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生眼神不太好,挑了你家的兒子!”那個男老師雙手叉腰,兩眼怒瞪,一戰成名。
夏巍的媽媽再也沒到學校鬧過,然而谷裕的事情還是沸沸揚揚的傳開了,很沒有面子。幸虧那個時候大學已經快要結束,勉強撐了過來。
和谷裕的遭遇比,冉冉的簡直不能算上遭遇。
軍區總院的副主任醫師操刀,手術一做就是十幾個鐘頭,冉冉爸爸的命也算保住了,但恢復的狀況和第一次已經不能相比,只能坐輪椅,但這對冉冉來說也是莫大的安慰,活著比什么都好。
頭一次兩邊家長見面就是在這種沒有預料的情況下,冉冉媽媽憔悴得不行,蔣阿姨握著她的手一再安慰,主刀是老朋友了,全力以赴。
爸爸被從手術室推出來時,媽媽忙撲了過去,心思再沒放到別的上去,冉冉迎上那個主刀,說了幾句“謝謝”,雖情深意切,卻終顯單薄。
蔣阿姨攬了攬她的肩,對主刀用熟稔的口吻說,“走,我請你下館子,這兒可有最正宗的淮揚菜。”
冉冉琢磨著,這頓飯怎么著也得自己家里來做東,可爸爸病床前肯定離不了人,只能冉冉自己去了。好在蔣阿姨一再吩咐她好好照顧爸爸,旁的不用操心。
爸爸還沒有清醒,冉冉陪著坐了一個多鐘頭,突然想起又到了其雍白天的時候了。幾次發語音聊天過去都被掐斷,她在走廊里徘徊,迫不及待想把這個好消息和他分享,又多按了幾次,他沒有接起來。
正悻悻走,看到蔣阿姨的背影,剛想上去打招呼,卻聽到她在打電話:“你不要回來,聽到沒有!”語調里的焦急,同之前的萬事皆在掌控中的淡定截然不同,冉冉以為他們家突然出了什么變故,立在那里,就聽到了后面的話:“研究你還能不能好好做了?你回來能干什么呢?你回來什么都干不了,我為什么要把人邱伯伯從南京請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讓你安心待著,別動不動老要往回跑。”
冉冉下意識地躲在了轉角處,蔣阿姨幫自己本就是因為其雍,她這樣說也無可厚非。
“這個女朋友一開始我就是不同意的,你硬是要談,現在呢?我就說你談個這樣的女朋友要拖累你。”
冉冉心里被扎了下,思忖了下,轉身從另一側樓梯繞回了病房。爸爸仍在病床上躺著,藥水從倒掛的玻璃瓶里往下滴,媽媽坐在他邊上,心無旁騖地看著他。冉冉也希望五十歲的時候有一個這樣相守的人。
“媽,你知道……”冉冉貼著她,“這醫藥費怎么算啊?”
她愣了下,“每天都有賬單,單據要送過來的。”
“我們已經交了錢了,是嗎?”
得到肯定之后,冉冉心里才稍稍安然,“是不是要安排蔣阿姨他們住啊?”
媽媽這才完全回過神來,“我怎么沒想到。”她有點慌張地往外走,走到一半,才想起來皮包還在床頭邊的柜子上,“鄭其雍的媽媽被我晾著,這多不好。”走出去的時候一腳深一腳淺,累極了。
蔣阿姨也剛好走到病房門前,冉冉沖她笑得有點不自然了,雖然她看冉冉還是一樣的和藹,剛才是覺著暖心,這會兒卻不是滋味。
“我們這就回南京了。”她一副大功告成的釋然,任冉冉母女如何挽留,都不肯多停留,只說南京還有事情要辦,在冉冉爸爸床邊看了兩眼,就走了出去,留下冉冉目送。
夏巍媽媽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拖累,其雍這樣的家庭,有點高高在上也是正常的,冉冉強忍了下去,沒和別人提一個字,包括媽媽。
“鄭其雍從來沒有對你惡語相向過吧。”谷裕不依不饒,“夏巍說過什么你也知道。”她用指尖在杯口上劃,“你和鄭其雍幾乎沒有過爭執,就是擺在已婚夫婦中都難得,真的,我覺得很可惜。”手機響起來。
冉冉窩在沙發一角,當年自己對于鄭其雍來說是個拖累,現在呢?他事業有成,蒸蒸日上,找了同一個圈子里的女朋友,能給他的幫助是不可估量的,自己和她比起來,仍然是個拖累。
“周鼎找我吃飯。”看得出來谷裕接完電話神采奕奕,“年關了,他忙得很,總也見不著,我就先走了,回頭再約。”她起身往外走,穿靴子的時候又語重心長地,“一生能愛幾個人?尤其是上大學時候的戀人,多難得。”轉身出門了。
一生能愛幾個人?冉冉立在吧臺邊上,她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毫無疑問,她當年是愛鄭其雍的,在他之后,再也沒有愛上過別人。
媽媽問過幾次,沒有合適做男朋友的?冉冉總用合不來搪塞,今天被谷裕一說,她懷疑,還能不能像愛鄭其雍這樣愛別人。
兩杯綠茶沒了熱氣,冉冉把茶葉倒進垃圾桶,順手洗了杯子。拿起手機,給其雍發了條感謝短信,寥寥幾個字,竭力掩飾了所有的情感。短信就是好,說話掩飾不住氣息、寫信遮掩不了筆力,而這信息,隔著手機屏,熱情被撲得一干二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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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能愛幾個人?李沛然在飛機上做了一場夢,夢里他回到二十歲的時候,騎在馬上,揮舞球桿,場邊滿是喝彩,夢里沒有頹喪沒有挫折,躊躇滿志。
一個人!他夾著飛馳的黑馬,場邊是沖他尖叫的年輕女孩兒。這一生只會愛一個人。
然后他就醒了,那位一直沖他笑的空乘俯身,“李先生,我們已經飛過太平洋,馬上到洛杉磯。”
“還挺快。”李沛然看了眼腕表。
空乘低聲輕笑,“我幫您把手表調一下。”她沒有摘下腕表,李沛然也就懸著胳膊,饒有興趣地看她,空乘的雙頰泛起兩片紅云。
李沛然收回胳膊,“謝謝!”頓了兩下,看到這位年輕的女子站在他跟前,沒有要走的意思,“下了飛機賞臉喝一杯?”
“好。”她微笑著點頭,又往機艙中部走去。
從機場出來,起飛前預訂的A8已停好,烏黑透亮,低調又不失身份。
李沛然坐在駕駛室,不一會兒,那個臉蛋紅撲撲的空乘拉著迷你的小行李箱走過來。李沛然覺得那白色的小箱子扎眼,幫她放進后備箱。
車窗半開,宜人的溫度,一路往圣塔芭芭拉海港開去。旁邊的空乘舉著手機一個勁兒地自拍,幾次挽住李沛然的胳膊。
他笑道:“我要小心駕駛。”不動聲色地側過臉去。縱使生活再多姿多彩,他都不想放在社交網絡上,自己這樣小心,更不能容許別人把他放上去。
這女孩子也是識時務的,把手機遞過去,果真只拍到他的肩膀,“你后面的風景真好。”
他瞟了一眼,只笑著不說什么,心說,年紀不大,倒是圓滑得恰到好處。
本想著十來個鐘頭的飛機,又餓又累,先去吃飯,誰成想她倒是直接,“去酒店換身衣服吧,好不好?”
她都這樣說了,李沛然自然從命,她撅著嘴的神態有點眼熟。
“你多大啊?”
“哪有你這樣問人家年紀的,你多大?”
三十來歲的年紀,年輕的時候就巴望著早一點兒而立,李沛然不吝說出口。
她比李沛然小六歲,也根本不介意說出口。李沛然失了下神。
服務生殷勤地幫他們把行李送進房間,帶上門。
李沛然剛轉過身,溫軟的身體便貼了上來,外套掛在半開的衣柜里,她抓住李沛然的手放在自己襯衫的紐扣上,踮起腳,咬了李沛然的耳朵,“李總比我大這么多,我該叫哥哥,還是叔叔呢?”。
挑釁,李沛然不能容忍挑釁。他抱住她壓在床上,“我看你□□的時候叫我什么。”
丟在沙發上的外套口袋里,手機一直震動個沒完,大年三十拜年的信息轟炸,和布滿金發碧眼美女的西海岸,絲毫聯系不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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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坐在爸爸身邊,看媽媽在廚房里忙得不亦樂乎,自己什么都不會干,進去就被趕出來,只能做做收拾桌子、從冰箱里拿菜這樣的下手活兒。
鄭其雍早早發了條信息,祝冉冉合家團圓、身體健康。信息簡短俗套得如同群發的信息,然而開頭“冉冉”二字,卻是他手打的。
真夠敷衍的,冉冉看了就放下,包了幾根春卷后拿起來看了一遍,思忖著回他什么。
“聽說,其雍和女朋友回來了?”媽媽裝作不在乎地問。
夏巍的媽媽!冉冉心里一百個討厭這個女人,唯恐天下不亂,她不看好冉冉和其雍,可分手過后,其雍有什么風吹草動,她卻都是要說給冉冉家里人聽的。
冉冉覺得,她現在恨不得其雍和張伊慎早點結婚,然后回過頭來和冉冉媽媽夸一夸張伊慎是多么多么的好。
看冉冉一家的笑話,大概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了。
“嗯。”冉冉應了一聲。客廳里是難堪的沉默。
“李先生怎么樣了?”
窗外一片鞭炮聲,一切說話聲都被掩蓋住。冉冉不想說話,只搖頭包春卷。
媽媽還在絮絮叨叨說什么,只看得到嘴唇在動,都是聽不到的。待到鞭炮停歇了,只余了,“好好挑一挑也好的。”冉冉“哎”了一聲,覺得這樣挺好,沒有壓力。
李沛然。冉冉默默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大過年的他家一定門檻都被踏爛了,想想夏巍舅舅諂媚得近乎惡心的臉,她就覺得好笑。他這種人,想要什么有什么,到了一定的境界,說不定也挺無聊的。
手機又一聲提示,冉冉用唯一干凈的小拇指點了下,還是鄭其雍。
她擰了擰眉頭,剛才的祝福短信還沒回,他又來一條群發?
點開那條信息,偷瞄了對面的媽媽,她佯裝沒看見。是一條彩信,鵝毛大雪背后,金瓦紅墻的儲秀宮。
冉冉不動聲色地把手機鎖屏。下雪的故宮,是她和鄭其雍商議此生必定要攜手看過的風景之一,現在他終于看到這難遇的場景,迫不及待地拍下來和冉冉同樂。
包完最后一根,她發了條簡短的信息:“前幾天出差已看到。祝新春快樂。”
信息發出后如一顆石子沉了大海,再也沒有回聲。
其雍蠢極了,大年三十的下午,他不在家陪父母老人,一個人孤身在北京閑晃蕩什么呢?一年只有這個時候,沒有工作要完成,沒有客戶要拜訪,沒有生意要談,沒有遠方的朋友要陪,哦,女朋友就不一定了。
冉冉心里一緊,聽口音就知道張伊慎是北京人。
凄涼摻雜憤怒從胸中騰起,他陪張伊慎回家過年了,順路去看看他倆曾經說過要看的風景,或者是張伊慎牽著手走過那幽靜的甬道?拍下這樣一張寂寥的照片給冉冉,他期望冉冉如何作答?
后悔,后悔方才沖動回了他的信息。最先退縮的是冉冉,然而最先放棄的其實是他,從前如此,現在亦如此,對冉冉只留點念念不忘而已。不應該搭理他,只可惜發出的信息無法撤回,只能今后不再搭理他。
沒有了冉冉,鄭其雍依然過得很精彩,這一點,冉冉篤信不疑,也因為這一點,才對于谷裕的勸說毫不動搖。
不單單是他帶著張伊慎回來,其實在兩年前,冉冉還見過他一次,遠遠地望著他踢完半場球賽,一如當年還在中央大學的每個周日下午,冉冉都在場邊給他搖旗吶喊,只不過那一次,冉冉靜靜坐在看臺上,看矯健如常的身影,聽軟糯的聲音為他加油,場邊一個女孩兒抱著他的外套,一個勁兒在原地跳著,恨不得幫他使勁兒,“鄭師兄!鄭師兄!”輕盈卻尖利的嗓音浮在球場上,劃著冉冉的耳膜。
即使那時兩人已經分手近兩年,冉冉陷入了長久的單身,然而他身邊蜂飛蝶舞,好不熱鬧。
坐了通宵的車來一趟大玉米地,就為了看這個場景。冉冉握緊了拳頭捶著水泥看臺,也好,他過得好,就是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