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劍立時嗡嗡震動起來,一息的功夫纏在身上的雲霧就散去了。但云霧散去,體內的靈力仍聚不成氣。兩人不知道這是什麼古怪法術,只知道如今二人就只能倚仗一身的世俗武藝,去擒住那少年了!可再邁出一步的時候,整個院中的景象卻都變了——方寸之間陡然暗了下來,頭頂一片天空風雲變色,就連院中的那棵樹都開始舞動枝葉,好似一隻忽然活了過來的大鬼!這是發生在七天之前的事情。是開始。便從那一天開始,馮少光終於離開生活十四年的小山村,真正踏足世間了。不過並非他從前所想的那種意氣風發、瑰麗奇幻的旅途。現在他精疲力竭地靠樹坐著,只等再攢點力氣,好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之前一路追追逃逃的時候兩個道士用一記符籙封住了他的氣海,那場追殺就從修士們之間的爭鬥變成了三個尋常人之間的爭鬥。若非因此現在氣海依舊被封印著,又哪用得著怕那五個差人,冒死引來騰飛揚。待遠處又隱約亮起幾點火把,傳來人聲時,馮少光才勉強從地上站起身。先在幾具屍體的身上摸索一番,找到十幾枚銅錢,幾角碎銀,還有一個一兩的銀錠。然後他就跌跌撞撞地,沿著河往下游去了。※※※垂柳白沙岸,陽春好風光。一隊人馬在沿河走。兩個騎在馬上的武人開路,隨後是四個持刀的年輕人。再往後是三輛大車,車轍印很深,想來是載了不少貨。三輛大車上也有人,但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後一輛車上的少女。少女十幾歲的年紀,穿一身短打扮的黑衣。頭髮紮了個馬尾,額角垂下幾縷髮絲,正是江湖兒女的扮相。此刻這少女手裡折了一枝楊柳,百無聊賴地左看右看,一雙明眸生動活潑,但櫻桃小嘴卻微微撅著,顯然並不大開心。因爲已經趕了三天的路啊。雖然風景是好的,但人煙稀少,偶爾遠遠看到山坳間升起一縷裊裊炊煙,那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事兒。其實少女林凝露有點後悔了。她就不該纏著爹爹也跟出來押鏢。如果留在家裡,現在她大概在水裡摸魚。摸些透明的小魚小蝦養在瓦罐裡,每天看它們游來游去也是樂事。她把柳枝在手裡繞了一會兒,伸手擋住東邊照過來的陽光,偏了腿轉身去對大車另一邊一個穿破舊道袍的中年人說話:“喂,老劉,變個戲法兒來玩啊。”穿道袍的老頭子一皺眉:“貧道可不是走江湖賣藝的——貧道是個畫師。戲法之流……”林凝露一撇嘴:“前幾天在琿城的時候我看見你在一條巷子里拉著一個女人,給人家變戲法兒來著。你畫了張紙,一揮手給燒了,結果把人家嚇跑了。”道士的老臉一紅,趕緊打斷她:“莫亂說,我是什麼身份豈能做那種事,你一定是看錯了,看錯了!”前面的車伕哈哈笑起來,轉頭打趣那老道:“我信嘉欣啊——我還看見你進翡翠樓來著——”老道的臉色又發青:“我我我,我乃洞玄派掌門,豈會去那種地方!”少女又咯咯笑:“知道知道洞玄派,你的洞玄派就只有你自己的嘛!”她說得正開心,大車忽然停住了。往前一看,正聽見騎在馬上的父親林段洪沉聲道:“閣下何人?”林凝露的心,一下子噗通噗通跳起來——遇上劫道的了嗎劫道的了嗎?!她趕緊跳下車伸頭去瞧,卻只看見一個少年。一個穿青衣的少年,看起來像個書生,但腰間卻掛了一柄短刀,有點兒不倫不類。少年眼下就站在路邊,好奇地打量他們一行,還伸出一隻手,翹起了大拇指,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林凝露愣了一會兒,臉微微紅了一下子。因爲她覺得……那少年長得可真好看啊。不像鏢局裡的那些人,因爲長年風餐露宿,皮膚微黑髮紅。少年的皮膚很白,襯著陽光甚至顯得有些透明。衣服貼在身上,整個人修修長長,好像來一陣風就會晃啊晃的。呸呸呸,亂想什麼呢!這時候看見那少年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個,你們是不是走鏢的?”林段洪將目光在他腰間的短刀上稍微停留了一下子,又細細看他一眼,道:“渭城洪福鏢局。正是走鏢的。”少年似乎鬆了一口氣,擡手抱個拳:“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在下馮少光,正好要去渭城。能不能搭個順風車?”林凝露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是她第一次走鏢,但平時在家裡也見慣了江湖人士。所以她一下子就看得出這少年……哈哈哈是個雛兒啊——當然這是叔叔伯伯們的說法。每當他們說起那些公子哥兒跑到他們面前像模像樣地扮江湖豪客的時候,她也會笑。至於順風車這個詞兒她第一次聽,但大概曉得是什麼意思。一個人在野地裡走當然危險了,哪怕不遇到流寇山賊啊,也會有豺狼虎豹。嗯……那個姓劉的老道就是“搭順風車”的。林段洪微微皺眉,猶豫了一會兒。其實他有點擔心這少年是個探子。一般來說成規模的山賊們在做事之前都會派出探子混在車隊裡。或者施迷煙或者下瀉藥,事成之後再發出個暗號,一羣人就從某處浩浩蕩蕩地殺過來——當然這是聽說。實際上鴻福鏢局只走洛城到琿城這一條線,雖然風風雨雨十幾年也有遇險的時候,但真還沒遭過那種情況。畢竟這一帶是大慶的魚米腹地,容不得成規模的賊人流寇。念頭就這麼轉了一遭,林段洪放緩口氣:“在下林段洪。搭車麼,倒是可以。但是說——”他覺得這少年如果不是賊人的探子就是哪家的公子偷跑出來遊玩的。看他雙手細細長長白淨細膩,顯然不是個打熬力氣的。身上的衣服不算華貴,但也不像小戶人家。又見他舉止輕鬆隨意,大概也見過些世面。如果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大多隻會唯唯諾諾,哪有這樣的氣度。因此要開口——搭車要銀錢的。他怕這小公子不懂。哪知少年沒等他說完就很上道地往袖子裡一掏,摸出一錠一兩銀拋給林段洪:“懂懂懂,這些夠不夠?”呵,出手倒是闊綽。一兩銀子,夠鄉下的中人之家過活一個月的了。此時林段洪愈發放下心來,將銀子抓住收進懷裡:“夠了。李公子往後面去吧——選輛車。”馮少光拱手一笑,就邁步往這邊走。林凝露已經跳回到車上,好奇地打量他。江湖兒女風風雨雨,和家裡來來往往的又都是些習武之人,所以她可沒什麼大家閨秀的規矩。平時這樣打量同齡的少年人,要是臉皮薄的就會臉紅,稍鎮定些的也顯得侷促。她畢竟是個漂亮的姑娘,少年們又正是對某種情感最敏感的時候。但這位卻不同。既沒臉紅也沒侷促,反而興致勃勃地打量他們這一行人,似乎新鮮的不得了。這倒是真的。他在小山村裡活了十四年,第一次跑出來,當然更好奇……更大些的古代世界、異世界,究竟是個什麼人情風俗。等他的目光對上了林凝露,甚至還微翹嘴角笑了笑,點點頭。林凝露在心裡輕輕地哎呀一聲,下意識地低下頭。但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樣子害羞更羞人,又把頭擡起來了。但少年已經跳上了車。林凝露感覺車子微微一沉——他坐到劉老道那邊去了。她心裡有些慶幸,又有些微微的失落。 車隊繼續前行。林凝露在車上坐端正了,不一會就覺得太陽曬得有些難受。於是稍稍動動身子,眼睛偷偷瞟過去。她覺得這少年挺好玩,大概路上……不會再那麼無聊了吧。隨後,車的另一邊,另外兩個人說起了話來。起先劉老道沒怎麼在意這少年。但禮節性地聊了幾句之後,心裡就舒坦了。他是個畫師,其實是屬於混得比較好的那一種——在渭城有間小廟,供奉了渭水龍王。香火不旺,但也可勉強補貼衣食。偶爾有人家來求一幅畫,運氣好賣上幾角銀子,那就過得更滋潤了。他早年有個師傅,據說從洞玄派——當然是指真正的七十二流派的那個洞玄派——在柳城駐所的一名青衣弟子那裡,學到了一點吐納修身的法門。於是他那個師傅也自稱洞玄派弟子了。這種事江湖上倒是不少,修士仙人們也並不在意。實際上如果真要較起真兒來的話,江湖上的旁門左道、不入流的世俗門派取這類名字的簡直佔了十之八九。反正修士仙人們沒心思計較這些事——他們都在忙著太上忘情求長生。再說好聽又威風的名字就那麼多,哪有不許別人用的道理。因此到了劉老道這時候,乾脆自稱洞玄派掌門。當然他的洞玄派也只是指那一間小廟而已。這高尚的身份在洛城雖然吃不開,但出了門唬唬人賺對方一個驚訝的眼神還是可以的。可洪福鏢局的人也是洛城人,早知道他的底細。所以一路上竟然沒一個人尊重他這堂堂掌門,無聊時就來擠兌他。咳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劉老道愛美,這也是常情嘛。眼下這少年跑過來,倒成了唯一一個肯和他好好說話的了。因此劉老道對他印象大好,端起架子來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意思了。“……這麼說小友也對這畫之一道有些研究了。”“略懂略懂,您纔是前輩高人。”“呵呵呵呵……貧道不才,承藝三十六年,如今也算有些心得了。這洛城,要說修至意境的,大概不足一掌之數——貧道就忝爲其一了。”“啊……聽起來就很厲害。意境是什麼?”“呵呵。世俗人也作畫,畫師也作畫,差別在哪裡?因爲畫師,也修玄門正法的。修正法,聚靈氣,修至能以心意引動天地靈氣這境界的,就不同於世俗中人了,是爲意境。”其實這些馮少光都知道的。父母雖然沒有同他說很多,但“玄真化虛意”這五個境界,卻是都提過的。很難想象他們從前到底是存了怎樣的心思,一邊教他法門修身煉氣,一邊卻唯恐他知道更多。大概那時候他們也在矛盾——要不要讓這個獨子學這些。就像世人習武之後就很容易憑藉拳頭解決問題引來麻煩一樣,大抵他們也怕這兒子學得好了,在山村裡待不住。但雖然不曉得他們有怎樣的修爲,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誰都不會甘心讓自己的技藝埋沒。也許就是在這樣的矛盾心情之下,他們還沒想好究竟讓自己知道多少吧。可惜大概再很難有機會了。就如劉老道所說,意境,是可以引動天地靈氣了。聽起來很棒,但據馮少光所知……然並卵。至少對於畫師而言。這個境界的畫師可以將靈氣融入畫裡——那些清心鎮宅的畫作,都是這樣子。有些小用,聊勝於無。也許意境的高手可以做得更好些——“看了有些舒服”和“看了就通體舒暢”畢竟是有區別的。可看劉老道的衣著……大概不屬於高手之列。到了虛境會好些,至少能把畫兒一甩,弄出個什麼幻像嚇唬人。他嚇住邢捕頭那一手就是這個境界的本事了。再到化境,就不是虛影了——那是真能召出來什麼東西,然而並不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