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太原府,溫暖乾燥。已經(jīng)是暮春初夏交替時節(jié),荼蘼花緩緩開著,預(yù)示著豔春的終了,暖夏的開端。它們美得寂靜清冷,又有蝕骨濃烈。
凌青菀跟著外祖母去盧家的時候,心倏然變得浮躁。
她額頭竟然沁出了薄薄的細汗。
外祖母笑著對她說:“盧家的夫人、姑娘們,最是和藹不過了。她們輕言細語慣了,客客氣氣的,菀娘不必害怕。”
外祖母這是說,盧家的女眷們涵養(yǎng)都很好。
凌青菀嗯了聲,點頭沉默。
他們的馬車,進了盧氏高大的門樓時,凌青菀忍不住撩起車簾,往外頭望去。
這條街坊,只住了盧氏一族。
太原府也是大鎮(zhèn),每條街裡至少有二三十戶人家。那些大坊,更多大上百戶。
而盧氏,百年望族,人丁興旺,佔了一整條街坊。在太原府,能和盧氏比肩的,唯有同樣是百年望族的王氏了。
王氏現(xiàn)在更加顯赫些,因爲太后姓王。
盧氏坊間的武侯鋪,都是盧氏自己的下人充當。這意味著,他們可以隨意宵禁時分出入。
進了盧氏的坊門,不同於其他坊,盧氏的族坊兩旁沒有任何店鋪。都是住戶。雖然是大白天,家家閉門。
街上安靜極了,唯有高大的古槐樹綠蔭婆娑。馬車路過,光影錯落。
凌青菀一家家望過去,心裡很明朗。和從前相比,盧氏族坊一點也沒變,連硃紅色的大門也是隔幾年新漆一回,顏色未改。
若非要讓凌青菀去想,她可能想不來。但是瞧見了,就知道見過,這種感覺不會錯。
一切好似不曾改變,但是凌青菀知道,一切都變了。
盧珃死了,盧氏最大的依靠沒了,短時間內(nèi)他們需得謹言慎行,以免出現(xiàn)更大的錯。
往後他們的榮華富貴,需得更加小心翼翼去經(jīng)營。盧珃在後位的那十年,盧氏最繁榮鼎盛。才一年的功夫,他們已經(jīng)落魄了很多。
好些在京爲官的盧氏子弟被迫致仕。就連盧珃的兄長,也被調(diào)離了京師。
“盧珃最後那幾年,殺了十位宮妃,得罪了很多人。盧氏今天被迫收斂,也是怕其他族報復(fù)吧?”凌青菀心想。
想到盧珃,她心裡就潮潮的,疼得能滴出水來。
很快,馬車就到了二房的正門。
小廝開門,讓景家的馬車進去,直接到了垂花門口。
有位體面的婆子,在門口等著,迎接外祖母和凌青菀。
“聽聞八姑娘最近染疾,被表姑娘治好了。就是這位表姑娘嗎?”婆子和外祖母寒暄。
外祖母心底訝然,面上不動聲色,笑著道:“媽媽所料不差,正是這位表姑娘。她叫菀娘,是晉國公府的二姑娘,自幼愛好學(xué)醫(yī)......”
景家的事,也才這兩天發(fā)生了,盧氏居然已經(jīng)知曉了,連誰治病的都清楚。
外祖母感覺背後微涼,心想:“家裡的口風(fēng)也太不嚴,回頭還是要整頓一番。”
她想著心思,那婆子卻嘆了口氣,對外祖母道:“我們家九娘,也愛學(xué)醫(yī)。”
凌青菀心頭一震。就這麼隨意又突然,提到了她。從旁人手裡聽到自己的名字,多少有些異樣的感覺,哪怕明知對方不會說她的壞話。
“菀娘在京裡見過九姑娘,還得過九姑娘指點呢。”外祖母笑著,對這位婆子道。
“真的?”婆子又驚又喜,回頭看了眼凌青菀,很感動的樣子,“姑娘在京裡得到九孃的指點麼?”
她聲音很激動。
凌青菀也終於仔細看到了她的面容,陡然發(fā)現(xiàn)她很眼熟。
她再仔細看一眼,頓時就想起來了:這是盧玉的乳孃啊!因爲這個乳孃不是母親的陪嫁,而是嬸祖母送給盧玉的,盧珃總覺得乳孃存了壞心,是嬸祖母的探子,讓盧玉小心她,不準和乳孃親近。
而後,盧玉被盧珃帶到京城,這個婆子就留在太原府了,重新回了嬸祖母這邊。
乳孃是不是探子另說,她對盧玉是真心很好,噓寒問暖,體貼備至。盧玉很小就沒了娘,她能從這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人情的溫暖。
盧玉很喜歡這乳孃,每每回太原府,都要看望她,給她帶些東西,甚至叮囑嬸祖母要善待她的乳孃。
盧玉回太原府的時候,乳孃都會過來常陪著她睡,夜裡給她作伴,聽她說京裡的趣事。
如今,乳孃沒有實職,不過是在嬸祖母身邊應(yīng)答。平常有空,幫襯著迎客送客,做些小事。
她衣著光鮮,雖然老了些,卻不憔悴。足見嬸祖母待她還不錯,凌青菀很欣慰。
這婆子開口就提到了九娘,凌青菀現(xiàn)在也明白了。
凌青菀眼睛微溼,她極力垂眸斂去,聲音仍是有幾分溼意,對這婆子道:“是,我姨父是吏部尚書,九娘有時到姨母府上做客。
我很小的時候,她很喜歡我,說我長得白淨,像她妹妹一樣。知道我也喜歡學(xué)醫(yī),就指點過幾句。”
這話沒什麼破綻。
婆子點點頭,有點傷感,眼睛微溼。盧九娘已經(jīng)走了四年,仍有人惦記著她,凌青菀心頭也添了溼意。
這婆子姓莫,盧氏其他下人都叫她莫媽媽。
莫媽媽一路和凌青菀、外祖母說著話兒,把她們領(lǐng)到了盧二太夫人的院子裡。
院子裡靜悄悄的,種了幾尾湘竹,修長翠綠,迎風(fēng)婀娜。翠竹旁的石桌石椅上,擺在白玉棋枰,只是棋子被撿去,纖塵不染。
二太夫人很喜歡下棋。
盧珃非常聰明,母親走後她刻意學(xué)下棋,總是跟嬸祖母請教。嬸祖母是樂意教的,盧珃又聰慧,一點就通。
她們的感情,就是通過圍棋建立起來的。盧珃從那時候起,這算攀上了嬸祖母,找到了一點對抗父親的依靠。
凌青菀瞧見這棋枰,也微微怔了下。
盧玉和盧珃的父親,天性暴虐。打下人和下屬是常見的,不高興的時候,連盧玉姊妹倆都打過的。
這個家裡,令盧珃和盧玉窒息。
凌青菀想著,腳步已經(jīng)踏入了屋子裡。
滿屋珠圍翠繞,丫鬟婆子們,個個鮮衣華麗;還有幾個主子,是嬸祖母的媳婦和孫媳婦。
都眼熟,但是分不清具體是誰。
這不是記憶的殘失,而是盧玉從前就沒弄明白過她們分別是誰。她剛開始記憶可靠的時候,就跟著她姐姐走了。
而後,每年都回太原,是跟著大哥回來祭祀,祭拜她母親。她姐姐不能出宮,都是盧玉代爲祭拜。
除卻祭拜,到嬸祖母跟前也只是應(yīng)個景。
外祖母和這些人寒暄。
寒暄之後,她們領(lǐng)著外祖母和凌青菀,去東次間見二太夫人。二太夫人並沒有臥牀,而是半躺在東次間的炕上。
二太夫人頭髮花白,氣度雍容。她穿著寶藍色的褙子,笑容慈祥,對凌青菀和外祖母很熱情。
“......您今兒氣色真好。”外祖母對盧二太夫人道,“還用藥嗎?”
“還在用著。”盧二太夫人笑道,“上次您來瞧我,正巧剛發(fā)病,這幾天又緩了些,看上去還好。勞您費心惦記著。”
然後,二太夫人轉(zhuǎn)頤看著凌青菀。
凌青菀心頭髮緊,感覺嬸祖母這雙眼睛犀利鋒銳,能把她看透一樣。
二太夫人不可能知道體內(nèi)住著盧玉,只是笑著道:“表姑娘靦腆得很。聽說你在京裡,和我們家九娘交情頗好?”
凌青菀道是。
“她比我大五歲,認識她的時候還小,她待我親切,像親姐姐一樣,還指點我醫(yī)術(shù)。”凌青菀道。
嬸祖母就嘆了口氣,道:“我家九娘最是和氣的性格了......”說罷,也有點傷感。
凌青菀勸她節(jié)哀。
“我能給你切脈嗎?”說了片刻的話,凌青菀試探著問嬸祖母,“聽說您病了幾日,藥石療效甚微。我學(xué)得幾分醫(yī)術(shù),斗膽獻醜了。”
嬸祖母笑了笑,道:“來,你來瞧瞧。”
昨天,外祖母遞了拜帖,想帶著外孫女來盧家,二太夫人心裡就起疑。
景家的太夫人最是小心謹慎的性格,平素輕易不登門。哪怕盧家準備和景八娘議親,太夫人也很少來打擾。
前日,二太夫人還聽聞,景家的景八娘突然得了怪病。盧氏想求娶景八娘做媳婦,自然很關(guān)心她,生怕她怪疾,格外留心她。
多番打聽,才知道只是中毒。
而診斷出來的,是京裡來的表姑娘。這位表姑孃的醫(yī)術(shù),像孫大夫那種德高望重的老大夫,都頗爲推崇。
孫大夫也到盧家行走。
所以,盧二太夫人就知道,景太夫人想帶著外孫女來,也是爲盧二太夫人的病情憂慮。
這天下的能人異士多了去,盧二太夫人並不忌諱讓孩子診斷。假如這孩子診斷高明,盧二太夫人也敢讓她治。
“這孩子說她得過九孃的教導(dǎo),只怕真有些本事,否則景太夫人也不會帶著她來。
九娘是奇才,年紀雖然小,醫(yī)術(shù)卻是比老太醫(yī)還有純熟。九娘是天縱奇才,神醫(yī)不論年紀大小,不知道這孩子有沒有九娘一樣的天賦。”盧二太夫人在心裡想。
很少有人會相信孩子的。
但是有了盧九娘珠玉在前,盧二太夫人是相信的。
盧九孃的醫(yī)術(shù),世人公認的高超。
二太夫人想著,凌青菀已經(jīng)坐到了她身邊,仔細替她診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