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存在即是你的整個世界？

——這就是我憎恨的來源，這個世界都該爲他陪葬。

相比於外面的兵荒馬亂，此刻靜靜坐在房間裡的高杉晉助顯得有些違和，只不過漸漸蹙起的眉頭還是泄露了他的情緒，取過躺在一邊的刀放在腿上，其餘的神色隱在暗處看不出端倪。

不爽，真的不爽，然而到底是爲何不爽……高杉晉助並不能確定。是因爲計劃中途出岔，是因爲讓敵方闖了進來，還是因爲……桂被紅櫻砍了，想到最後一個的時候他花了一些時間平復呼吸，然後提著自己的佩刀走出了房間。

“抱歉在你難過的時候來打擾你，有你的客人，”斜倚在門口，高杉聽到房內微微壓抑的喘息聲，吐出一口煙斜睨過去，“不過有些來勢洶洶。”

由於失去了一隻手臂，身體抗性下降，和紅櫻的磨合也出了一些問題，體力消耗的很劇烈，可是岡田似藏還是聽出了那聲線裡和往日不同的成分。咧開嘴，他捂著斷臂處一圈一圈的繃帶，心裡默默的想果然還是值得的，即使丟了一隻手。

“託你的福，在和幕府對決之前還得先應付這些麻煩的傢伙。”沒有得到回答的高杉繼續說道，“……聽說你殺了桂，後來又和銀時交了手，甚至還利用了村田。”

“對了，你也應該取得有用的資料了，村田應該也很高興吧？那傢伙滿腦子只想把自己的劍打造得更強。”

一反常態的，高杉自顧自說了很多話，岡田似藏靜靜的聽著，心底漸漸升騰起一種特殊的情緒。爲什麼，爲什麼那些已經背叛了你的所謂的同伴還能牽引你的心緒，明明現在站在你身邊的是我們啊。

“那麼……”負面情緒高漲，岡田幾乎有些不受控制的開口，“你是怎樣？過去的同志這麼簡單被殺所以感覺難過了麼？還是說……”

簡單而直接的挑釁很奏效，回答他的是劈空而來的刀刃，反射性的擡手一檔接下了這一刀，岡田似藏在心底苦笑。不是都明白的麼，這些事，不然他也不會堵上性命去挑戰那兩個人。

“哦，你的手臂長的挺嚇人的嘛。”高杉看著從斷臂出生長出的觸角支撐的刀刃，有些涼涼的開口道，“看你們相互融洽我就放心了，這就是所謂的一心同體是吧。”

感覺到壓迫的力道減輕了，岡田也在心底鬆了口氣，剛剛如果不是紅櫻的話自己絕對已經被劈成兩半了。還沒說什麼就聽到身後的人已然轉身，“去把那些人收拾掉，反正那些過去的同伴早晚會走上這條路。”

“從今以後不要再說我和他們是同伴了，我們纔不是那種可笑的關係呢，下次再說，我就連你同紅櫻一起砍了。”

屬於那個男人獨特的聲線消失在門後，岡田默默的將紅櫻貼在臉頰上，不似普通刀刃的冰冷，和他一心同體的紅櫻居然也帶上了適宜的溫度，就好像自己真正的肢體一般。

“剛剛他是真的想要砍了我啊。”低低的自言自語漸漸弱下去，紅櫻彷彿是聽懂了一半閃過一道光華，然後岡田就笑了起來，“哈哈哈，那又怎麼樣，紅櫻我們出發吧，去解決那些擾人的歷史。”

——「新的歷史就由我們來開闢吧。」

紅櫻的戰鬥力是毋庸置疑的，要不然高杉也不會將賭注壓在這樣一把劍上，相比於外面的人在驚歎以一人一刀之力擊毀一艘戰艦這種事，他依舊在自己的房間裡靜坐。計劃出了這樣的偏差，也並不是什麼大事，反正總要有第一炮的，什麼時候打在哪裡並不重要，只要他手上有殺手鐗。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明世事的少年了，這樣一賠十的豪賭贏了固然是大賺一筆，可機率渺茫也是不必細說的。反正如今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失去了整個世界，而現在不過是拉另一個世界爲他陪葬。輸贏之於他早已只剩一個蒼白的概念，只有毀滅是有意義的，但是這一次怎麼樣都想要贏，這樣的執念在昨晚與那個人重逢後邊的異常強烈，連高杉自己都詫異於這種不受控制的盲目。

——他想要贏，是因爲想要贏給她看。

想到這兒高杉驀地焦躁起來，一隻瞳在暗處閃過凌厲的光，一手拿過刀就走出了房間。推開房門的視線就鎖住了某個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幾步走上前刀鋒一揮，輕飄飄的布料落地，然後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一倒人影竄出來，再然後寒光一閃。

“晉助大人！”

“桂先生！”

“星輝大人？”站在一旁的侍女有些無措的看著滿地的碎瓷，不明所以。服侍星輝大人這麼久以來，她從未看到過她有失態的時候，然而就在剛纔她崇拜的花魁居然在泡茶的時候將茶杯打碎在了地板上。

“……沒事。”星輝低頭看著滿地的碎渣，潔白溫潤的瓷器失去了完美變得不堪，輕輕蹙起了眉，將手放在了胸口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氣，“把這些打掃乾淨。”

“是。”沒有過多猶豫，跪在地上的人已經開始了清理，星輝轉身走出房去，只不過放在心口上的手還是沒放下來——剛剛那違和的心跳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走過深深的迴廊將視線擡高，終年鐵灰的天空此刻卻彷彿透著某種不祥，然而她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走上了街道，而此時的吉原剛剛點起的華燈籠罩了她精緻的面容，再也看不出一絲表情。

當血從腹上的傷口滲出來的時候，高杉瞇起眼睛笑出了聲，而站在他對面立得筆直的桂則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這一天終於來了，曾經將背後託付給予的人終於站在對峙刀刃相向了，然而高杉卻笑的不能自己，只不過那笑聲中到底有幾分悲涼就不得而知了，縱然他自己也不會承認。

“我對這個世界還有依戀呢，所以從黃泉路上回來了，被曾經的同伴算計，我死也不能瞑目。”桂似乎是在安慰著他身後的兩個小鬼，然而目光卻一直鎖在眼前豔麗的身影上。

高杉歪著頭看著桂凌亂的碎髮飄在風中，停住了笑聲。他早已將這個世界拋棄，什麼情意，什麼同伴，只要擋在他的路上都必須讓路，不論是狂亂貴公子和白夜叉，還是昔日私塾同窗的摯友，又或是那曾經溫暖過他的細碎星光。

“看來我們蠢的半斤八兩啊。”桂說著拿出一本帶著一道深深砍痕的線裝書，然後對面的高杉也從衣襟裡拿出一本一模一樣的墨綠色書冊，“你也還帶著這東西。”

“呵呵，難道你也是因爲它才躲過紅櫻的嘍，回憶是相當珍貴的。”

“不，多虧了你那無能的部下。”桂平靜的說著，“當時他也很興奮，沒有確認割下我的頭髮就走了，真是可怕的殺人魔。”

“看來不止四處逃竄，還要裝死才能度過危險。”高杉調笑道，似乎那漸漸滲染了衣服的血不是自己的一樣。

“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手下，還是他個人的行爲，”這麼說著桂的身後升騰起巨大的爆破和煙霧，然而他的聲音還是穿過了轟隆隆的巨響清晰的傳過來，“你的野心，我將讓它消失在海上。”

即使不願意承認，那一瞬間的桂立在巨大的火光背景下，爆破的風吹散他烏黑凌亂的髮梢，那雙在紛亂的劉海下時隱時現的眸子卻閃爍著怎麼也不容忽視的堅定，連同整個人都散發著奪目的光彩。高杉晉助瞇起了僅剩的一隻眼，心底是急速下沉的失重，什麼都沒有說就轉身離去了，其他幾人亦是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退後幾步跟著高杉離開，不再看已經被鬼兵隊重重包圍的幾人。

“晉助大人……”來島又子輕輕的喚著，緊握雙槍的手心有些發汗，然而她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麼，因爲身後的人已經追了上來，而高杉頭也沒有回的繼續向前走直到消失了身影。從那時起就一直是這樣，他們永遠只是在追逐著這個男人的背影，而那前面的道路是怎樣，他們從沒有看清過。然而僅僅是如此，也從沒有人責難過，後退過，因爲……她定了定神，看著漸漸追上來的以桂爲首的三人，沉下了氣息。

「因爲他是他們在這一片黑寂的世界唯一能見的光源。」

藍天，白雲，飛船。

帶著紅櫻摧毀了一艘飛船，然後騎著單人摩托的人在空中打了一個轉，鎖定下一艘目標。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高杉晉助難得的沒有抽菸，趴在欄桿上靜靜的望著，彷彿那些爆破墜落和尖叫都只是無關緊要的背景一般。

無關的背景，無關的……只要能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犧牲。

身後傳來什麼落地的聲音並沒有讓高杉回頭，他瞇起眸子收回視線，墨綠色的瞳在陰影裡變得暗淡，然而也僅僅是這一秒的時間，因爲再擡起頭時他的脣角已經掛上了習以爲常的戲謔，轉過身仰在欄桿上俯視著站在門口的人。

桂不看腳下剛剛收拾了的幾人，將刀一甩，收進鞘裡，然後擡頭望著已經面對著自己的人，以及他背後清澈的藍天。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高杉還是那個趕來救自己於危難的同伴，然而在視線觸及那天空中橫七豎八的正在下墜的飛船，以及他嘴角類似於冷嘲的弧度時，那一瞬間的幻想破滅了。

“高杉，”沉下聲音，桂注視著已經不再是昔日模樣的人，“我討厭你……從一開始就是，但是我一直把你當同伴，以前是現在也是，我們的路是從哪裡開始分岔的？”

“說什麼傻話呢，”高杉忍不住發笑道，“的確，從一開始我們說不定是在同一個地方，然而從那時起我們注視的目標就是不一樣的。不論是誰，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注視著完全不同的方向生活到現在，而從那時開始我注視的東西就沒有改變過。”

桂沉默的聽著，這是分別這麼久以來他們第一次如此坦誠的面對彼此，亦是高杉第一次如此坦白他的想法。但是此刻他還不瞭解，唯一的坦白是因爲最後一次的面對，以後他們就不再是什麼同伴了，正好應了他離開時的那句話。

“假髮，我啊，對於你們這些號稱爲了國家爲了同伴而舉起劍的時候，我覺得那些都無關緊要。想想看，你們握在手裡的劍，教給我們它用法的人是誰？我們武士之道生存之術教給我們這些的人是誰？給了我們可以立足的世界的人，毫無疑問，是松陽老師。”

“可是這個世界卻把他從我們身邊奪走——既然如此，那我們只好跟這個世界鬥爭，把奪走那個人的世界徹底摧毀。”

“假髮啊，你在這世界上抱著怎樣的心情生活，身在將老師從我們身邊奪走的這個世界裡，你爲什麼能夠悠然自得的活下去？我就是無法容忍這一點！”

高杉晉助自顧自的說著，他並不在意別人是否真的在聽，又聽得懂多少，他相信桂是理解這些的，所以他不理解其他人爲什麼能夠這樣平靜的生活下去，在這個沒有了老師的世界裡。假髮是，白夜叉更是，在他心中他們早已成爲背叛者，連同這一個世界都該付出代價！

“高杉，”看著逐漸陷入瘋狂情緒的人，桂終於開口了，“我不知多少次想把這個世界夷爲平地，可是他卻忍受著這一切……他明明應該最憎惡這個世界的他卻忍受著這一切！我們又能做什麼？”

假如不是被老師收留，白夜叉大概永遠都是那個孤獨的食屍鬼，這些他們都是知道的，儘管誰都沒有再提過這件事了。

“我不會再破壞這個國家，因爲這裡有太多重要的人。現在的你已經沒有了退路，只是一隻沉醉在破壞之中的野獸……但是對於你的所作所爲，我不能視而不見——應該還有其他方法，不需要犧牲也能改變這個國家的方法，松陽老師一定也希望如此……”

爲什麼，爲什麼一個兩個都這樣說，爲什麼都可以如此信誓旦旦的說出老師的願望……高杉的指甲嵌入木製的欄桿裡留下深深的抓痕。寧願用這樣的藉口安慰自己，也不願正視自己內心的野獸——他相信曾經廝殺在戰場上的他們不可能會忘記那些場景，不可能會洗掉那身血污，不可能……會心安理得獨自活下去。

“桂！真的是桂！”

“別插手，他是我的獵物！”

天人，春雨的天人，桂一瞬間明白過來，轉而向高杉咆哮，換來的只是他愈發冷漠的聲音，“我應該已經說過了，我只想毀掉它，毀掉這個腐敗的世界。”

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條路，在這條路上倒下的是同伴或是別人，都與他無關——除此之外，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