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樂觀說是觀,早已朽頹,所幸老頭事先派人打掃過,還算干凈,居然還有兩間完好的耳房,劉成和方崎在觀中等我們,老頭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著我進(jìn)了另一間。
我還沒坐定,就皺眉問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夠可憐的了,給你欺負(fù)得......”
老頭嘆氣,“我有什么辦法?賀蘭小子雖說不屑于揭穿我們,但也沒安什么好心,存心要刁難我們,小皇帝年輕氣盛,真要受不住言語鬧將起來,雖說我們脫身無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后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聲,“怕他什么,他縱做了皇帝,我一樣不懼他。”
“少胡吹大氣,”老頭哼了一聲,隨即正色道:“我正要給你說這個,丫頭,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寶,你打算何去何從?”
“你說呢?”我反問他。
“我不管你怎么打算,”老頭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個人身份轉(zhuǎn)換,心性是多半要變的,何況他要做的是皇帝這個全天下最為無恥最為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謀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定然與以往不同,你萬不能再當(dāng)他是以前那個燕王,諸事掉以輕心,要知道,帝王心術(shù),是世間最最淵深最最可怕最最反復(fù)無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嘆了口氣,“他猶與別人不同,他這個皇帝位子是生生從侄子手中搶來的,歷經(jīng)四年苦戰(zhàn),數(shù)次瀕臨絕境,千辛萬苦于劣境中掙扎得來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執(zhí)著心,較歷代帝王定然更為濃烈。”
“你知道就好,”老頭望著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我心中一黯,垂下眼睫,饒是早已心知肚明老頭救走允炆,定然會立即隱居,但別離這么快便來到眼前,依舊不能自抑的悲涼之意頓生。
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離多,好容易有這數(shù)月相聚,轉(zhuǎn)瞬便要別離,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紅塵歲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見,只怕今生無期。
卻叫我,如何舍得?
心中一沖動,我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驚,隨即想起,于這京華煙云地,其實(shí)并無可值得留戀的人或事,無論是自己所厭惡的兄弟姐妹,還是即將成為皇帝天威難測的父親,都不能給我如伴在外公身側(cè)的溫情欣喜,山莊諸人,才是我真正的親人,我真真是蠢了,怎么就想不到要和他們一起?想到當(dāng)年在山莊那段難得暢朗的日子,一時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頭聽得我話也怔了怔,隨即無聲搖了搖頭,我詫然道:“怎么?你不肯帶著我?”
“你這丫頭,笨起來實(shí)在讓人氣結(jié),”老頭敲我的腦袋,“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里說了什么?還是你只記得隨信而來的秘笈和銀子,把老爺子我的諄諄之言忘得干凈?”
我沉思一下,訝然抬頭:“你要放舟海外,遠(yuǎn)離中原?”
“對,”老頭一撇嘴,“你爹那個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罷甘休,所以,如今他雖逃了出來,但普天下,難有他立足之地,終生都得不見天日漂泊無定東躲西藏,何況我替他推過命,留在中原,恐遲早有性命之憂,所以,我早就和你說過,此間事了,將攜有緣人放舟碧海,這個有緣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離開中原就離開中原,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老頭胡子一豎:“你去?丫頭,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頓時啞然。
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看著我嘆氣,“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順理成章的認(rèn)為沐小子一定會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沒想過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無牽無掛,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東西,他卻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親兄弟,他于這非常時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難免遭受牽連,而他也終身有家不能回......當(dāng)然,你真要走,沐小子還是會一如往常毫無怨言的陪著你,但是你忍心讓他拋棄這一切?忍心讓老母失去幺兒,忍心讓他為難?”
我默然,這還用問么?自然不能,外公說的對,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頭看著我,難得態(tài)度端肅的嘆了口氣:“丫頭,你什么都好,明決剛毅,聰慧洞徹,唯獨(dú)心地尚不夠冷硬,這自然是好事,只是于情之一字,便不免過于拘泥,糾纏磨折,苦人亦自苦,傷人更自傷。”
我知道這是老頭的臨別贈言了,一時心下酸楚,只含淚頷首,卻無言以對。
他繼續(xù)道:“你家老頭我雖號稱曉天機(jī)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稱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斗數(shù)鐵板神數(shù)之類種種,無論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于自身與親近之人之身,多有不準(zhǔn),所以你的命,我從未給你推算過。”
我霍然抬頭,“沒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沒有,你何有此問?”
我吃吃道:“那那......那......當(dāng)年我曾在你書房里看到幾句話,批的是‘”威儀天下,終致洇于草莽,名盛當(dāng)世,終致后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難道說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頭連眉毛都豎起來,“你怎么會認(rèn)為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頭,只覺得嘴里似是剛咽下三斤黃連,苦澀至難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這許多年來一直以為說的是我,由此在內(nèi)心里隱隱畏懼命運(yùn),諸多逃避,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不能否認(rèn)那句話我一直妄圖忽視,卻不能擺脫那巨大的陰影,以至于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對的機(jī)會中,我選擇了放棄或走開。
因?yàn)槲乙恢蔽窇帜菂^(qū)區(qū)數(shù)十字的命運(yùn),會最終攜著不可挽回的威勢,降落于我的歷程,并殃及無辜。
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么?
閉目,苦笑,終至無言。
老頭一直觀察我的神情,此時突緩緩道:”丫頭,不必想太多,你只需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命運(yùn)如此安排,未見得是薄待了你。“
我懶懶道:”我無意看見那批命,也是天意?“
”焉知非福?“老頭只答我四字。
他揉揉我的發(fā),“丫頭,以后,山莊暗衛(wèi)就交給你了,那四個活寶會幫你的,只是你要記住,暗衛(wèi)于你,既有莫大助益,亦有莫大隱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那個貪心老子,一定會盯上山莊勢力,作為帝王,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還有這般暗流勢力的存在,丫頭,他若逼迫你,到時你交也不交?”
我冷笑,“他若和我好言商量,我會考慮將暗衛(wèi)勢力不再擴(kuò)充,并承諾永不與他的統(tǒng)治相對立,若他貪心太過,想著的是吞并掉山莊勢力,我憑什么要將外公幾十年心血一手締造的暗衛(wèi)勢力拱手相讓?他又憑什么坐享外公的東西?”
老頭揚(yáng)揚(yáng)眉,道:“也不必執(zhí)著太過,他真想要,就給他罷,只不可助紂為虐罷了。”
我怒氣上來,道:”不行,外公留下的東西,誰也別想搶。“
”再說,“我取過桌上老頭掏出的暗衛(wèi)名單和分布圖,皺眉道:“你總得帶走一批人,否則一老一少,孤身流浪海外,萬一遇上什么事,如何自保?不成不成,你不帶走一半人,我不放你走。”
老頭失笑,“你是不是打算我?guī)倭骺埽瑖[聚海外,揚(yáng)威異域,做那海大王去?”
我點(diǎn)頭,正色道:“若于某地停留,遇上昏君無道,當(dāng)?shù)匕傩丈`涂炭,恰好可揭竿起義,解民倒懸,保不準(zhǔn)萬民一擁戴,你便做了那啥爪哇、古里、暹羅、阿丹、忽魯謨斯、木骨都束之類國家的大王,我也好討個公主做做。”
他哈哈一笑,道:“你馬上就是天朝上國的公主了,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放心,一些跟隨我很多年的老家伙,暗衛(wèi)里再呆著已經(jīng)不適合了,我已讓他們在蘇州府港口等著我,他們也沒什么牽掛,帶著便帶著吧。”隨即拍拍我肩,頓了頓,語氣突有些感慨。
“懷素,一眨眼,你也這么大了,當(dāng)年你娘在你這個年紀(jì),已有了你。”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外公,他神色里微微悵惘,似是想起了少年時便離他而去的幼女,想起她宛轉(zhuǎn)明慧的容顏,她去時,他已很久未見過她,在他的記憶里,那個清麗絕俗的小女兒,永不老去,鮮亮如初,正如此刻,他即將再次面臨離別,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定會如此記憶不改的,想起我。
命運(yùn)總在無情,重復(fù)又重復(fù)。
九十高齡的外公,即將遠(yuǎn)涉重洋,難有回歸之日,縱然我知道這是他一生的夢想,縱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體,笑傲煙霞逍遙蓬萊原該是他的最終歸宿,可我依舊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我愛的人,一一離我而去,留我在這碌碌紅塵掙扎前行,他日天涯轉(zhuǎn)身,再無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涼,如花調(diào)心謝,碎去無痕。
換得淚流滿面,我投入他懷。
老頭輕輕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沒什么好說的了,癡兒,且記著,萬事隨緣而已,還有,你總是失之于剛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諸葛一生唯謹(jǐn)慎,臥龍尚且如此,你有什么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開我,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燒餅考校你家老爺子,是有《燒餅歌》,此千字詩,是老爺子我以象數(shù)推論入化而來,推及其后近千年炎黃國運(yùn),是為凜凜天機(jī),不可輕泄,你且收好了。“
我接過,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終滅北方終,”老頭一笑,“我早說過,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氣,怒道:“他也算和你有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你怎么就能算出他來?不成不成,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你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幫我算算,不僅我,你那四個活寶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么親戚關(guān)系,”老頭怒道:“我推算的是國運(yùn),怎么知道這家伙日后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錯了我不對人說,不算你丟人。”
老頭瞪我:“什么丟人不丟人,你當(dāng)這是吃燒餅,多吃少吃不過是肚子漲點(diǎn)或癟點(diǎn)?今天這時辰不對,只能算一個,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準(zhǔn)的,便是準(zhǔn),說出來反生變數(shù)......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轉(zhuǎn)頭向窗外看,隱約聽得有人緩步行走吟詠之聲,我聽那聲氣,卻是遠(yuǎn)真。
老頭目光一閃,道:“此便契機(jī)......”袍袖中指掌微動,臉上忽閃過一絲青氣,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問:“什么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猶豫,才道:“想來與你無妨,你不必問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遠(yuǎn)真是我最后收的弟子,這許多年,他云游天下,在我身邊的時日最短。”
我皺眉,覺得他這一句話頗為古怪沒頭緒,正要細(xì)問,他卻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讓我送你么?”
他道:”我已在蘇州府劉家港備了船舶,然后自蘇州至福建長樂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揚(yáng)惡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趕去,舟行海上,他想回來也沒辦法,難道跳海游回來?“
“至于你,”他很平靜的對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來找你,你怕是分身乏術(shù),記住,”他豎起手指,“事有可為不可為,不可強(qiáng)求。”
隨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過白說一句罷?......“再不言語,轉(zhuǎn)身就走。
我追前幾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卻于稀薄日光中,頭也不回去了,日光將他背影越拉越長,清瘦的覆蓋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緩緩拉開。
我怔然而立,看著他長衣漫卷飄然而去的背影,微熱的淚泛起,卻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聲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這繁華不堪的人間煙火,紅塵守候,本不應(yīng)留住你,你屬于更遙遠(yuǎn)的天涯,想必是為了所在乎的人們,你才羈絆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視那城郭燈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愿從此后,你行走江海之間,所經(jīng)島嶼,皆波平浪穩(wěn),所歷世情,皆海晏河清,
而我,從此后,將長行,寂寥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