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之後,穆雪果然找了個機會和欣妃長談,並支開左右宮娥宦官。
子虞回房歇息,才坐了不到片刻,絳萼匆匆趕來,見了面的第一句就是,“出了這樣大的事,你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
她帶著些微責備的口氣並不叫人意外,真正讓子虞在意的是,她勒令過知情的宮人不得多嘴,可轉眼絳萼就已得知。短短一瞬間,這個與自己朝夕相伴超過一年的少女令子虞感覺到了一絲高深莫測。
她托腮不語,似乎正在沉思,絳萼卻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神色一緩,輕笑道:“怎麼了,我說話急了些,這就讓你惱了?”
子虞向她笑笑,往窗外看去,方向是正殿,她用疑惑的語氣問:“穆雪要和娘娘說什麼呢?”
絳萼眸光一轉,嗤道:“還能說什麼。”
這語氣讓子虞更加迷糊,絳萼卻不打算解釋,徑自悠悠道:“延平郡王是皇后的嫡親兄長,戰功赫赫,貴爲國中一等貴族,穆雪遇上他,就是受了些委屈也得硬忍下來。她錯在沒有忍住,讓三皇子牽涉其中,這可不是三個人的事,成了娘娘、中宮和步壽宮三宮的事。”
“未必有這樣嚴重,”子虞蹙起眉,“皇后和文妃都不像是喜歡生是非的人。”
絳萼脣角動了動,冷笑兩聲道:“她們不喜歡生是非,可宮裡生是非的難道少嗎,就是這幾日,我聽說不少誇獎三皇子的好話,太子顯得庸碌無爲,這樣的事,難道不是禍端?文妃對我們娘娘結交示好,三皇子又解救了穆雪,他們可不像那麼善心的人,依我看,生了個聰明的皇子,文妃娘娘的心思開始變得多起來了。”
這番說辭讓子虞暗暗驚詫,驚的不知是其中的內容還是絳萼深沉的心思。
此時窗外的宮女開始有了動靜,欣妃似乎召人服侍,絳萼回頭看看子虞,說道:“娘娘那裡你也要幫著勸勸,現在還未到我們介入宮中爭鬥的時候呢。”說完匆匆趕去正殿。
子虞一個人在房裡無所事事,往日消遣的玩意今日也變得索然無味,窗外不停有宮人走動,衣角窸窣,步聲細碎,讓她的心靜不下來。不過短短半日,她突然積累了許多心事想要對人傾爽曾經作爲傾訴對象的絳萼和穆雪此時變成了心事的來源,這讓她感到無措。想了又想,只有大哥能聽她說上一二了。
前些日子子虞就打聽好了,知道今日是大哥輪值,她換了一身衣裳就趕去永延宮。
羅雲翦見到妹妹來了,倒不怎麼吃驚,聽她一股腦地把在步壽宮的事說出來,神色平靜,對子虞說道:“你這是在做什麼,爲她們說的話擔心,還是爲她們的人擔心?”
子虞嘆了口氣,“平時她們可不是這樣的,怎麼突然就變了個人似的。”
羅雲翦笑笑說:“也許她們向來就是這樣,你現在也不過是看到了冰山一角,只是一角就讓你這麼吃驚,以後還有讓你更吃驚的。子虞你要知道,她們現在能讓你窺視到這一角,而不是等你撞上冰山知道痛後才告訴你,已算是寬厚了。”
“哥哥,”子虞低喊了聲,“難道我真是這麼笨的人,這宮裡上下,個個都比我見多識廣,也更會審時度勢。”
羅雲翦憐惜地看著她,“你自小聰明伶俐,有什麼不如人的,只是你自幼生於安樂,而宮裡的人素日就慣於察言觀色,鑽營奉承,心眼自然要比你多了。”
子虞輕輕眨了眨眼,大哥的這番勸解並沒有讓她舒心。因爲她的安樂已不存,而宮人的心眼,她還沒全部摸清,甚至連親近的身邊人,都再度讓她感到陌生。她仰起頭,還想說什麼,眼角餘光忽然瞟到永延宮有人正向這裡走來。
子虞心裡正疑惑,羅雲翦已一把抓著她跪下,口呼:“吾皇萬歲!”
皇帝只帶著兩個宦官和幾個衛士,顯得很隨意,走近後開口道:“副衛尉怎麼在這裡?”
這聲音低醇悅耳,彷彿擊築,著實讓子虞意外。她並非第一次得見御駕,卻兩次都沒有看清楚聖容,光憑聲音,直覺皇帝沉穩清朗,氣度高華非同一般。
羅雲翦沉聲答道:“臣得了些空閒,就和妹妹敘些家常。”
皇帝淡淡應了一聲,似乎很隨意,又似乎沒有聽進去,半晌沉默不語。皇帝不出聲,身旁的人也不敢弄出動靜。羅雲翦和子虞就地跪著,雖是暑日,青磚上仍有一絲絲的涼氣小蛇似的往膝蓋上爬。
子虞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腿腳痠麻,心裡忐忑不安,就怕大哥的應答有什麼不妥。
皇帝發現他們的表情慎重,笑了笑道:“跪久了不適,起來吧,”待兩人起身後又道,“兄妹離別相逢自是不易,宮廷不是個不近人情的地方,以後可以多多往來。”
這句顯然是對子虞而說,子虞大喜,忙行禮謝恩,趁這個機會,她擡頭飛快看了一眼,皇帝站在瀝青的石階上,整個人被籠在了日光裡,短短一瞬,子虞已將他的模樣記了下來:原以爲大皇子睿定的俊美,三皇子睿繹的清秀都是承自母親,現在瞧來並不然。更難得的是,皇帝的樣貌還很年輕,身體健碩,氣度沉穩高華,令人見之難忘。
羅雲翦也驚訝皇帝突來的好心,可他一向穩健,絲毫不露神情。皇帝轉而溫和地問他,“你以前隨父四處征戰,去過中澶、轂城和驪騚嗎?”
子虞聽了心頭猛地一跳,這三城是隨公主北嫁時,名義上陪嫁贈與北國,其實是戰敗後割讓的城池,不知皇帝突然提起是什麼用意。
羅雲翦皺眉道:“這三城地處偏僻,地廣物稀,臣素有耳聞,但不曾去過。”
皇帝點頭,“是了,這些天朕爲這頭疼不已,三城的百姓不堪教化,甚至還膽大襲擊軍營,幾位將軍已經向我抱怨了多次。”
“百姓不知城池易主,時日久了,自然會平淡下來。”羅雲翦應道。
皇帝似乎對他的答案很滿意,神色和藹,微笑道:“百姓還在爲拋棄他們的君王效忠,亦算理所當然,這世上一相情願的事總是在不斷髮生。”一旁陪侍的宦官見皇帝心情尚好,便奉承道:“這三城的百姓就算再怎麼有眼無珠,遲早也會明白陛下的體恤和皇恩。”
皇帝掃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看著宮殿一邊的天色,說道:“朕去別處走賺時日尚早,你們兄妹好好聚聚。”
兩兄妹行大禮恭送御駕,等皇帝一行的身影消失在牆爆子虞轉頭問兄長,“陛下突然提起這些是不是有什麼緣故?”
噓——羅雲翦做了個禁言的姿勢,低聲說,“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居然連陛下的想法都敢胡亂揣測。”
子虞一怔,隨即道:“就只有我們兄妹沒有外人,何況這宮裡不都在猜測陛下的想法嗎?”
羅雲翦,不緊不慢地說道:“別人就算猜測,也不會貿然說出口,你難道還指望別人給你答案。”
“別人不說,難道大哥也不指點我?”子虞嗔道。
“告訴你太多,只是害了你,”羅雲翦眸光一軟,柔聲說,“你的心眼太淺,容易讓人一目瞭然。可目前這樣也未必不是福,至少她們不會提防你。”
“大哥說的是絳萼穆雪她們?”子虞想了想,笑道,“她們雖然比我多了些心思,可也只是普通女官,又能厲害到哪裡去。”
羅雲翦面色一正道:“你們千里迢迢被南國送來,難道就是爲了當個普通女官?有這種想法的怕只有你一個。現在欣妃只是苦於無處施展,以後得了機會,她要派你們用處的地方可多著呢。你看著吧,別說這宮裡,就是你們從南國一起來的人,都沒有一個簡單的,你行走在她們之間,萬事要留個心眼。”
子虞點點頭,“我聽大哥的。”眼看天色不早,羅雲翦有官務在身,子虞只好準備回宮。
羅雲翦送她到永延宮外,仍有些不放心,叮囑道:“你回去後做事要更加謹慎。依陛下剛纔所言,我猜瑞祥宮馬上就要忙起來了。”
“大哥說的當真?”子虞想起欣妃冷清寂寞的樣子,忍不住有些高興。
“這可未必是什麼好事,值得你這麼高興?”羅雲翦壓低了聲音道,躊躇片刻,說道,“今後,如果沒有要緊的事,你還是少往永延宮走動。”
子虞微驚,睫毛輕輕一顫,“爲什麼?”
羅雲翦盯著她,眼底掠過冷芒,“聖上開了金口,即使是最平常的話,有心人也會格外留意。你我在這裡毫無根基,平白惹起別人的警惕又有什麼好處。日後真有了什麼難處,再來找我,平常就要靠你自己了。”
“大哥!”
見妹妹神色落寞,羅雲翦露出不忍,“這裡還不是任我們自在行事的地方,做大事的人總要忍得,大哥送你一句話,你時刻謹記,冷眼旁觀,靜待其變!”
子虞一震,在心裡反覆唸了兩遍,忍不住生出酸楚之感,只好與兄長拜別。
羅雲翦凝望著妹妹的背影,心裡也不由一痛,過了片刻,高牆的陰影將子虞完全遮蔽,他的神色才又恢復沉毅,心想自己的妹妹論樣貌論性情都是萬中無一,稍待時日,何愁不能出頭。等,只有等,良機總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