事何煩掛齒。”當即吩咐家人、莊戶將祭桌擡往劉公柩前,擺供端正,點上香燭,一同前往祠堂。先是蔣公與岑公子上下肩一同拜奠,劉電兄妹在旁涕泣叩謝。然後兄妹拜奠畢,不禁痛哭了一場,焚化冥資。劉電遂與雪姐另拈香一住,同到蔣公祠堂中來叩拜。蔣公阻之不住,遂陪他兄妹行禮畢,然後一同回莊上來。
蔣士奇對劉電道:“令尊棺木雖無傷損,但水陸長途,常須啓動,倘於路有失,反爲不美。依愚見,意在這裡用堅固木料做一少薄外槨,則途中便萬無一失。”劉電道:“老叔所見極是,只是又要累老叔費心。”蔣公道:“這卻不費甚事。”當下雪姐自有婦女接往裡邊陪侍。這外面客位,安放桌席,讓劉電在左,岑秀對面,蔣公主位相陪,家人斟上酒來。劉電舉杯謝道:“天涯萍跡,何幸得遇老叔,如此周備?即骨肉至親,亦不過此。不知他日何以爲報?”蔣公道:“論今日之事,果是一段奇聞、千秋佳話,然將來與二位老賢侄親親之誼,正未有艾。今日幸聚,大事已完,且須寬飲一杯以解道途勞苦。明日屈到舍下安息幾時,正好細談衷曲,且尚有正事相商。”劉電道:“小侄因搬父柩星夜前來,老母在家日夜懸望,因不敢久停。今蒙老叔如此恩誼,小侄亦不忍遽別,只是明日先要懇煩老叔寬一作槨材料,並懇老叔即僱匠人一做。”蔣士奇道:“此事甚易,材料現有,明日即可動工。老侄總欲急歸,亦須屈留十天半月,一來尚有相商事情,二來亦可少盡地主情誼。”劉電道:“明日自當同小妹登堂拜謝。請問尊府還有甚人?離此多遠?”蔣公道:“不過十餘里地面,舍下還有老母、拙婦,一個小兒尚在幼齡。”又問:“岑公子府居金陵,在城,在鄉?幾時到此?”岑公子亦將住居並同老母避仇到此緣由,說了一遍。劉電道:“原來老伯母也在此間,明日一併瞻拜。”大家一邊敘話飲酒,彼此情意相投,各帶微醺。
用飯畢,蔣公即邀到花園內,在一座亭子上納涼。這亭前山石玲瓏,四周叢篁交翠。大家倚闌坐下,家人送茶來吃過。劉電對岑秀道:“弟從江南一路來,聞得人說那侯巡按狼戾自用,聲名甚是不好。但明歲鄉場兄亦當回南應試。”岑秀道:“正是隻爲此人未去,尚在躊躇未定。”劉電道:“此是進取之階,豈可錯過?總然此人爲仇,他亦不能禁止入場之事。一登黃榜,他其奈我何?”蔣公道:“我也正如此勸他。”因問劉電道:“老賢侄青春幾何?英偉卓立,將來必當大任。”劉電道:“小侄年才十九,雖僥倖武學,技藝荒疏,正要求老叔指教。”蔣公笑道:“功名之念,頗不置懷,但見獵心喜,閒時不過藉此消遣,改日正要看賢侄妙技。”因問:“宇章令兄此時諒已丁艱回裡了。”劉電道:“小侄出門時,本地文書已是早發,況得信後即先專差前去,訃聞諒已早到。但知縣衙門錢穀交代,恐一時不能動身,正不知歸與未歸?”此時三人各敘家常,談文論武——不倦。岑秀看劉電胸襟磊落,是個英雄豪俠;劉電見岑秀言論恢宏,是個俊逸儒流;二人交相敬羨。蔣公見他們情投意合,氣誼甚殷,因道:“我看二位賢侄青年卓犖,一文一武,將來萬里雲程,不可限量。予何幸得此!你們既如此敬愛,亦不必效世俗常情,只要肝膽相照,從此竟結爲兄弟何如?”兩人一齊起身拱手道:“老叔大人即是主盟,日後倘有負心,即如此日!”當下敘齒,劉電長岑秀一年,應當爲兄。自此二人即以弟兄相稱,倍加敬愛。蔣公大喜,猶如取了得意門生一般,覆命取酒在竹亭小酌。
此時日已沉西,月光早上。三人暢敘,直到夜涼人靜纔回房安歇。蔣土奇當下吩咐家人,明日一早,如此如此,不可有誤。正是:
今番幸會,增添無限情懷;他日重逢,做出許多事業。
不知蔣公吩咐家人,是何說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