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睜開眼,看見的是帳幔的頂,玄黑中勾勒明黃色澤,百蝠圖案盤踞其上。子虞無聲地喘了口氣,手摸索到牀沿,想要起身,這一稍用力,手指都在發抖,四肢百骸彷彿不是自己的,痠麻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呻(禁)吟了一聲。
一旁立刻有人驚覺,舉燈走到她的牀爆溫聲勸道:“王妃剛纔騎馬太疾,身子虛弱,可不要亂動了。”
子虞在燈下看他,啞聲道:“周公公?”隨即意識到方纔一切並不是做夢,又見他手中舉燈,更是驚訝,慌忙問,“晉王呢?”
“小人是隨侍陛下的,今日在出營時才見過晉王一眼,”周公公道,“不過照以往舊例,晉王應該是回營了。”
子虞看他平靜的神色有些茫然,又聽到晉王回營,臉上頓現慌色,“回營?可是南國的……”
噓!周公公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對她和藹笑道:“王妃既已趕到這裡,就已說明王妃是有大福之人,晉王無事,王妃也無事。”
子虞定睛凝視他,沒有察覺到一絲僞色和推搪,這才稍稍心安,雖然不知道其中有什麼緣故,料想他也沒有騙她的必要。她嘆了口氣,重新躺回枕上,忽然又想起一事,問道:“這裡是哪裡?”
周公公將燈放在她的榻前,答道:“陛下的隨營。”
子虞一驚,重新又坐直身子,瞠目結舌。那神態讓宮中的老人周公公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安撫道:“隨營只有一個,王妃且放寬心休息。”
這哪是說放寬就能放寬的,子虞堅持要起身,周公公久勸無效,便從外面取了件衣袍過來,又讓子虞詫異的是,這是套絳紫的宦官衣物。周公公解釋道:“王妃的騎裝髒破,不能再穿了,隨行的除了陛下的兩套便服,只有這件了,幸好身形與王妃相差不大,還請王妃將就一下。”
子虞換上衣物,稍大了一圈,折起衣袖後,倒也不顯得突兀。她來時髮髻已經散亂,此刻長髮垂肩,蜿蜒及腰下。隨營中並無宮女,她只能隨意綰起。這一番活動下來,手足才稍麻利了些,只是雙腿痠痛,不是一時片刻能緩解的。
周公公等她換衣時早就退下。子虞細打量四周,掀起重幃,這才發現,她所處的不過是隨營的一隅。不知是誰想出的主意,在營帳中垂一道帷簾,隔成兩間。她休憩的一半不過是一榻一燈。而這一半還有坐榻和書案。
子虞見營中點著燈,便猜到天色已晚。皇帝素來喜好打獵,也時常有帶著隨營流連於草原山澗的驚人之舉,只是不知道這一次是停留在何處。
她很快就有了答案,有人撩起了帳簾,讓珉山腳下的風肆意闖了進來。子虞回首,但見帳外珉山黝黑,山坡上掛著冰輪銀盤,皎皎月色像是水銀,隨來人的步伐傾瀉了一地。
子虞晃神的片刻,皇帝身著鎦金甲冑,沐浴在月輝之中,緩步走了進來。
——子虞默默向他跪拜行禮,他擺手示意讓她起身。
帳中安靜,又沒有旁人,子虞的視線不由跟隨著他。看著他坐在書案前,取了面前一本摺子看。子虞原先在帳中觀察的時候就看見了這本摺子,原以爲是無關緊要的才隨意擺放,此刻見了皇帝專心致志的樣子,才覺得事關重大。
燈火幽淡,皇帝的面容在燈影裡模糊而朦朧。子虞瞧不清他的神色,卻能猜到一定是沉靜如水,這位帝王總是給人這種感覺。
她婚後往來宮中的次數也不算少,碰上皇帝的幾次卻都印象深刻。他寬厚而溫和,彷彿沒有任何事可以驚擾到他,所以宮中上下更加敬畏。後宮各位娘娘雖然心思難測,時間久了總能揣摩出一二,這位帝王長久如一日,反而讓人難以琢磨。
皇帝忽然擡起頭,“晉王妃。”
他音色醇厚,在寂靜中卻讓子虞嚇了一跳,她謹慎地回視他。
“左右無事,不如來下一盤棋。”他微笑著問。
子虞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沒有想到皇帝會如此輕鬆,應道:“妾不精棋藝,恐讓陛下敗興。”皇帝不在意地說道:“無妨。”
得了令的宦官很快就擺上了棋盤。說是棋盤,其實是畫在羊皮上,方便攜帶。棋子是銅製的,鏤著字紋,在燈火下泛著奇異的光彩。子虞原以爲是圍棋,想不到擺上的是象棋,心情從容許多。象棋在南北兩國的民間也廣泛流傳,她十歲時就在兄姐教導下學會,並不會太差勁。
棋子按序排列好,各自試探了幾步,然後就開始廝殺爭奪。子虞發現,皇帝的棋走得並不主動,可每一步必有後招,往往她以爲凌厲的攻擊,就消弭於他擡手之間,毫不費力。與這樣沉穩謀劃的棋手下棋,無疑讓人沮喪。偶有小勝並不讓人感到快慰,偶有小失卻會引得兵敗如山倒。
又走了幾步,子虞自覺無力挽回敗局,不由輕嘆。皇帝看了她一眼,隨手拿起了卒,這步棋自過河後他從未動過。子虞心想他是不是又有妙招,於是聚精會神地看著。
皇帝卻只拿起棋並不落子,輕輕一笑道:“所有的棋都有規則,唯獨卒子讓人可惜,過河就不能後退。”
子虞聽得一怔,看著棋盤默不作聲,皇帝已經把卒往前移了一步。這步出人意料,又讓她犯難,吃了卒對整局幫助不大,不吃又覺得如鯁在喉,心有不甘。
她看著棋盤怔忪出神,皇帝也不急,神色淡定如深井靜水。片刻過後,子虞才下定決心放過卒子,把精神放到了他的棋面上。
“放過卒子,”皇帝眸色黑沉,慢悠悠道,“晉王妃很有割捨的勇氣。”子虞略低頭,輕聲道:“妾棋力不濟,只能割捨。”皇帝笑笑無所表示,不徐不疾地下著棋。
卒到底發揮了大用處,在皇帝巧妙的安排下,一步步接近,直至吞了帥。子虞垂下眼,讚歎道:“陛下佈局高明,妾萬不及一。”
皇帝彷彿聽慣了這樣奉承的話,面色並沒有明顯愉悅,反而問道:“如果剛纔不是放過了卒,是不是結局會不一樣?”
“不會,”子虞黯然道,“棋早有定局,不是卒,也會是其他的。陛下方纔說卒可惜,受規矩所迫,纔不得不走到這一步,不是卒影響了棋局,而是棋局決定了卒的走向。”
皇帝看著她,和緩說道:“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
周公公見皇帝盡興,忙收下棋盤,換上兩杯清茶。茶香嫋嫋,讓剛纔下棋帶來的肅穆氣氛掃蕩一空,子虞用指腹慢慢摩挲茶碗,感覺到那一絲絲的溫暖,漸漸蔓延到身上,她這纔有勇氣擡起頭看一眼皇帝。
他的披風已經解下放在一旁,面容沉靜,似乎在沉思什麼。可在子虞擡眼一瞥的剎那,他就捕捉到她的眼神,淡淡掃了她一眼,忽然開口道:“晉王妃,今天你做了一件讓我吃驚的事。”
子虞眨了下眼,微垂下睫毛,輕聲說道:“妾縱騎衝入禁軍,在御駕前失儀。”
“關心則亂可以諒解,”皇帝皺了下眉頭,“可一時不察,失言就有可能引出災禍。”
他的口氣似乎並沒有責備,子虞卻膽戰心驚,訥訥道:“妾確實在營帳處見到了南國諜人。”
皇帝呷了口茶,不置可否,擱過這話,又道:“你生於南國官宦之家,積於舊習,難道不曾念過故地?”
子虞的手一抖,險些將茶灑出。這一剎那,那些幾乎快要模糊的幼時記憶一點點浮現,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轉念又想到,無論留在這裡多久,別人始終記得她南人的身份,視她爲異類。這麼多雜而亂的念頭纏住了她的思緒,讓她在皇帝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子虞張了張脣,心怦怦亂跳。這個時候應該要表明忠心。可一擡頭,從皇帝烏沉的瞳人中看到了倒映的自己,那樣蒼白,那樣無措。一滴淚水突如其來,從她的臉頰滑落。子虞忙用衣袖遮住臉。
皇帝似有些意外,嚴峻的神色露出和緩之色,揮手說道:“去休息吧。”
子虞拭乾淚痕,依言退下,回到剛纔休息的牀榻旁,隔著帷簾聽到皇帝吩咐“舉燈”。不一會兒,窸窸窣窣的來往聲不絕。子虞從他們的腳步聲依稀分辨出是隨行的內官。帳中忽然就光明起來,帷簾上也泛起幽淡的光。
她靜靜地躺著,心裡悄悄數著數,一、二、三……數到後來連自己也記不清了。帷簾的另一頭似乎又有人走了進來,腳步稍重,是衛士。壓低了聲音向皇帝稟報,子虞不想去聽,耳邊模模糊糊地飄過聲音,渺渺真真,隔著千重遠似的。她覺得不安,神思迷糊間翻了個身,皇帝沉和的聲音從那一頭傳來,“睡吧。”
這聲音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奇異力量,她終於在輾轉反側的不安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