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是每時每刻的決斗。
——羅曼羅蘭
整個圍剿戰斗,只持續了十五分鐘就結束了。
率先追逐梁小夏的四階劍士左眼中箭。
箭矢是他熟悉的玫緹斯弓箭隊制式銅鐵混鑄箭,特殊的螺旋狀開口旋轉穿過了他的大腦,從腦后透出,釘在他身后的枯死樹杈上。
一箭,甚至沒給他一丁點反抗的機會。
人類劍士在臨死時,恍然大悟。
他只看著精靈恐懼逃竄的模樣,卻沒計算過,短短十幾分鐘,梁小夏雖看著困窘,卻也射死射傷了將近一半人,十幾分鐘,從她手上出去的箭超過了七百支,身體不休息,胳膊不麻痹,甚至邊跑邊射箭,還保持著極高的命中率,穩穩壓制人類軍隊中所有弓箭手。
他只看到縮小的包圍圈,看到梁小夏被驅趕到了河邊,緊握弓箭,受驚地小鹿般看著黑壓壓向她逼近的士兵們,盯著士兵們手中的繩索與長劍,瑟瑟發抖。
卻忘記了,精靈是不能用人類的常識去揣度的,兩者根本就不是一個物種。
“全員集合,集中起來尋找掩護!”
高個弓箭手在四階劍士死亡后,迅速下達命令,自己側著身子躲到一棵粗壯的大樹后,舉弓深深吸了三口氣,抽出自己背后一支特別大的鐵箭。架在自己臂膀間的復合木弓上,弓腰拉弓。
這支箭,是他為了對付精靈法師而專門打造的。全精鋼超細的箭矢,能夠扎穿任何三級以下的防護法術。
可他不得不立即使用這支箭,高個男子感覺。若不用這支箭,他無法戰勝對方。同是使用弓箭的獵手,敏銳的直覺在不斷提醒他危險。
另一個聲音卻在提醒他,等等,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個舉弓的男人,有點意思。”
梁小夏的腦海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她用食指刮刮下巴,默默想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這個聲音的歸屬——被她強制結下主仆契約,恨她恨到要死的暗精靈拉法爾。
“喲,黑暗之母出來曬月亮了,難得你主動聯系我說話。
怎么,你那邊解決完了?有沒有缺胳膊少腿。黑暗勇士拉法爾先生?”
梁小夏很是惡意地嗤笑了一聲——她還沒忘記拉法爾叫她“死矮子”的事情,雖然那是他失憶前的事情。可精靈就是很記仇,很沒有理由的記仇。
腦海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
拉法爾丟失記憶后,一些與記憶相關的理解能力也受到了影響。他似乎是在思考梁小夏對他的稱呼到底是贊美還是諷刺。最后終于下定決心不去理會她的稱呼。
“在暗精靈面前玩匕首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偵查盜賊全都搞定了。留下幾個石像也都敲碎了,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梁小夏的呼吸停頓了一秒,似在驚訝拉法爾的能力。一個盜賊對上五百個,還能達到如此輝煌的戰績。拉法爾的實力。已經足夠寫進歷史了。
看來,他已經能夠完全掌握從德波爾封印暗匣中繼承來的石化能力了。那能力的兇殘程度。也比她設想的高。
即使與拉法爾簽訂了主仆契約,梁小夏依舊有些不放心。在見到拉法爾如今的實力后,她甚至在想,若有一天自己得對上他的石化技能,該如何破解。
“夏爾,你若不放心,大可以殺了他。拉法爾無法反抗,他的命是你救的,你也有這個權利。”
鏡月的聲音輕輕響起,向糾結中的梁小夏建議。
當初,他想要毀掉德波爾封印暗匣才是主要目的,救拉法爾?只是順帶滿足梁小夏的連累拉法爾的愧疚報償心理,他吸收了德波爾封印暗匣是死是活,鏡月從沒在乎過。他對拉法爾沒有歧視,也沒有敵意,甚至從不阻止梁小夏與拉法爾相處,因為他知道,她們倆連成為朋友的可能都沒有。
也許,在鏡月眼中,拉法爾的地位還不如一個普通的人類平民高。鏡月語氣中的漠然與冷淡,幾乎將拉法爾看做是連螞蟻都比不上的塵埃。
回想起關于暗精靈祖先不怎么光彩的起源歷史,梁小夏打了個哆嗦,暗自為被鏡月蔑視的拉法爾默哀。
“唔,算了。反正他現在也被我捏在手里。弄死了,對諾厄老頭挺不好交代的。雖然沒答應過老頭要照顧他,但帶個尸體回去,老人家的身體可經受不住刺激。”
她可以做一個自衛反擊的精靈,卻不能忽視自己最后的那點良心對暫時還很無辜的人痛下殺手。若她那么做了,與為了一己私欲滿足自己的人類又有什么區別?
梁小夏胡扯了一大堆,臉頰微紅,來掩飾自己心中小小的善良。
“一切由你自己決定,小夏爾。”
鏡月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什么反應都沒有。梁小夏總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又被看破了,耳朵尖輕輕抖了抖。
梁小夏心不在焉地躲過劍士們向她砍來的劍,頭向后仰,又躲過一道淡青色的劍氣,縱身向森林中一條溪流跑去,長長的淡金色大辮子在腦后一甩一甩。
她臉上害羞的粉紅色,被身后的追兵又認為成了恐懼與緊張,更加奮力地向她揮砍。
站在水邊,寬闊的河流阻住了她的去路,河面在雨水中暴漲,淹沒過兩邊低矮的樹木,巨大的圓石扎在河床中,流水吹出一個又一個泥水色的漩渦。
梁小夏除了跳河以外。再無路可走了。
“逃?看你還往哪里逃!精靈,你的自由生活,到此結束了!”
“是,該結束了。”
不再手下留情,梁小夏一弓射出三箭。銀色箭矢在空中左右游竄,脫水的飛魚般,對著身后還剩下包圍她的二百名士兵挨個攻擊,一串串血花在士兵們的慘叫聲中濺起,落在梁小夏臉上,濺射在她的衣服及短靴上,開出斑斑點點的花朵。
鮮紅戰衣。鮮紅血液。
梁小夏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溫熱的血液,單手一甩,一串血珠落入河中。她站在尸體堆中間,腳下的皮靴輕輕踢著離她最近的尸體,仿佛打著音樂的節拍。左眼突突地跳動,血色晶瑩的眼球比身上的血液,還要鮮艷亮麗。
空中飛舞的箭矢還未停止。隨著她的節拍不斷向三方擴展,在人肉中往復穿梭的銀色箭矢被染成了紅色。鉆破鎧甲與肌肉,收割一條條生命。
“好吃,真好吃!夏爾。夏爾最好了!”
時俟中間的黑色寶石也在跳動,梁小夏握著弓的手又感到一陣酸麻,黑氣蔓延。
時俟情緒激動的時候,控制不好詛咒的力量,總會傷害她。
割開她手掌的細微傷口更像興奮劑,刺激著她的神經。梁小夏眼中的世界漸漸染成一片深深淺淺的紅色。一種莫名的躁動想要突破她的壓制。侵略她的大腦,控制她的神經。操著她的手殺死更多人。
一名躲在遠處的弓箭手偷偷拉開弓箭,瞄準梁小夏。在與她血紅的左眼對視時,突然扔掉了手上的弓,抱著頭倒在地上痛苦的打滾,凄慘的喊叫聲一聲高過一聲。
難以忍受的痛苦,痛得就像大腦被抽了出去一樣。
與此同時,梁小夏的腦海里,也多了一個名為“羅伯特”的弓箭手的一生記憶。
不同于以往,她此次吸收的,是一段非常完整的記憶。從模糊不清的幼年,到沒心沒肺的童年與叛逆的少年,再到羅伯特怎樣被老師選中,加入弓箭營進行訓練,最后到他倒在戰場,因精神重度錯亂而死亡。
梁小夏走馬觀花地看完了羅伯特的一生,出生到死亡,有好幾秒鐘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甚至有一秒鐘的時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梁小夏,還是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男子。
“碰!”
在幾十柄長劍同時砍向梁小夏的同時,一道黑色人影從森林中竄出,擋在梁小夏面前。叮叮當當的響聲過后,拉法爾握著漆黑匕首,將人類手中的長劍全砍成了兩段。
“你雨水淋多了,腦子被銹住了,打不過連逃跑都不會嗎?”
拉法爾半邊臉蒙著黑巾,一腳踹出去一名弓箭手,將梁小夏撲到河灘邊。
她原先站立的地方,斜插一根細長鐵箭,箭矢入土一半,銅金色的箭頭涂有劇毒,融化掉了周圍一大片硬石。
好不容易有機會殺死她,一箭射空,高個弓箭手懊喪地錘了一拳自己躲藏的樹干。樹冠上淤積的雨水簌簌下落,淋了他一身。
“該死!你笨得像一只森林豚鼠。不!你比森林豚鼠還笨,森林豚鼠遇到危險時至少還知道逃跑,而你!只知道站在這里等死神帶你去地獄喝茶!”
拉法爾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將看起來木愣愣的梁小夏打一頓。
她剛剛可是差一點就死了!她想干什么!忘記了與自己簽訂的主仆契約,要拉他一起陪葬嗎?
沒好氣地將梁小夏扔在河邊,拉法爾轉身迎敵。還得不停應付從空中射來的箭矢,保護梁小夏不受傷害。
等他一解除那該死的主仆契約,第一個,一定要殺死梁小夏!
“謝謝。”
他的背后傳來一個頗為疲憊的喘息,擦過他的耳朵尖,帶來一種奇異的,無法描述清楚的感受。
好像,他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和他說“謝謝”,淡淡的,卻將心情向上直接提升好幾級,滿足而充實。
“…還有,死神不掌管地獄,掌管死亡世界。而地獄中居住的是魔鬼,你的常識還有待加強。”
“給我閉嘴!”
臉色蒼白成那樣子,還嘴硬要死!
拉法爾更討厭梁小夏了。怎么可能會喜歡她?
梁小夏坐在濕冷的河灘上,看著拉法爾擋在身前的黑色身影,雙手抵著腦袋使勁揉搓。
“夏爾,你還好吧?”
“請叫我羅伯特,謝謝!”
梁小夏一本正經地開口。眼瞼半閉,臉上的神色陌生而嚴肅。
她辮子上的暗藍色發帶,硬成了一根筆直的燒火棍,從辮子中戳了出來,尖銳的一端差點戳破梁小夏的頭皮扎入她的腦中。
“噗——”
梁小夏小尾指在發帶上搔了搔,指尖纏著發帶繞了兩個圈。
“我開玩笑的,我很好。只是有點虛弱。幸好有智慧之腦幫助,不然我真的就人格分裂了。好險好險。”
好半晌,鏡月才回應了一聲“沒事就好”,繼續沉默。
不知為何,梁小夏很心虛,聽到鏡月仿若虛脫一樣不尋常的聲音,她心里又高興。又難過。
很明顯,她最早吸收并融合的殺戮左眼在影響她。隨著她殺死的人數增多。殺戮之眼的能力也越強,以前只是吸收一些片段的,關鍵性的記憶。這一次卻整個吸收了一個人的記憶。還不需要任何接觸。
被她提取記憶的人類士兵,已經死了,頭部萎縮得像脫水的紅棗,雙手在死后還捂著腦袋,緊抱著不松手。
梁小夏沒有煩惱太久,從地上站起。撿起身邊的弓箭。代替下拉法爾抵抗人類。
殺戮左眼暫時不適合再使用,梁小夏閉著眼。雙手緊握拳,口中默念奇異的唱咒。
紅色的遺棄之地銘文從她身上涌出,緞帶樣的銘文纏繞著她的身體,向四周伸展。伴著銘文,刀鋒般銳利的紅色暴風吹在所有士兵身上,不一會兒就將圍困兩人的士兵割得滿身傷口,血肉模糊。
任何兵器盾甲,都無法抵抗無孔不入的暴風。雨水打在傷口上,火辣辣的疼,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很快就死得不剩下幾個人了。
第二次使用遺棄神殿銘文,梁小夏仍然震驚于銘文陣的殺傷力。
也許,這才是被稱為“神祗之語”的銘文陣法的真面目,梁小夏用來過濾水源,或用來加速行船的銘文陣,根本稱不上是真正的銘文陣。
“夏爾,等一下!”
梁小夏睜開眼,左眼已恢復了正常。只有瞳仁保持著透亮的紅色,眼白中的血色褪去。她偷偷先瞥了一眼拉法爾,確定一切正常后,才轉頭大大方方地看向他,疑惑地詢問他。
“什么事?說吧,不用太羞澀,我很好說話的。”
梁小夏控制不住自己的“針對性毒舌”,捉狹地沖著拉法爾擠眼睛。
“夏爾,將那個男人,讓給我。”
拉法爾指的,正是持弓戰斗到最后的高個男子。他利用大樹躲下了大多數紅色暴風攻擊,卻也熬得一身傷口,背后的箭袋還剩下三支箭,眼中充滿了不甘,盯著河岸邊站立的一白一黑兩個精靈。
不行!他一定要活下去,將暗精靈也出現在這里的消息帶回給漢尼拔將軍!他一定要告訴將軍,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精靈!一切都是陷阱,那精靈是從地獄中放出來的怪物!
……
夏季的雨,如同女人的心思般,難以揣測。
清晨時還是淅瀝瀝的小雨,隨風溫柔繾綣,到了正午,已經變得滂沱淋漓。雨水瓢潑般一勺勺當頭澆下,順著寬闊的樹葉滑下,從薄薄的衣衫布料向內滲透,從長靴中向內灌注。雨水來自四面八方,重重包圍整隊在森林中艱難行進的士兵。
為了防止士兵被突然砸下的樹枝擊中,被從山間滾下的泥石流沖走,或跌入深不見底的泥潭送入森林野獸嘴中,漢尼拔吩咐各隊長用長繩將小隊士兵攔腰系在一起,串成一串。
即使是如此,當他見到整整二十人被河浪波流卷走后,也沒有下達任何休整命令。看不見士兵們臉上的痛苦,聽不見士兵們的抱怨,一腳一腳向前行進,臉上的神色同無情的鐵人相差無幾,鞭策所有士兵前進。
追求速度時,他很難再保持大隊的隊形,將近一萬人的隊伍被拉扯得同幾條長蛇,蜿蜿蜒蜒延續在樹林之間。
雨實在是太大了,快到下午時,走在森林中,與在海中游泳幾乎相差無幾,很難看清前方的路,士兵們只能憑著感覺一個跟著一個模糊的影子,一腳深一腳淺在泥濘中前進。
漢尼拔不得不下達了休整命令,全軍駐扎在一片視野開闊的高坡上。
士兵們一聽到休整命令,立即松了勁,也不管渾身濕透,毫無形象地栽倒在草叢中,張大嘴巴喘氣,任由雨水灌入嘴中。
雨中的山林跋涉,還得保持著較快的速度,比一天一夜的急行軍更耗體力。
很快,重甲劍士區,傳來震天的呼嚕聲。扛著一身鋼鐵盔甲前進的士兵們,比普通游俠與輕甲劍士更耗體力。
“休息三十分鐘后出發。告訴他們,不許睡,一個都不許睡!”
漢尼拔揭下自己的頭盔,向外一傾倒,滿滿一頭盔的水從中潑出,落在草地上打出一片水花。
也許,下雨天出兵精靈族,是他這輩子軍事生涯上最大的錯誤。
可他沒得選擇,有些事情,明知是錯誤,也得堅持到底。
“偵察兵都回來了沒有?”
“回稟將軍,還沒有。”
“去追擊精靈的那五百人小隊呢?”
“也沒有。”
漢尼拔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兩隊加起來,一共一千人,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終于明白了梁小夏的計謀。
她擺明了要牽制他,拖住他的隊伍,減緩他們前進的速度,在暴雨中將他生生拖垮,一點點吃掉他的隊伍,消耗掉士兵們的力量,讓他們在森林中自然而然地潰敗。
可悲的是,對她的計策,他一點應對的方法都沒有。
這是堂堂正正的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