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的身子,就這樣沉沉地壓在了我身上,他肩上受傷的地方,血漬已經干涸,而他的體溫高得驚人。
“宋一弦,還沒死就快來幫忙!”
我幾乎是帶著哭音喊出這句話的。
宋一弦在第一時間沖了過來,二話不說和我一起扛起景盛,就快步朝外婆家的小矮房走去。
彼時,時間已經不早,外婆的屋子沒有點燈,大概已經睡下。
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一到門口就開始用力敲門,一邊敲還一邊大喊:“外婆,快來開門!”
外婆本來就有些耳背,我在外面喊了許久也不見回應,宋一弦等得心急,一腳下去踹開了老舊的木門。
“嘭”的一聲巨響,屋里頭終于有了些動靜,燈被點亮,外婆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從里屋傳了出來:“誰……?是誰在外面?”
本來久別重逢,應該和外婆好好敘舊一番,至少不應該用這么唐突的方式破門而入,可是眼下,景盛生死未卜,實在無暇顧及那么多了。
“外婆,是我,小滿!我一個朋友現在情況不太好,您能不能來幫幫忙?”
“小……小滿?”外婆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疑惑,過了好一會兒,才應了聲,“好,我馬上來!”
我和宋一弦合力把景盛扛進了屋里,外婆很快就點亮了屋子里的燈,見到我,她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到最后卻是看了臉色糟糕的景盛一眼,輕輕嘆了口氣:“進來吧,讓他躺我床上去。”
外婆還是那個外婆,她的話還是那么少,她從不多問我什么,可是她做的每件事卻都是為著我。
從她剛才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她并沒有像爺爺那樣,因為爸媽的死而怪罪我,更沒有因此而恨我。
只因那一眼,我只從外婆的眼睛里,看到了濃濃的思念。
我忽然感覺到愧疚極了,我怎么會以為她會不想再見到我呢?
我又怎么能那么忍心,這么多年都沒來看過她一次呢?
心緒萬千,我腳下的步伐稍稍頓了一下,宋一弦在那頭著急地喊:“發什么呆呢?快把學長扶過去呀!”
我回神,連忙幫他一起扶景盛,把他安放在外婆狹窄的木床上。
看到景盛肩上的傷,外婆也沒有感覺到多驚訝,也沒有問多余的話,只是皺著眉說:“他的傷看起來挺嚴重,而且還發燒,不好辦吶……”
宋一弦煩躁地扒了下頭發:“怎么辦!這荒郊野嶺的,到哪兒去找醫生?”
我也知道景盛傷勢嚴重,只紅著眼盯著外婆:“外婆,求求你幫幫他。”
“丫頭,不是我不想幫他,而是我只給家畜做過縫合……”
我怕外婆不答應,拉著她的衣角,脫口而出:“外婆!那你就把他當成是家里的牛羊吧!”
外婆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像是笑容的表情:“哪兒有你這么說話的。”
我繼續扯著她的衣角,哀求:“外婆……”
“行了行了,我去準備準備。”
聽外婆終于應了下來,我這才大大的松了口氣。
外婆動作迅速地向外頭走去,我知道她是去準備工具了。
宋一弦疑惑地看著外婆離去的背影,不放心地問我:“這老太太行嗎?”
“外婆是專門給村里的牛羊接生的,她的縫合技術可好了!”
宋一弦聽了,驚叫了起來:“什么!!給牛羊接生!!”
“噓——!!”我緊張兮兮地捂住他的嘴,“外婆從來不給人縫合的,景盛現在這樣,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呀!”
“可是……”
“沒什么可是!!”
我難得硬氣了一回,宋一弦霎時就沒了話,只是一臉擔憂地看著床上的景盛。
外婆很快就拿著工具回來了,一進門,她就開始張羅,等一切準備就緒,她把一盞照明燈打開遞給宋一弦:“拿著,別抖。”
宋一弦聽話地舉起手,一動都不敢動。
緊接著,外婆撕開景盛肩膀的布料,用紗布沾著熱水做了簡單處理后,就拿出一袋粉末作勢要往傷口上灑。
宋一弦忽然出聲制止了外婆:“外婆,您這是啥呀?不是什么奇怪的東西吧……”
“止痛的。”
“止痛?他都昏過去了,還止什么痛呀!”
外婆一聽,卻是一臉意味深長地看著躺在床上的景盛:“小子,你自己選,要生縫,還是要止痛。”
我一聽外婆這意思,有些驚詫的看向床上雙眼緊閉的男人,果然,下一秒,只見他的眼皮微微動了動,隨后他睜開眼,看向外婆:“就這樣來吧。謝謝外婆。”
“哼,誰是你外婆。”
外婆冷哼了一聲,也不手軟,把止痛藥往邊上一扔,就開始麻利地消毒,然后引針穿線。
看起來就很疼的樣子,外婆下針的同時,我就把頭轉向了一邊,一點都不敢看。
景盛悶哼了幾聲,然后就沒了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外婆說了聲:“好了。”
我連忙轉過頭去,只見景盛的肩頭已經被紗布覆蓋上了,雖然還是透著血色,可是看起來已經沒有那么恐怖了。
“紗布只有這么多,將就著用吧。”
外婆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疲憊,我連忙過去幫著她收拾,她卻把我推到一旁,拒絕我的幫助,大概是怕我弄亂她的東西。
宋一弦全程都看著,等我走近了一點,他朝我比了個拇指:“你外婆真厲害。”
我也沒理他,直接走到床邊去看景盛,他的臉色依舊白得有些瘆人,可至少是清醒著的。
看到我,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卻是力不從心。
外婆在這時候把一盒藥塞進我手里:“消炎藥,給他吃上。下半夜高燒可能會反復,屋里頭有水和毛巾,給他降降溫。你們能想辦法給想想辦法,給他送去醫院,或者請個醫生來。”
“好,謝謝外婆。”
我拿著藥盒,忽然間不敢直視外婆的眼睛。
要么不來,要么一來就麻煩外婆,我實在心虛得不行。
外婆卻是輕輕嘆了口氣:“傻丫頭,是不是趕了一天的路?我給你們做點吃的去。”
說著,外婆轉身,向外頭走去。
多年不見,外婆的背影看起來似乎又傴僂了一些。
從頭到尾,外婆都沒有問過一句關于我爸媽的事,我忽的感覺眼睛有些酸澀。
“你給景盛倒點水,讓他吃吧。”我把手里的藥盒塞到宋一弦手里,然后轉頭看向景盛,“我去廚房看看,你……想辦法聯系一下儲謙吧。”
我記得儲謙之前說過,景盛的那個手機是聯著衛星的,應該有信號。
話落,我沒有等景盛回話,就轉身向廚房的方向走去。
等我到的時候,灶頭里已經升起了火,外婆坐在灶頭外往里頭添著柴火,火光在她臉上跳躍,看起來祥和極了。
看到我,外婆就朝我招了招手,意思是讓我去看火。
我點了點頭,接過外婆手里的火鉗,坐在了外婆原本坐著的位置,而外婆自己開始給我們煮面。
記憶中,外婆煮的面條特別好吃,面是她自己搟的,特別有勁道。
至始至終,外婆都自顧自忙碌著,沒有多問我一句。
到最后,還是我自己憋不住,問外婆:“外婆,你為什么什么都不問我?”
“問什么?”
彼時,外婆正在下面,水剛剛開,她一手拿著黑乎乎的木頭鍋蓋,一手攪著鍋里的面,水汽朦朧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問……問我朋友是怎么受傷的呀。”
其實我想說的是,問我爸媽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會死……
可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
“三年前村頭的老趙在田里干活的時候,忽然中風癱了,你們多半是遇上他心術不正的婆娘和那不成器的兒子了吧?”
外婆說這些話的時候,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這三年多來,你們不是第一個受害者了。不過,倒是第一個傷得這么嚴重的,你那個朋友倒是有膽色,敢跟那幫子流氓打起來,只不過,得不償失。”
聽外婆提起那趙家,我忍不住好奇地問:“外婆,那趙家你熟嗎?他們以前有個收養的兒子,叫趙鐵生?”
“趙鐵生?”
外婆手上的動作倏地頓了一下,看向我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不過很快,外婆就又繼續低下頭去煮面,沒有再看我了。
“他們以前是有個養子叫鐵生,那孩子可憐,來這村子后就一直在受苦,死的時候才十二歲,連尸骨都沒找到。”
“他……怎么死的?”
“村子入口那頭不是有個懸崖嗎?他失足從那里掉下去了,就一直沒回來。”
外婆說得村子入口不就是宋一弦家那頭么!
怪不得,景盛會知道小九掉下去的那個懸崖下有個小斷崖,還把那里的地形記得那么清楚,他恐怕也是這么活下來的吧?
而結合之前景盛說過的話,他根本就不是失足掉下去的,而是被趙長生的母親給推下去的!!
那時候他才十二歲啊,那個女人為什么會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下這么狠的手!
“外婆,你能再給多多說一點關于趙鐵生的事嗎?”
外婆抬起頭看我,我以為她會問我些什么,沒想到她卻什么都沒問,直接給我說起了關于趙鐵生的事。
“鐵生本來不叫鐵生,他是老趙收養的孩子,因為老趙他婆娘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雞,給他起名叫鐵生,是希望他身體硬朗健康長命百歲。鐵生來的時候才三歲,長得好看,又聰明伶俐,村里頭的老人個個都喜歡他,就連村里算命的都說他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果然,鐵生來還不到一年,老趙他婆娘就懷上了孩子,就是那趙長生。老趙老來得子,高興得不了,把他妻兒也是寵得無法無天。鐵生就受罪了,自從長生出生之后,老趙一家子對他動輒打罵,好好一孩子,身上的傷從來沒好透過,也難怪他一直想著要逃出去。
那孩子走的那天,村子里下大雨,老趙召集村民去尋人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失蹤了兩天,一村子人前前后后搜了一遍,硬是沒找著。后來有人說下大雨那天,曾看見他在懸崖邊徘徊,我們就估摸著他失足掉下去死了,尸骨無存……”
外婆一邊說著,一邊無奈地搖了搖頭,神色之間不難看出深深的惋惜之情。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外婆,試探性地問:“那外婆……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趙鐵生又站在你面前,你還認得出他來么?”
外婆笑著搖了搖頭:“這都過去快二十年了,要是那孩子還活著,應該有三十歲了。我這老眼昏花的,怎么可能認得出來。”
“哦。”我往灶里頭添了把火,“外婆,你說那姓趙的忽然中風癱了,會不會是報應啊?”
他從人販子手里買小孩也就算了,買來之后還不好好待人家,暴力相待,甚至還縱容妻子行兇。
我想,這世界上,應該還是有因果輪回這件事的。
壞人,就應該受到懲罰。
如果他今天還好端端的,如果景盛同意的話,我想,我肯定會報警告發他。
外婆低垂著眸子,看著鍋里翻滾的面條:“誰知道呢。”
下一秒,外婆就把熱乎乎的面撈了起來:“好了,可以吃了。你去叫你的朋友吧。”
頓了頓,她補充了一句:“被揍成豬頭的那個,躺床上那個暫時還是別想了,估計他也沒什么胃口。”
“哦,好。”
我站起身來,洗了洗手,轉身就走了出去。
到廚房門口的時候,外婆忽然出聲叫住了我:“丫頭,你真的忘了?你小時候……”
外婆的話,剛剛說了一半,宋一弦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夏小滿,你快來,快來幫幫忙!!”
我一聽,直覺是景盛出了什么事,推開他就往里屋沖。
“景盛,你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
我慌慌張張沖到床前,卻發現景盛正坐在床上,床前放著外婆起夜用的夜壺,而他的褲子被褪了一半,正掛在腰間要掉不掉的,看起來活色生香。
我頓時覺得無比尷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宋一弦這坑貨匆匆從后頭趕了上來,弱弱地道:“他……他不聽我勸,非要……非要出去解決,你勸勸他?”
“你自己搞定!我忽然想起外婆找我還有事兒!”
我咬牙切齒地白了宋一弦一眼,馬不停蹄地開溜。
景盛的聲音卻在這時從后頭不輕不重地飄了過來,聽起來顯然是一副秋后算賬的語調:“夏小滿,你說剛才外婆是把我當成了牛還是當成了羊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