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有人推開門。
沒有走近的腳步聲,開門的人站在門口,似乎是等他回頭。
但沈凌嘉只是看著譚鳴鵲,背后的人不說話,就休想讓他分出一點(diǎn)多余的注意力。
終究是開門那人先沒耐心:“三哥。”
“怎么?!?
“時間快趕不及了!”
沈清輝答應(yīng)讓他準(zhǔn)備一下,肯定不是說允許他回來吃個早飯午飯和晚飯。
替父親征有再高危險,也是榮耀,但如果被人催上門才肯出發(fā),就算去戰(zhàn)場上走一遭也算不上功勞了。
沈凌宥還記得沈凌嘉說過,如果一定要做,就算被人逼著上場,做好都好過做差。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是?!鄙蛄桢犊匆谎蹧]有動靜的譚鳴鵲,亦是感慨。
他一直以來不喜歡她,卻也不得不佩服她今日所為。
沈凌宥爽快地退出房間,關(guān)上門。
等他走了,沈凌嘉半跪在地上,這樣,兩張臉恰好齊平。
他凝望著她的側(cè)臉,緩緩說道:“我一定會贏,一定會回來,你也一定要來迎接我?!?
譚鳴鵲無法回答他。
“我走了?!鄙蛄杓魏敛辉谝獾刈哉f自話,仿佛與她自然地對話,“你等我?!?
“……”
沈凌嘉慢慢地湊近她,仔細(xì)地端詳她的面容,從她的額頭一直看到下頷,他仔細(xì)地記住這張臉,緩緩直起腰,手仍然抓著她的手,緊緊地握了握,才小心翼翼地放下。
“菊娘!”他喊了一聲。
菊娘開門走進(jìn)來,沈凌宥也跟在她身后一起進(jìn)了屋子。
沈凌嘉凝望著譚鳴鵲,沒有回頭,但話是對身后二人說的。
“好好照顧她。”
“是!”菊娘沉聲答應(yīng)。
“我會的!”沈凌宥亦然附和。
沈凌嘉轉(zhuǎn)過身,大踏步往外走,經(jīng)過沈凌宥時嘆息一聲:“京城中就剩下你和齊王,你……自己保重?!?
沈凌宥心頭不忍,沈凌嘉到了這種時候還擔(dān)心他,可更危險的難道不是沖上第一線的沈凌嘉自己嗎?
“我會!您也要平安歸來!”沈凌宥鄭重地說。
沈凌嘉微微一笑:“當(dāng)然?!彼呀?jīng)答應(yīng)譚鳴鵲,他還等著譚鳴鵲來迎接他呢。
“我一定會贏,也一定會回來?!?
留下這句話,沈凌嘉再也沒有回頭。
……
新葉舊,舊葉枯,枯葉落,時光流逝一去不回。
不知不覺,又到一年年底。
冬至這一天,英王府里大賞眾人。
菊娘來到一間內(nèi)院中,準(zhǔn)備了酒與小食,自斟自飲。
“鳴鵲,若是你能看見今夜美景,不知該有多好。”
她悵然說道。
話音剛落,一只玉白的手放在她肩上。
“怎么聽你說的這話,好像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聲音有些沙啞,是病人的嗓音。
譚鳴鵲輕笑一聲,在菊娘身邊坐下。
“你怎么出來了?孫大夫說了,讓你一定要在床上將養(yǎng)!”菊娘拎著酒杯十分無措。
她可答應(yīng)得非常爽快,絕不能讓譚鳴鵲有事。
當(dāng)初譚鳴鵲能夠蘇醒,沒落下大的病根,已經(jīng)是奇跡,萬一在養(yǎng)傷的時候鬧出幺蛾子,她簡直沒臉見沈凌嘉。
譚鳴鵲自己不以為然,道:“不是你說的嗎?今夜景美,錯過可惜。”
“我沒說可惜?!本漳锛m正她,“你要是落個風(fēng)濕病,我沒臉見殿下,給我回去休息!”
“不?!弊T鳴鵲奪下她的酒杯,搶過來硬喝了一口。
菊娘急得搶回來,但杯中酒已經(jīng)少了大半:“喂!你的傷可還沒好!”
譚鳴鵲訕笑道:“這有什么關(guān)系,我都能下床走路了。”
“孫大夫一天沒說你痊愈,你就不許喝!”菊娘指了指正屋,“回去休息?!?
“讓我再坐一會兒?!弊T鳴鵲攬住她的腰,整個人倚靠上去。
菊娘哭笑不得:“你醉了?”
“沒醉?!?
“醉了的人都這樣說?!本漳锓畔戮票秒p手摟住這個病人,“酒量這么差,還敢搶酒?”
“我沒……”譚鳴鵲咂咂嘴,抱著菊娘睡著了。
菊娘實(shí)在佩服她這天生的厚臉皮。
“這才過幾個月,你就成了個混不吝?!本漳飺u搖頭,“我怎么覺得,更沒法對殿下交待了呢?”
但話說回來,無論譚鳴鵲變成什么樣子,只要她蘇醒過來,平安無事,沈凌嘉就足以欣慰了吧?
“算你好命,睡過去什么都不知道,我來收拾殘局?!本漳锉е叩秸?,譚鳴鵲仍是住在似錦院,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辦法,居然把服侍她的侍女全支開了。
菊娘把譚鳴鵲撂在床上,給她攤開被子蓋上,功成身退。
月光映照的大床上,唯一的主人慢慢睜開眼睛。
譚鳴鵲沒醉,也沒睡,菊娘一走,她便“醒”過來。
其實(shí)剛才出去真不是沖著那杯酒,她有些話想要找人訴說,但喝了酒,被涼風(fēng)一吹,整個人清醒不少,于是傾訴欲又下去了,她便順?biāo)浦垩b了個醉,讓菊娘送回來。
吹風(fēng)還是有后遺癥的,她馬上感覺到頭疼。
當(dāng)初她流了那么多血還能醒來,確實(shí)是奇跡,因此,落下這點(diǎn)小毛病,身子變得虛了些,譚鳴鵲也就不在意了。
沈凌嘉的消息,不斷從前線傳回來。
一開始,所有人都在等待魏王犧牲的消息,卻一直沒有等到。
戰(zhàn)報,也從“敗退至”慢慢變成“有所小勝”,偶爾“大勝一場”,虞王軍竟節(jié)節(jié)敗退。
又一個奇跡。
當(dāng)然,能贏的功勞在左將軍。
但被所有人看作拖油瓶的沈凌嘉卻沒有拖后腿,還保住了自己的命。
這樣一來,作為名譽(yù)主將的他,憑空得到了天大的軍功。
這簡直是極意外的意外之喜,所有人,包括沈清輝在內(nèi)曾期待的只是他別死得太慘。
比如被虞王軍直接抓走之類的……若真發(fā)生那種事,左將軍大概會第一個一箭射死他,也免得他“受辱”,只是沈凌嘉做得太好了,他的運(yùn)氣也太好了,一身與眾不同天生靶子的打扮,都沒死在虞王軍的箭雨下。
故此,一場冬至才會博得英王大賞。
就在冬至前一天,前線傳回消息,大軍已經(jīng)把虞王軍打回了渝州,這是虞王的大本營,他再退能夠退到何處?這場決戰(zhàn),結(jié)局已定,唯一值得擔(dān)憂的是會死多少大棠士兵。
還有,在這場決戰(zhàn)中,作為唯二首腦,甚至在象征意義上更顯重要的沈凌嘉,能不能最后幸運(yùn)一次,活下來?
這也是一直苦惱的齊王他最后能期待的好時光了。
非常不幸的是,譚鳴鵲和齊王有了一樣的苦惱,齊王有多想沈凌嘉死,她就有多想沈凌嘉活著,而他們又有一個共通點(diǎn),就是他們只能等到從前線傳回的戰(zhàn)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齊王沒法將自己苦心盼望三弟去死的愿望說與人聽,譚鳴鵲也沒法將自己苦心盼望先生凱旋的期盼與人分享。她本來想找菊娘談?wù)劊皇?,喝了酒,居然勇氣全消?
譚鳴鵲只能從這些戰(zhàn)報里得知沈凌嘉平安,但她沒有機(jī)會看到他親手寫的信。
沈凌嘉哪有時間寫信,據(jù)說他在軍中對左將軍言聽計從,每一次軍事會議都參加沒一次不出席,雖然作為一個一開始什么都不懂的軍事菜鳥他可能根本聽不明白,也依舊坐在應(yīng)該在的位置上聽完全場。譚鳴鵲知道沈凌嘉是一個很好學(xué)的人,否則不會在十六歲的年紀(jì)就能把一個先生當(dāng)?shù)媚敲春?,也許等他回來,也算是半個將軍了呢?
渝州決戰(zhàn)不會有事,譚鳴鵲相信他。
在她昏迷的時候,曾經(jīng)聽到幾句話。
——“我一定會贏,一定會回來,你也一定要來迎接我。”
——“我走了?!?
——“你等我。”
醒來之后,沈凌嘉已經(jīng)不見,但說這些話的聲音一定是屬于他的。
譚鳴鵲不知道那會不會只是自己昏睡時的夢,但如果沒有這些話,每一次舊傷復(fù)發(fā)的夜里,就沒有那么容易熬過去。譚鳴鵲對許多藥材過敏,包括人參這種用來吊命的藥材,所以孫大夫給她開的方子都不得不修改過,譚鳴鵲能夠從生死線上掙扎著活過來,除了那些苦澀的藥,也靠了極強(qiáng)大的求生欲。
她真的從未那么不想死。
因?yàn)橄氲搅诉@些話,她想活著。
那時候她沒有開口回答他,但她答應(yīng)這些承諾。
她相信他一定會贏,一定會回來,而她也一定會去迎接他,當(dāng)然,她會等他。
是,若沈凌嘉真的凱旋而返,將會是震驚大棠的奇跡。
但是,如果奇跡總是發(fā)生,那么再發(fā)生一次,也不算是異事了吧?
“先生……”
譚鳴鵲從床上跳下來,推開窗戶,望著天上那輪滿月,“您一定要回來,我在等。”
清透的云朵,掩映著紗霧似的的金光,灑在前院的地上。
這一夜的冬至,比往年更冷。
……
齊王府。
距冬至前戰(zhàn)報到達(dá),又過了幾日。
這些天,齊王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小房間里,焚香禱告。
他的幕僚每日都得替他表明清白,“齊王殿下這是在為前線將士祈福,希望他們早日戰(zhàn)勝虞王,早日凱旋,回來得早還能過個年?!?
所有被綁上戰(zhàn)船,退不下來的人,都只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