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已經在城中平穩地行駛了小半個圈,在城里了轉啊轉,轉啊轉,轉了很久很久,其中被捕頭盤問一次,被當作做生意的馬車被招呼了兩次,被流浪貓搭順風車三次……毛巾終于覺得這樣不行,這樣下去,他會死得更慘,終于抖抖索索地問了出來。
不是他忘記問了,而是他不敢問。戀月主子上車時,他準備問來著,可是戀月主子沖他一笑說“勞煩你了”,這一笑讓他雙腿發顫,幾乎差點尿褲子。明明在笑,明明是美的,可是他明明地,感到徹骨的恐怖,這難道是傳說中的——殺氣?
他用詢問的眼神求助于主子,而主子只說“走。”
走?已經走了小半個城了,這是去哪兒啊?毛巾已經不問不行了,趁著感覺殺氣沒那么重時,趕緊問了吧,萬一被殺氣斃了,早死早投胎。
戀月這才窘迫地想起她沒說去哪里,都是被他先前的逾矩給氣得,而康易安竟然也沒有問她,肯定是故意的,好,這筆賬也記下了,她勾起嘴角說:“城北李家村。”
“是,是,未來的女主子。”抖抖索索的時候,毛巾仍然沒有忘記拍馬屁,他算是個非常合格的書童,他懂得越是這個時候,越應該拍好馬屁,做好交代下來的事情,以免被殺氣無差別攻擊。
……
康易安的馬車是極其穩且快的,不一會就遠遠望見了城北李家村。
李家村里住著李大壯他們,雖然只有驛站里的一面之緣,那一面,在城外驛站,戀月自己激將他們撕了自己的衣衫,引得四哥現身。雖然只見過一面,已經足夠戀月判斷他們是可用之人。
李大壯說他住城北李家村,到村里提他的名字就找得到了。
村里新砌的土窯冒著氤氳的熱氣,一排排紅磚高高地壘在各家茅草屋的門口,都準備建新房了。
村子不大,雞犬相聞,幾乎不用找,一進村就看見了他們。
李大壯和斷臂的老馮在遠處田里彎著腰幫老婆拾掇冬季大白菜,老朱和年輕的小李就在村口的空地上赤著膊和村里另外幾個男子比劍,初冬天里,汗水在他們身上蒸騰起薄薄的霧氣。
村里的巧媳婦俏姑娘們納著鞋底,嘻嘻哈哈地看著。很多很多的孩子打鬧著,笑聲擠滿了小小的村莊。
找到人,戀月一共拜托他們三件事,前兩件他們答應了,第三件沒有談妥。
此后不久,滄河城中發生了兩件不大不小的事。
……
第一件是水痕黑暗的一天的繼續。
第二件是柳家城西門外的客棧連著一大片土地都有人接手了。
第一件事。
相較之下,其實是小事,不過對水痕來說是大事,滄河城的治安不好了,對捕快來說也是很大的壓力——這件事就是,水痕遭打劫了。
事情要從頭說起。
熬過漫長的黑暗的一天,那天傍晚時分水痕終于看見主子回府了,她立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撲上去道:“嗚嗚……主子……你不要水痕了么……”
因康易安還在,戀月頗覺臉上無光,“水痕啊,別再哭了,看你的眼睛,再哭,我可要把你改名叫水.蜜.桃了。”
豆大的淚珠從她睜大的雙眼中滾出來,水痕哭得更厲害了:“主子果然嫌棄水痕了……嗚嗚……嗚嗚……”
康易安可能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說道:“你主子需要你熬藥,把藥端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主子還是需要自己的,主子要喝自己熬的藥呢。水痕抹抹眼淚,果然黑夜不會一直黑暗下去,天會亮的,總有些好事情會發生的。
喜滋滋地端來熬了一下午的藥,水痕道:“主子快喝快喝,我按藥包上寫的熬的,先大火,再小火,再大火,再小火……還是一直看著熬的。”
“眼淚鼻涕都熬進去了吧?”戀月接過藥喝下,看看不哭了的她,對康易安道,“一句話就讓水痕不哭了,你真的挺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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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痕看到康公子從椅子上站起身,靠到主子身邊輕輕應了一聲:“嗯。”
她剛要呵斥“離我主子遠一點”,就看見主子一下子倒了下去,沒有任何征兆地暈倒在康公子懷里,桌上的藥碗被拂掉下來,在落地之前被康公子順手接住了。
一切發生得是那么快,愣了幾乎有一個動作那么長的時間,水痕沖上去喊道:“康公子……康公子……”是了,她喊的是康易安康公子,而不是自己的主子,因為后面跟的一句是“你快把我主子放下來!”
康易安當然不理她,將她主子抱到內室,輕輕放在床上,用自己的身體擁著她主子,讓她上半身舒適地靠在自己胸口。
“我這就去庫房拿百年人參。”水痕說。
“不用。”康易安賞了可憐的她一句指示。
“不用人參?這怎么行?你會不會治病啊?”水痕道。
水痕不傻,她知道主子的病是多喝了多少苦碗藥硬給壓下去的,后來劉大夫跟她說了這么一句話:“你主子這是找死,罷了,就讓你家主子另請高明吧。”所以她知道主子這病要是發出來肯定是要命的,人參是病危的時候吊命用的,主子也用過不是一次兩次了,她本來想今天問問主子要不要去庫房取來備著,可是今天實在太黑暗了,她根本沒法想起來。
從早上一聲霹靂黑了天空,康大公子來提親,主子要給他填房;一聲霹靂接著一聲霹靂,她要賠掉一個多月的月錢;而主子出門第一次沒有帶上她……她已經完全木掉了,剛剛有了一絲的光亮,主子還是需要她給熬藥的,可是黑漆漆的天壓了下來——主子暈倒了!
所以蒼天啊,今天還能再黑暗一點么?
如果蒼天愿意跟水痕對話,他會說:“能,當然能,還沒結束呢。”
只見康公子取出銀針,扎進主子拇指與食指之間,手掌長的銀針幾乎扎進去一大半,銀針捻轉許久之后,主子才醒過來,康公子扶起主子,輕拍她的后背,讓她吐出一口濁痰來。
主子眼神幾個流轉,抬眼看著康公子笑道:“你……什么意思?在藥里做了什么手腳?”
康公子坦然道:“病壓久了更危險,相信我。”
雖然聽不太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水痕覺得主子似乎相信了康公子,她無力地喚道:“水痕……”
“在,在,我在,主子要什么,水痕跟您去拿。”
“我想吃蘑菇了。”
戀月的聲音太輕,水痕沒有聽清:“主子?您想吃什么?”
“上次我們埋菌種的地方,新的蘑菇應該長出來了。”戀月說。
“主子……冬天里不長蘑菇的……”
戀月咳嗽著道:“咳咳,這也許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咳咳……吃好吃的蘑菇了……沒想到……”
水痕連忙說:“肯定長出來了,水痕明天一早就去采回來,給主子做小雞燉蘑菇。”
“我現在就想吃。”
“水痕這就叫小白去。”
“小白不知道我們埋菌種的地方,咳咳。”
“那水痕這就自己去。”
“好。”
水痕一路狂奔,還是沒趕上關城門。她已經麻木了,已經感覺不到這是多倒霉的事了。
只好繞了小半個城,找到那個茅廁后面城墻上的狗洞,捏著鼻子爬了過去。她已經麻木了,并不覺得自己又經歷了多倒霉的事。
冬天哪有蘑菇呢,水痕在城西的樹林深處尋尋覓覓,迷蒙的月色下翻遍了秋天里最后一次留下的十幾處菌坑,沒有找到哪怕一個小蘑菇。
“哎……蒼天啊……”她正抬眼長嘆這黑暗的一天之時,忽然聽得一聲大喝:“打劫!”
打劫?
好啊,她一天的郁悶正好發泄一下,水痕轉身,待看清幾個光著膀子蒙著臉的劫匪,她大叫一聲——毫不猶豫地華麗麗地暈了過去。
一個胸膛上畫著蜘蛛的劫匪說:“哈哈哈哈,這么膽小?真的修真了么?”大笑時八只帶刺的蜘蛛爪子在他胸口起伏的肌肉上猶如正在爬動,似乎這只畫上的蜘蛛也笑得渾身顫抖一般。
“別笑了,趕緊看看人有事沒事。戀月小姐請我們假裝打劫她試試她的修為,嚇壞了她怎么跟戀月小姐交代?”一個斷臂上畫著一只蜘蛛的劫匪說,“要不俺叫俺老婆來,這姑娘家家的俺們也不好動啊,呵呵呵。”
水痕倒在樹下,緊皺眉頭,她看見了蜘蛛,不是一只,是兩只,三只,四只……不……是成千上萬,不是很小,是人那么大的,屋子那么大的……全都扎動著八只帶刺的爪子要爬到自己身上……
自此,水痕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在無盡恐怖的夢中慢慢結束。
如果蒼天有心,連蒼天都要深深地同情她了。
……
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