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公府門口,炮仗摜下的碎屑尚未掃去,空氣里彌漫著喜慶的氣息,大紅燈籠晝夜不息。
昨天,三姑姑出閣了。
凌青菀帶著丫鬟,回了榭園。
景氏不在內院,她在外頭花廳里,和家里的管事們商量后天三姑姑回門的事。
大哥去幫忙了。
景氏的兩個得力丫鬟,也跟著去服侍了。
“葛大承怎樣了?”景氏身邊的另外兩個大丫鬟,蟬兒和閑兒,都圍上來服侍凌青菀洗漱更衣,順便問起莊子上的事。
“活過來了!”踏枝搶在凌青菀前頭,把事情告訴了眾人
。她很激動,繪聲繪色把凌青菀如何救活死人的話,告訴了榭園眾丫鬟婆子。
大家都奉承著,夸凌青菀很厲害,個個贊不絕口。
其實,她們多少有點質疑踏枝的話。凌青菀什么本事,榭園的人自以為很了解,凌青菀根本沒那個能耐。
凌青菀笑笑,不以為意。
她在眾人的服侍下,用了些點心,就準備去睡覺。她坐車之后,有點犯困。
躺下沒多久,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卻聽到有人說話。
聲音很小,似乎是從簾櫳外面透進來的。
“二姑娘呢?老太太讓姑娘過去說話。”丫鬟的聲音很輕,還是傳入了凌青菀的耳朵里。
“姑娘睡了。”是閑兒回答,態度頗為強硬。
“......姐姐。老太太吩咐,婢子也是奉命行事。”丫鬟有點討好似的,對閑兒巴結道。
“那你就去回老太太,說姑娘睡下了,等醒了再去給老太太請安。況且,大|奶奶不在跟前,若是得罪,大|奶奶自會領著姑娘去賠罪。”閑兒道。
閑兒語氣里,對老太太的丫鬟甚是厭惡,壓根兒沒有把老太太身邊的人放在眼里。
誰都知道。現如今的晉國公府。是景氏當家做主。整個后院,榭園才有實權,老太太空有尊貴罷了。
老太太卻多次為老不尊,丫鬟們就越發提防。
單單叫姑娘去?若是老太太犯渾。姑娘吃虧了。大|奶奶能輕饒了服侍的人?。
閑兒就怕這點,一點面子也不給老太太的丫鬟。
老太太這丫鬟叫綴芳,最擅長見風使舵。是個八面玲瓏的角色,深得老太太喜歡。得勢的丫鬟,多少有點叫其他丫鬟記恨,背后嚼她壞話的也多。
閑兒沒跟綴芳打個交道,但是時常聽廚房上的媽媽數落綴芳,心里對她印象不好,故而越發沒個好氣對她了。
“閑兒姐姐。”凌青菀已經批了件單衣,撩簾而出,打斷了閑兒的話。
凌青菀一眼看到了綴芳。
綴芳穿著淺緋色的上衣,窈窕身段,面容白皙,瓜子臉,眼睛又圓又亮,看上去頗為開朗。
凌青菀頷首,對她道:“綴芳姐姐稍待,容我更衣梳妝。”
綴芳連忙道是。
凌青菀重新進了里屋,閑兒她們跟進來服侍。
“......不該和她說那些閑話
。我大白天睡覺,不應祖母的召喚,傳出去像什么話?你應該進來喊醒我。”凌青菀柔聲對閑兒道。
閑兒氣不平,道:“姑娘,婢子是不知老太太喚您做什么。平素有什么事,她也不來瞧姑娘,如今卻要姑娘前去。”
“這不一樣。老太太是長輩,她來、或是不來瞧我,都沒有錯。”凌青菀道,“我若是不去,就落了口風給她。”
一旦落了口實給那老太太,只怕她又要掀起波浪。
母親最近很忙,三姑姑出閣、回門,全是母親一個人操勞,凌青菀不想給母親添麻煩。
她又不怕那老太太吃了她。
況且,她昨夜睡得飽飽的,根本不缺這點睡眠,起來又何妨?
閑兒點頭,道:“姑娘,婢子知錯了。”
凌青菀笑著,道:“無妨,你到底厲害,比踏枝強多了。回頭,你和挽紗跟著我去老太太那邊吧?”
踏枝正在幫凌青菀梳頭,聽了這話憨憨笑,絲毫不以為意。踏枝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哪里厲害,能在姑娘身邊服侍,是她運氣好而已。
閑兒笑,道:“是,姑娘。”
她們主仆更衣、梳頭,凌青菀就帶著挽紗和閑兒,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綴芳遠遠跟在她們身后。
進了屋子,老太太坐著喝茶,一臉不耐煩,又帶著幾分惱怒。
凌青菀給她見禮。
老太太卻不搭理她。
凌青菀見禮之后,不等老太太說什么,自顧站了起來,立在旁邊,輕聲問:“祖母,您喚孫女,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老太太重重將茶盞擱在炕幾上,冷聲問她:“你昨天去了哪里?”
“莊子上......”凌青菀剛要解釋。
老太太卻把手邊的茶盞,狠狠摜在地上,碎瓷滿地,半盞茶水溢出來,濺濕了凌青菀的裙裾。
凌青菀不著痕跡往后退了兩步。
“你姑母出閣,你卻去了莊子上,這是哪家的規矩?”老太太厲喝,“這就是你娘教你的?”
凌青菀暗想:昨天的喜禮,肯定出了什么錯,惹得祖母不快。她不敢沖景氏發作,就拿凌青菀作伐。
凌青菀撞到了老太太的氣頭上。
她無奈嘆了口氣
。
“祖母......”凌青菀明知老太太只是挑事,根本不會搭理她的解釋,她還是想解釋清楚。
說清楚了,老太太再鬧,凌青菀也不打算理會她。
“住口!”老太太立馬厲聲。打斷了凌青菀的話,“你休想狡辯!這樣沒規矩,還是什么大家閨秀?來人,把她關到家廟里,禁足三個月!”
這話一說,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婆子們,個個面面相覷。
沒人上前動手。
連最得寵的綴芳,也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凌青菀是大|奶奶的心頭肉,動了她。這些下人明日就要被賣出去。
大|奶奶景氏在丫鬟們心里。頗受敬畏。
“怎么,我的話如今不管用了?”老太太一見這架勢,怒意更盛,呵斥身邊的丫鬟、媽媽。“聽到不曾。把她關到家廟去!”
“老太太。您息怒啊。”一個穿著藏青色上衣的媽媽,四十年紀,白白胖胖的。坐到了老太太身邊,勸慰著她,“什么值得這樣生氣?您且得保重自己要緊啊。”
老太太的臉色尚未好轉。
那位媽媽不等老太太再說什么,對身邊的丫鬟道:“愣著做什么,快把這些碎瓷撿了,再倒茶來。”
然后,那媽媽給凌青菀使眼色,讓凌青菀跪下求饒。
凌青菀母親的丫鬟閑兒卻偷偷拉凌青菀的袖子,示意她別軟弱,看看今天誰敢動。
每每這老太太鬧,景氏最后都讓步,除了根本不在乎她、隨便她的意思,也是為了家宅和睦。
家里還有個老太爺呢。雖然他已經不管俗事了,可還有兩只未聾的耳朵,若是偶然聽聞家宅如此不寧,只怕難受。
老太太是繼室,老太爺卻是親祖父,景氏丈夫的親生父親。
這點,也值得景氏讓步。
但是讓步的次數多了,景氏無所謂,景氏身邊那些年輕心熱的丫鬟,都看不過去了,心里憤憤不平。
閑兒就是其中之一。
凌青菀站在那里,瞧著四面八方的神態,依稀覺得眼熟。周圍的人都沒有說話,她卻聽到了聲音。
好似很多人,七嘴八舌的吵鬧。
她腦袋里的閘口似乎破了,奔騰的記憶倏然涌入。
“......既然答應了王家,怎么好退親?三娘應該嫁到王家去
。”
“嬸祖母,您說把七娘嫁到京里去的,怎么變故了,另擇三娘?三娘是有婚約的......”
“三娘和王家的親事,只是口頭約定,連八字都沒有合過,怎么算婚約?”
“三娘,你自己說,你是要進京去做沐王妃,還是嫁到王家?沐王是官家的兒子,卻連個親王都不是,只封了郡王,官家最不喜他。他看中你什么,無非就是盧家。王家可不同,王家同樣是望族,不貪圖你娘家的權勢......”
“你讓三娘自己說,這是何意?哪有姑娘家自己定親事的?自然是長輩做主。這事,嬸祖母說了算。嬸祖母,您說句話啊.....”
凌青菀的腦海里,倏然浮動這些。
她四周的面孔,整個變了樣子。
明明是些丫鬟婆子,她卻看到了珠圍翠繞,滿室富貴。四周的人吵鬧不休,她們明明個個如花美艷,吵起來卻面目猙獰,似一樽樽怪物。
她被這四面八方涌入的潮水淹沒,差點窒息,透不過來氣。
“夠了!”凌青菀倏然表情也變得猙獰,厲吼起來,“你們都閉嘴,閉嘴!”
屋子就靜下來。
落針可聞。
嘈雜的聲音如潮水,逐漸褪去,眼前的人影也慢慢轉換。凌青菀回神,定睛瞧見了她的祖母,一杯茶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張大嘴巴看著她。
老太太被她的氣勢嚇得鎮住了。
滿屋子的丫鬟都低下頭,個個斂聲屏息。
“菀兒!”景氏恰好進來,瞧見了這一幕,大聲喊她。
凌青菀回頭,看著她母親,快步走進來。母親的面容,既熟悉親親切,又異常的陌生。
她頭疼起來。
景氏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卻沖了出去。
“哎喲!”那邊,老太太半晌才驚覺自己被熱茶潑了一身,很燙,驚叫起來。
景氏給閑兒和挽紗使了個眼色,讓她們出去找凌青菀。
而她自己,則留下來照顧老太太,把事情和老太太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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