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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師公道,在我們南溪十八村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村民并不樂意提起他,即便提起他,感情也有點復雜,有點怕,有點好奇,有點忌諱,等等。眾所周知,師公這個職業,就是替死人做法事,引起村民的眾多聯想也在情理之中。

師公道皮膚黝黑、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鄉下多的是這樣的人。唯一與常人不同的是他的眼睛,而且這種不同只有在晚上才能顯示出來。人人都知道,到了晚上,他的眼睛變得像貓眼一樣,能射出兩束光芒。據說這就是陰陽目,白天看人,晚上看鬼。

這天黃昏,師公道吃過晚飯,走到村頭的茅廁方便,剛繞過茅廁邊的榕樹,辟面與一條大漢相逢,師公道猛吃一驚。剎那間,師公道認出他是金瓜村的有名人物,姓楊名立,村民們當面喊他立哥,背后都叫他楊百萬,因為他是南溪十八村第一個家產過百萬的財主。師公道匆匆一瞥,楊立竟然只穿著一條褲衩,臉色蒼白。師公道心念急轉:楊百萬這個時候跑到這里來干什么?他為什么只穿了一條褲衩?他的臉為什么連一絲血色都沒有?

楊立伸手握住師公道,那手輕飄飄沒有一絲力道,如一縷冷風拂上師公道的手腕。師公道有點別扭,他和楊立雖然見過幾次面,說過幾次話,但并不熟。楊立懇切地望著師公道,突然淚流滿面,哽咽著道:“冤枉?。 ?

這一聲冤枉如泣似訴,好像戲臺上戲子的唱腔。師公道恍悟楊立已做了冤魂,惻隱之心頓起,問道:“立哥有何冤情,不妨明說,只要辦得到的,我一定盡力。”

楊立正要開口,忽平地起了一陣白霧,兩個頭上長角的鬼差扣住楊立的手臂,繞過榕樹,倏忽不見。

師公道如做了一夢,驚疑不定?;氐郊抑校郎弦腰c上了煤油燈,妻子招弟嗔道:“去了那么久,跌進茅坑啦?”

師公道怕說出真相嚇著招弟,遂笑了一笑,脫衣上床,卻一時睡不著,老是想著楊立有什么冤情?想來想去想不出頭緒,安慰自己道:“算了,別想了。反正楊立的法事,一定要來請我,到時再看看吧!”

次日,師公道睡到太陽曬屁股還沒起身,招弟喊了他幾次,他想起身,偏偏起不來,好像被夢魔靨住了。正在和自己交戰,門口忽走進一個頭發胡須皆白的老頭。師公道認出他是楊立的叔公,已經九十五歲了,曾經中過前清的秀才,村民們都叫他秀才公。

師公道學著戲臺上的戲子拱拱手:“秀才公,什么風把你吹到這里來?”

秀才公笑道:“我要走了。不承想是你為我送行?!?

師公道心下明白,卻說不出話來。

秀才公道:“我手腳怠慢,拜托你把‘橋’造得堅固點?!?

原來師公做法事,有一個環節叫“過橋”,由師公在拱桌上擺下兩行圓碗,碗間用筷子連通,即所謂的“橋”,也即傳說中的奈何橋。

師公道答:“我記住了?!?

秀才公道:“拜托,拜托?!碑斚码[沒不見。

院子中一只公雞打鳴,把師公道吵醒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招弟坐在竹椅上織網,自言自語道:“怪事!公雞怎會大白天平白無事打鳴?”

師公道笑道:“有人來請我做法事了。”

話音剛落,金瓜村的地保帶著一個年輕人走進院子。地保笑嘻嘻對師公道說:“秀才公過身了,請你去做法事。這位是秀才公的孫子楊建中?!?

楊建中眼眶紅紅的,細聲細語道:“有勞法師?!?

師公道對楊建中道:“麻煩你多走幾步,把我的徒弟娘順、娘乖叫上,讓他們直接到你家。我吃碗稀飯就過去?!痹瓉韼煿龇ㄊ轮辽僖?,一人打鼓兼打鑼,一人拉響弦,為法師配樂。

楊建中應了一聲,走出門去。

金瓜村不遠,師公道吃過稀飯,和地保走過一片荊棘,跨過兩道小橋,越過幾丘稻田,眼前便出現了金瓜村的荔枝林。秀才公家喪標高懸,親朋戚友、三姑六婆都來了,或坐或蹲,把一座爬地虎式的老房子擠得滿滿的。師公道剛一出現,有人高喊:“法師到了。”

秀才公的三個兒子一齊迎出來,把師公道讓到院子里,院子早搭上了涼棚,有些日光透過涼棚的縫隙落在地上,紅的晃眼。師公道在板條椅上坐下,隨即一包煙遞到他手上,他剛拆開包裝,又有一碗茶遞到他面前。師公道忙把煙擱在股邊,接了茶,喝了一口,又拿起煙來抽。這時,娘順和娘乖都到了,眾人幫著把鑼鼓抬進院子,一時間,鑼鼓齊鳴。喪事如儀,逐項舉行。

中間歇場,師公道發現秀才公的兒孫們對一個女人格外尊敬,只要那女人一到場,立馬為她準備座位,有什么問題那女人一開腔,總被當成最后決議。那女人約三十開外,生得十分妖嬈,衣裝很是時髦。師公道心想:這世上敬官敬財,這女人莫非是楊百萬的老婆?果然細聽了一聽,有人叫她“立嫂”,有人叫她“立嬸”,都恭恭敬敬。本地有名的財主、官員接踵前來吊孝,見了立嫂先笑臉和她打招呼,倒把秀才公的子孫拋在一邊。師公道暗嘆:這立嫂還不知立哥已成了冤魂吧?瞧她笑得多媚。

到了“過橋”環節,師公道記起秀才公的囑咐,原本兩碗之間只有一支筷子,他特意加了一支,湊成一雙。

頭場法事之后,照例是送靈柩上山。南溪十八村的風俗是,一般大戶人家辦喪事,或者死者上了年紀,都會停靈三、五、七天不等。秀才公壽逾九旬,兒孫又都興旺,所以決定停靈七天。這七天里,每天師公道只要到場應卯,虛應故事即可。立嫂有時來有時不來,每次來都興興頭頭的,了無愁容,師公道無意中對她竟多了一份惡感。到了第七天,上山和頭七一起做,師公道唱念到半夜,親朋戚友、三姑六婆都哭累了,個個昏昏欲睡。

師公道一時尿漲,走到火巷盡頭的廁所解手,剛脫開褲子,一陣陰風驟起,讓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頭發根根豎起。

“冤枉?。 ?

楊立站在師公道身邊,仍然身穿褲衩,臉無血色。

“立哥?你不是讓鬼差捉走了么?”

“是啊,這次我叔公歸西,我和鬼差求情,允許我回來觀禮叔公的頭七?!?

“立哥,你究竟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我已被秦大涌、金必成所害。請你告知我老婆,讓她報警?!?

“我一定轉達??伤f一不信呢?”

“你就說,我的尸體被藏在伏牛山下的百年古榕中。”

師公道還待說話,一陣雞鳴,楊立已消散無蹤。

忙了一夜,主人請師公道在客房安歇。一覺醒來,已是近午時分,師公道下了床,正尋思去找立嫂,卻見立嫂端坐在客廳中,正和秀才公的兒子、兒媳說話。立嫂道:“秀才公活了九十五歲,人間富貴都享了,這次也算歡喜歸山?!?

秀才公眾兒子兒媳陪笑道:“這次多虧你幫忙,喪事才辦得如此風光。本地的官、貴都到齊了,給足了我們家面子。”

主人看師公道已醒,忙張羅飯食。

師公道吩咐娘順、娘乖收拾鑼鼓,自己站在火巷里,思忖怎么跟立嫂開口。過了一會,立嫂往火巷走來,師公道笑道:“立嫂,能否和你說幾句話?”

立嫂有點吃驚,顯然想不到一個師公和她有何話說。

“你的丈夫要我轉告你,他被秦大涌、金心成所害,藏尸在伏牛山下百年古榕中?!?

立嫂顏色頓變:“你是鬼?咦,不對,你有影子。你不是鬼如何說鬼話?”

師公道雙肩一聳,血往上沖,苦著臉搖搖頭。

立嫂罵了聲:“神經病。”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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