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安死了。葉小安是何許人也,田嘉鑫完全不清楚,他也不在乎,這個人在他心中跟阿貓阿狗沒甚么區別,但這只阿貓阿狗有個兄弟叫葉小天,那就不同尋常了。
貴陽三教九流、尊卑貴賤、各色人等,沒有人不知道當初葉小天為了一個人……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了,大概好像姓毛,就因為那人是葉小天的結義兄弟,葉小天攪了一個天翻地覆。
他以區區一新晉小土司的身份,悍然向傳承數百年之久的展曹兩大土司家族開戰,不惜一切,也要斬其頭、絕其命,以仇敵之血,告祭他那結義兄弟的在天之靈,這一次死的是他的親兄弟,此去葉小天會干出什么事兒來?
“十四哥,隨我來!”
田嘉鑫正望著葉小天離去的背影想得心驚肉跳,田妙雯喚了他一聲,舉步向田氏長房大宅走去。田嘉鑫回身看見,先是一驚,繼而一喜,田妙雯要帶他進大宅,目的還用說么,恐怕……是要把傳承交給他了。
田嘉鑫急趕幾步,追上田妙雯,恭敬地道:“姑爺手足情深,不過……事件起因只是潑皮鬧事,打死葉土舍時也不知他真實身份,以姑爺的權勢要替兄報仇,處死幾個潑皮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田家一時還離不了大小姐……”
田妙雯踩著一地黃葉,衣帶飄飄,聲音也恬淡飄然:“十四哥,你還沒有站穩的時候,我是最不能離開的一個,但是當你該登上家主之位的時候……”
田妙雯緩緩站住腳,慢慢轉過身,一雙秋水般澄澈明亮的眸子定在田嘉鑫身上:“我是最該走的一個。不是嗎?”
田妙雯的眸子似流泉見底,明鏡照心,田嘉鑫只覺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在田妙雯的注視之下無一絲可以遁形,登時臉色一赧。慢慢低下頭去。
田妙雯微微一笑,懶得揭破他真正的想法,轉身繼續向書房走去:“今天,我就把田家的傳承交給你,你要在三天之內把它徹底熟悉,有不明白的及時問我,三天之后,我要回臥牛嶺!”
田妙雯輕輕推開了房門。邁步走了進去,有些擔心地道:“小天這人,哪怕是已經修成了真佛,一旦觸及他的禁鱗,他也依舊會瘋魔起來,我得去看著他,他的地位越高,越容不得出錯!”
這一次,田嘉鑫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恭訓地低下了頭。道:“是!”
隨著這一低頭,他就看到了田彬霏一貫使用的那張漢風的古案,看到那條案。他頓時一呆,桌上有一堆削鋸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木頭,田嘉鑫不明白大少爺的書案上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堆東西,好像……是一堆積木?
田妙雯在書案后坐下,對田嘉鑫道:“坐!”
田嘉鑫見書案對面有一張蒲團,便跪坐下來。他知道,大小姐要把田傳氏傳承交給他了,雖然他早已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呼吸還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血脈賁張。
田妙雯緩緩開口了:“十四哥,你有沒有玩過魯班鎖?”
“啊?”田嘉鑫露出有些癡呆的表情。
田妙雯莞爾一笑。伸手拿起兩塊木頭:“這東西,跟魯班鎖差不多。我先教你如何組合。它的拆卸和安裝,都有一定的順序,依照這個順序,不可錯亂一步,你才能完整地完成……”
田嘉鑫木然看著田妙雯把那兩根木料通過榫卯結構巧妙地組合在一起,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幾下:“難道我們田家的傳承……是木匠?”
“整件事都有一定的順序,依照這個順序,每一環節都必須正確,才能天衣無縫。錯一步,滿盤皆輸……”
說話的不是正在教田嘉鑫組裝魯班鎖的田妙雯,而是人人都以為他已死去的田家前掌門人,如今的播州三夫人身邊的第一智囊田是非。
“最關鍵的一步在于‘換’,如何換得不動聲色,不露破綻,關系到全局成敗!你們可準備妥了?”
站在田彬霏前面的人穿著兩截衣,挽著袖筒、褲腿,赤著雙足,雙腳腳趾習慣性地張開,穩穩地抓扣著地面,他臉上有隱隱的水銹,一看就是常年在水上討生活的人。
“先生放心,我們已經在江上演練了一百多次,閉著眼睛都能重復每個步驟。,每個兄弟,都水性如龍!”這人叫白問舟,公開身份是烏江上最大的一家船行的船老大,而實際上卻是楊應龍多年經營,安排在這里的暗樁之一。
這一次為了完成“偷天換日”計劃,楊應龍動用了大量隱藏力量,毫無保留地交給了田雌鳳和田彬霏,任由他們驅策,只要能完成這一計劃,哪怕這些隱藏力量全部葬送,對楊天王來說也是一本萬利。
田彬霏點點頭,又轉向另一人:“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葉小天換掉,這非常不容易,他如今身份不同,每至一處,總有人前呼后擁,不事先做好安排是辦不到的。所以,要讓葉小天按照咱們給他設定的路線走,這才成。你們那邊,不可出了紕露。”
這人身材魁梧,穿一身襕衫,看他氣度,應該是官場中人,只不知他是播州那邊的人還是對岸水東宋家的人,播州和水東勢力犬牙交錯,兩部落接壤地區幾百年來就時而歸你時而屬我,當地有些小部族為了生存,通常是誰來了就臣服于誰,朝秦暮楚,家常便飯。
“先生放心!”這人一說話,聲音嘶啞,就像兩塊鐵板磨擦著沙子,似乎聲帶受過傷:“在下負責的區域內,絕不會出現半點差錯!”
“很好!如果出了差錯,你提頭來見!”
田彬霏目光似刀,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看得他心中一凜。他也算是稱雄一方的人物,但是被田彬霏這么一看,懼意油然而生。他們都不認得這個田是非田先生,但他們都知道,田先生是天王派來主持此事的關鍵人物,生殺大權,一手獨掌,豈敢怠慢了。
這時,田雌鳳款款走入,房中幾人一起躬身:“三夫人!”
田雌鳳微微頷首,在田彬霏身邊落座,道:“都準備好了?”
眾人齊聲道:“是!”
田雌鳳沉聲道:“好!你們各自準備去吧,其中機密,只許你幾人知曉,誰若泄露半點風聲,不論有心亦或無意,我誅你全族!”
眾人凜然聽命,待眾人退下,田彬霏才道:“葉小安怎么樣?”
田雌鳳嫣然道:“還能怎么樣,當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注定無法回頭了。”
田彬霏沉聲道:“僅僅無法回頭還不成,他必須得鐵了心全力配合,雖然是親兄弟,要冒充也不容易,如果他心志不堅,更容易露馬腳。”
田雌鳳道:“我明白,這一路我都在不斷向他灌輸,他本來就渴望權力,本來就不甘心,心魔一旦在他心底里扎下了根,他蛻變的會比你我想象的更快!”
田雌鳳妖嬈的雙眸微微地瞇了起來,就像一只波斯貓般嫵媚:“你自幼就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你不會明白,當一個人忽然意識到他能掌握更多,他能得到夢寐難求的一切時,他會變成什么樣子……”
田雌鳳越說聲音越輕,到后來仿佛幽幽的囈語,似乎有些緬懷。她說的,也許不僅僅是葉小安,還有她自己的感觸。
曾幾何時,她也只是一個天真爛漫、只想追求一份令她心動的愛情的少女,當她無意間成為播州楊天王的夫人,她的野望也僅僅是讓她的家族在播州更加穩定,直到她成為楊應龍最信任、最寵愛的女人,她的野心也在不斷地膨脹、變化……
正因為她自己曾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她篤定,即便葉小安現在還有些猶豫不決,當他以葉小天的身份接掌了葉小天的權力、地位、名望,也一定會迷失其中,再也無力自拔。到那時不需要她揚鞭催促,葉小安為了牢牢抓住到手的一切,也會死心踏地的做播州的傀儡。
田彬霏聽了田雌鳳的話,沉默良久,緩緩地道:“你所說的,我本來是不明白。但現在,我已經明白了一些,不要忘了,你所改變的只是身份和地位,而我……比你變得更徹底,我明白……自己讓自己從人世間消失,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感受。”
田雌鳳嫵媚地道:“你的感受一定很不好。”
田彬霏冷冷地道:“很不愉快!”
田雌鳳柳眉一揚,柔聲道:“但葉小安不一樣,你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損失了很多,而葉小安是得到,得到他以他的本來身份一生也求之不得的一切。”
田彬霏緩緩閉上眼睛,咀嚼著這句話,似乎要把自己代入葉小安的境遇,許久才慢慢地道:“一樣,不會愉快的!”
田雌鳳吁了口氣,輕笑道:“那是你,不是他!葉小安是什么?一塊俗不可耐的泥巴,怎么能跟你這樣貴介如玉的公子爺相提并論?”
田彬霏淡淡地道:“但愿如此吧!你該離開了,接下來的事,不能有楊家的影子。”
“我是田家的人!”田雌鳳搶白了一句,嬌笑一聲,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成敗與否,在此一舉,拜托公子了!”
田彬霏的神情也嚴肅起來:“某必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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