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從房屋的破洞中不斷飄進來,河邊的冰風直灌,陡然間看到那男子在昏黃燈光下忍痛的情景,穆清清愣了一愣,連忙跑過去。
“喂……你……”
當刑警這么多年,也曾親眼看到許多或痛苦或難受的情景,然而此時眼見男子在地上咬緊了牙關,全身劇烈地顫抖,甚至連牙齦都要滲出血沫來的一幕,她還是感到一陣心悸,無論如何,這一定很痛,若非親身體驗,難以想象。手一觸碰上對方的身體,在這嚴酷的冬天里,那感覺竟如同火爐一般滾燙,不管怎么樣,都應該算是極度不正常的現象。
“喂……”
原本就覺得男子身上衣服穿得不多,伸手推了幾下,感覺之中更顯單薄,那渾身滾燙的感覺卻是愈發濃烈,汗水如雨,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一般。她深吸了兩口氣,走到門邊,拿出手機。
“喂,今天值班的是……小池嗎?我是穆清清,立刻幫我叫一輛救護車過來,富池這邊,沿江路,多少號……叫他們快過來就是了,沿著河邊有一棟兩層的小樓,是危樓,我會在這里等著……”
她打完了電話,站在樓梯那又吸了一口冷氣,再回頭時,卻意外地發現房間里的男人已經差不多恢復了的樣子,兩只手撐在地上,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任由汗珠從臉上不斷滴下來。
“這是……”
她站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兒,那男人大概花半分多鐘調整了呼吸,額上汗水居然也不再涌出來。隨后他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在那兒怔了十多秒鐘,拿起一只桶子,去房屋角落的水管下接了一些水,隨后拿起掛在旁邊的毛巾扔進去,就那樣用冷水洗了個臉。這樣地夜晚,冷水放在外面過不了多久都要結冰,他卻仿佛絲毫不在意這水的溫度,洗完之后,隱隱可以看見熱氣從他的臉上蒸騰起來。
穆清清張開嘴看著這一切。這人的身體倒好。頭痛成那樣之后居然還可以這樣子折騰,洗過臉之后將毛巾掛好,他再度走回燈光之下,拿起刀。開始一顆顆地將栗子殼上劃出刀痕,從頭到尾。也沒有看過她一眼。
并不清楚對方的精神狀況到底是怎樣。但如果每天這樣被痛苦折磨下去,又沒有家人在身邊,估計是個人也會被逼瘋吧,穆清清在門口舒了口氣,幾分鐘后,救護車的燈光出現在夜色之中……
時間一天天過去,雪依然在下,時大時小。偶爾停一會。裕江臨近山區。附近也沒有大的工業城市,每年下雪很常見。但像今年這樣綿綿陌陌地下個不停仍舊是很驚人的情況,郊區的不少棚屋都垮掉了。距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星期,公安局內的情況呈現兩極分化地狀況,一部分人已經準備放下工作過年,另一部分人則變得比以前更加忙碌。
穆清清這邊依舊在追查魚頭這些人地下落,前天的時候曾經查出了對方隱藏的地址,然而趕過去時才發現對方已經逃掉了,線索再次斷掉,然而也大概得知了一部分的事情,至少對方還沒有逃走,另外,魚頭挨了她胡亂地一槍,傷勢嚴重,這些天沒有正規的治療條件,苦苦地挨過來,大概也是夠嗆,結合了所有線索之后穆清清也是感嘆:“撐到現在都沒死,命真夠硬地。”
得到這個消息,她算是松了一口氣,并非因為魚頭沒死,而是因為對方如果帶著一個重病號,就肯定跑不了多遠,這場捉迷藏地游戲玩再久,到頭總得被自己揪出來。
這幾天里,除了每天整理有限的線索、發呆沉思以及帶著進去有嫌疑的地區做簡單調查之外,還有一件事情穆清清也在下班后做著。她買了兩床被子,一些御寒衣物、手套之類的東西送到了河邊的小樓中去,選在晚上十點以后的時間里。
雙方依然無法溝通,她在旁邊將被褥鋪好、衣服放好的時間里,那男人就在燈光下一刀刀地劃著栗子殼,不搭理她,也不在意家里突然多了個人。穆清清本性不是什么熱絡的人,若是一個正常人對自己用這樣不理不睬地態度,她早就拂袖而去,只不過對方是個傻子,而且終究是幫過自己地忙,如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我們行善,只是為了自己能夠心安理得,在這時,她至少也已經做了自己可以做的所有事。
那天晚上趕來地救護車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理由在于完全無法溝通,自然也沒辦法逼著對方去醫院。腦部問題太過復雜,沒有經過詳細的診斷,醫生自然也不敢亂下判定,倒是隨口介紹了兩種可以抑制頭痛而且無副作用的藥物,但那也沒什么意義,你怎么讓一個完全溝通不了的傻子吃藥呢?穆清清可也沒什么閑工夫跑來當保姆。
這幾天里,對方沒有再發病。
去了小樓好幾次,穆清清心中也有些擔心,她每次過去,那棟小樓都是搖搖欲墜的樣子,況且這些天的雪越積越厚,真不知道這棟危樓在哪天就會垮掉了。
她的擔心其來有自,又過了一天,這種擔心終于變成了現實。這天早上上班,七點鐘的時候,那輛小推車居然還沒有在菜市口出現,好在上午九點經過的時候,車子和那傻子終于在那兒了。到得下午,她抽了個空去河邊,發現整棟樓都已經倒塌,積雪覆蓋在廢墟上,看起來似乎昨天就已經發生了。
“大媽,那棟小樓……什么時候倒掉的?”她問旁邊開小賣部的大娘。
“那個啊,昨天下午倒地。”
“那……賣糖炒栗子的那個傻子。昨晚住哪的呢?”
“他哦,今天早上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他把小車停在路邊,就那樣靠著睡了一晚上,身上差不多被雪蓋住了呢,我今天早上開門看到,還以為他就這樣死了……你知道的啦,那些叫花子啊什么的都很難熬過冬天的,誰知道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居然又起來了。你說這個小伙子。身體真是好,不過要是這樣下去,再硬朗也熬不過幾天吧,唉……”
穆清清倒也被嚇了一跳。想不到那家伙居然能在雪地里挺一晚上。站在倒塌的小樓邊想了好久,她回到警局。詢問了一下可以收留流浪漢的地方。但想想似乎又不適合這個看起來有清醒的自我意識也從不跟人溝通地人,如此考慮許久,晚上九點多地時候,她去了那菜場口。
白皚皚的一片當中,那盞燈光依舊在路燈下亮著,她走過去看那賣糖炒栗子的男人看了好久,稍微有些亂的頭發,普普通通地五官。看起來仍在人群里就會走失的樣子。低頭想事情時地表情微微帶著些憂郁地感覺,像是個沒有野心也不怎么得志的公司小職員。又像是個在想著暗戀的女生的靦腆少年。想起對方在雪地里睡了一晚上的事實,她走到小推車的旁邊:“我要買東西。”
等到對方站起來,將手伸過去,貼上對方的額頭。
“八塊五一斤,要多少?”
“居然沒生病,你的身體可真夠好地……”
如此感嘆一句,她等待著時間接近十點,對方收拾好了東西準備推車離開,小跑過去,握住一邊地把手。
“往這邊走往這邊走。”
男人拿目光淡淡地打量她。
看見這種目光,想起那天雨夜中的一鏟子,穆清清心中有些發秫,隨時提防著對方一鏟子朝自己抽過來,揮舞著雙手,盡量情文并茂地示意。
“你住地地方倒掉了,倒掉了就是不能再住了,知不知道,我給你找個地方住,要不然你會被凍死的……我想幫忙。幫忙懂不懂?為你好,我帶你去另外一個地方……”
如此反反復復地說了好幾次,她覺得自己真是有點傻,隨后努力將車子推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遍遍的嘮叨起了作用,對方放開了車把手,站在那兒看著她,她吃力地將小車推下人行道。
“來啊。”
本來是想要帶著這傻子走,誰知道他居然在旁邊看著,車子在雪地里沉得有些不像話,穆清清有些恨自己,她的那輛二手奔馳在這樣的天氣打不了火,前天弄過去做保養了,要不然可以用車子把這輛推車拖回去。不過,既然已經開始做了,她就沒有再打退堂鼓的習慣,咬著牙推過一條街,累的氣喘吁吁,右邊的肩膀也開始隱隱作痛,大概是中槍的地方又被影響到了。
“你也來推一下啊……”
前方是一個小坡,穆清清受槍傷影響,最近本就有些虛弱,推得一段,腳下一滑,便要朝下去面摔,到得此時,一只手也陡然抓住了其中一根把手。穆清清松了口氣,推著一邊往前走,感覺輕松了很多,這家伙力氣好大……
“這邊這邊……”
“前面往左轉……”
“下一個彎道再往右,直接走……”
接近午夜的街道上,偶爾有汽車駛過,兩個人推著那小車漸漸離開了大道,旁邊是厚厚的積雪與路燈下的樹蔭。大概二十多分鐘之后,他們到了一棟樓房下方,穆清清讓小推車停在樓下的車棚里,隨后從小車中提出一麻袋栗子,讓那傻子拿了,牽著他的衣袖,打開一樓的一間房門。
“我住這間房,這邊一般反正都是空著,你住,客廳你可以用,廁所廚房你可以用……反正廚房我也不開火,這里有刀、有板凳、有桶子,你暫時就住在這里,我找到更好的地方再讓你搬出去,明不明白……隨便了,你隨便折騰,別進我的臥室就行了……”
這是局里分給她住的房子,兩室一廳還算寬敞,有廁所廚房,重要的是不用花錢,旁邊的那間臥室除了妹妹或者母親過來住一晚,一般也空著。由于雙方無法溝通,她反反復復地說了好幾遍,隨后無奈地拍了拍腦袋。隨便,她仁至義盡了,還能如何呢。
身上累得不行,進廁所洗了個澡出來,只見那傻子坐在客廳的角落里安靜地處理著栗子,她這才松了口氣,回到房間栓上門,給肩膀換了藥,這才倒在床上,沉沉地睡過去。
手槍壓在枕頭底下。
二零零四年一月十二日,農歷十二月二十一,除夕前的一個星期,開始了有些怪異的同居生活——
許久之后,她如此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