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凌嘉從來不怕這個,樂滋滋把手中的蓮花幾口吃掉,還落井下石:“生你的氣吧,李院長待會兒就來了。”
譚鳴鵲發了會兒悶氣又覺得於事無補,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先生!”
沈凌嘉警惕地盯著她:“你是不是又打什麼鬼主意?”
譚鳴鵲一臉受傷:“我纔沒有!”
“那你叫我幹嘛?”
譚鳴鵲笑嘻嘻的:“等李院長來,讓他也給你看看好不好?嗯,這叫什麼來著……平安脈?”
“診什麼平安脈,我好好的。”
“那也讓他給您看看吧!”
“隨便吧。”沈凌嘉看她一臉可憐的模樣,有些心軟,便鬆了口。
譚鳴鵲大喜。
“你到底打什麼鬼主意呢?”沈凌嘉重新警惕起來。
譚鳴鵲沒耐心地說:“我哪有什麼鬼主意,關心您還不行嗎?”
“你關心我,我信,但你無端端這麼懂事,我可真放不下心。”沈凌嘉道。
他審視著譚鳴鵲的雙眼,越是看,她的神情越是心虛。
譚鳴鵲的受壓能力實在不強,被沈凌嘉看了幾眼就焦心投降。
“我真沒有什麼鬼主意!是,我是有點心思,可並不是要害誰。”
沈凌嘉感興趣地挑起一邊的眉:“小心思?說來聽聽。”
譚鳴鵲倒是很不想說,被沈凌嘉催促了好幾聲,纔不甘願地開口道:“先生,您還記得您爲什麼要讓那位安公公來接我入宮嗎?”
她不提倒好,一說,沈凌嘉頓時冷了臉。
爲什麼要讓安常去接她?
因爲她要入宮。
她入宮要做什麼?
做宮女。
他臉色能好纔怪,她怎麼還記得這一著?
譚鳴鵲就接著說了:“我是入宮來做宮女的嘛,一進宮排場就這麼大,還請來李院長給我看病,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
最重要的是,沈凌嘉的舉動,難免會讓人有其他想法。
但譚鳴鵲對其他身份實在是毫無興趣,她只想用另一個普通的身份,站在沈凌嘉身邊,就足夠了。
她不需要其他。
也從未考慮過其他。
說來好笑,父親對待她再有千般不是,卻唯獨沒對不起母親,他的一生,只有一個妻子,一個女人。也許就是這一點影響了譚鳴鵲,當她在皇榜大街看到秦兼月的那一刻,便知道她與沈凌嘉再無緣分。
可是譚鳴鵲的心卻偏偏糾結,再無緣分,她也不想斬斷唯一的牽連。
或許等她自己想通,纔會主動離開這裡。
——卻不是現在。
人的想法,有時候既複雜又矛盾,卻也因爲這種複雜矛盾又難以解釋的特性,纔會組成繁複的所謂人性。
譚鳴鵲望著沈凌嘉,目光如炬,彷彿無所畏懼。
但她的勇氣也只到這裡爲止,如果她真的有勇氣,就會問,他回宮後,爲什麼不來找她,又爲何要去納秦兼月,可她沒有,便只能做這些微小的懇求。
“所以你要他給我號平安脈?”
“是。”
“你多心了。”
“陷入此局,難免多心。”
沈凌嘉嘆息一聲,道:“好,我不爲難你,等李院長來,我就讓他給我號平安脈。”
譚鳴鵲鬆了口氣,露出明顯的慶幸之色,“謝謝您。”
“你要是真謝我,就替我考慮,別叫我替你擔心了。”沈凌嘉白她一眼,“你顧慮這麼多,還要做宮人?”
他沒有明顯地質疑,但字字句句與神情眼色,都明顯地透露出疑心。
譚鳴鵲卻相當之堅定,她斬釘截鐵只說了一個字:“是!”
沈凌嘉眼底閃過一絲黯然之色,又很快恢復,笑了一笑,道:“那就隨便你吧。”
他不生氣,譚鳴鵲反而更加顧忌。
她不斷地偷看沈凌嘉,悄悄打量著。
“想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吧。”沈凌嘉笑容不變,“偷偷摸摸是幹什麼呢?”
又笑了,又笑了。
譚鳴鵲不理睬他說什麼,只是專心致志研究他的表情,一邊思考,一邊搖頭。
沈凌嘉見她苦思冥想,皺著眉頭,不由得不解,道:“怎麼了?”
“先生,我實在不知道您的心裡在想什麼。”譚鳴鵲忍不住說,“您一會兒冷落我,一會兒關心我,我甚至不明白您什麼時候會變,這對我來說,壓力太大了。”
“我,我有嗎?”沈凌嘉雙目圓睜,甚是詫然。
“您還沒有啊?”譚鳴鵲想起沈凌宥說過,人變成皇帝,就真的變了,連三哥也變得甚是多疑——她正要說,又怕這話給沈凌宥帶去什麼麻煩,便改口道,“您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她覺得沈凌嘉變了,沒必要牽連旁人。
沈凌嘉道:“你也這樣覺得?”
“還有別人說嗎?”譚鳴鵲問。
“……雖然他們不敢說,但想要看出來卻太容易了。”沈凌嘉的笑容變得淡然,他嘆息道,“可我覺得我沒有變,明明還是和從前一樣,爲什麼人人都覺得我變了?”
他看著譚鳴鵲,沒有說話,但譚鳴鵲分明從他臉上看出了委屈,還有一句藏住的話:
——連你也覺得我變了。
譚鳴鵲有些矛盾,她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沒錯,卻又覺得自己害沈凌嘉委屈,著實是不應該。
她糾結了一會兒,道:“可是,我的確不明白您心裡在想什麼,也許您只是隨便改了個想法,沒說出口,覺得無所謂,但對於我們來說,這確實有莫大的壓力。您真的一點不變,也不可能,您已經是皇帝,不再是魏王了。”
這樣的話,或許只有譚鳴鵲敢在他面前說。
“我已經是皇帝,不再是魏王了……”沈凌嘉仔細咀嚼著這句話,“所以,大家都怕我?”
“伴君如伴虎,我想,無所謂‘君’是不是虎吧,在大家眼中,您已經是虎了。”譚鳴鵲已經說了個開頭,索性一直把心裡話說下去,她在沈凌嘉面前分析樁樁件件,十分自然,她是有些心事,卻並非所有的話都不敢說。
沈凌嘉忍不住一笑:“也就是你,能夠坦然分析這些事。”
“還行。”譚鳴鵲謙虛一句。
她自覺,她並不是真的那麼坦然。
“那你也像其他人一樣視我爲虎嗎?”沈凌嘉若無其事地問道。
他的心中當然不像臉上的表情這麼平靜,他狀若無視地拿著酒杯,其實暗暗用力幾乎差點將這個小小的杯子捏碎。
譚鳴鵲還真用心思考了一會兒。
沈凌嘉也就假裝不在乎地等待著,他不催促,卻緊緊盯著譚鳴鵲。
“我不把你當成老虎,我知道你不是。”
沈凌嘉鬆了口氣。
“但是……”
“但是什麼?”沈凌嘉復又提心吊膽。
譚鳴鵲道:“我總想不通您的心裡在想什麼,所以我怕您。”
其實伴君如伴虎,不就是因爲帝王心思難測?
然而譚鳴鵲卻不覺得沈凌嘉有那麼可怕,她卻不願意那樣說他,她也明白他並不喜歡。
沈凌嘉忍不住問:“若是你知道我的心裡在想什麼,那你就不會怕我了嗎?”
“是。”譚鳴鵲道,“我喜歡您關心我,我不怕您冷落我,可是,若是我連爲什麼都不知道,那就太冤枉了。”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沈凌嘉恍然大悟。
他立刻問:“若是你不怕我了呢?”
“不怕?不怕就不怕囉,又怎麼樣?”譚鳴鵲不解地反問道。
沈凌嘉沒振奮多久,又受打擊。
是啊,就算她不怕他,又能如何?
難道要他納她爲妃,接她入宮?
讓譚鳴鵲做皇后,衆臣絕不會容易,可讓她做妃子,與淑妃平起平坐,卻更是對她的羞辱。
其實按照沈凌嘉的想法,他真寧肯她恨他,離開這裡,做一個逍遙自在的小鳥兒。
但是,在他的心中,也有一個難以啓齒的想法。
自由對她最好,他卻多希望這無形的籠子裡,有她陪伴。
他說不出口,卻在聽說她想入宮做一個宮人時,消極地選擇沒有反對。
如果他當真不願,一道宮牆,還擋不住她嗎?
只是他從一開始便選擇了一條最不該的路,他沒去見她,卻先納了淑妃。
他無話可說,他心知秦兼月做過對譚鳴鵲不好的事,他要納妃,卻偏偏選擇這個,她一定很討厭她,或許也討厭他,可他另有考慮。他本應該把他的想法告訴她,可當沈凌嘉剛要吐出口時,卻又停在嘴邊,怎麼都說不出來。沈凌嘉自覺他的考量實在陰暗,若按照他還是魏王時的想法,實在是大大的陰損法子,可如今他已經是皇帝,做事不得不瞻前顧後,考慮諸多,費得用這樣的迂迴辦法才行。
況且,他與母妃商議過,德太妃也覺得他想的很好。
他雖不介意讓德太妃知道他的辦法,卻不想讓譚鳴鵲知道,在她心中,他一直是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魏王殿下,怎麼能是一個顧慮頗多,用算計來贏的皇帝?
那還不如隱瞞,讓她仍舊覺得他是從前那個魏王。
想到這裡,沈凌嘉苦笑,看來,別人說的沒錯,他真的和以前不同,變了許多。
“陛下?”譚鳴鵲還在等他的答案。
沈凌嘉卻忽然覺得羞愧不已,他甚至不敢轉頭,去看她仍舊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