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問老道這些，是因爲(wèi)他經(jīng)過這些天的行走意識到這世俗間的畫師……似乎和父母口中的畫師不一樣。嗯，有點兒弱。或者說，弱得不是一點點。有的時候馮少光甚至懷疑父母是不是搞錯了。所以他想弄清楚，這些人究竟弱成了什麼樣子。等他聽完了劉老道囉囉嗦嗦滿懷崇敬地說完了這五個境界，且大多用的是“據(jù)說”、“或許”、還有頗多錯處之後，他意識到那赤松子說得沒錯。畫道真是衰敗啊……洛城算是大城了。意境畫師有五人。即便劉老道勉勉強強佔了個名額，也還是隻有五人。至於虛境呢，據(jù)劉老道說在京都才見得到——只有達官貴人才見得到。到了化境，據(jù)他的說法——“誰知道有沒有呢？雖說畫師也不是世俗人了，但或許是某些前輩爲(wèi)了爭一口氣，也將劍宗道統(tǒng)的這五個境界套用過來，希望終有一日我輩當(dāng)中能出一個那樣的高人吧。唉……慚愧慚愧。”原來赤松子同自己說的那些、父母同自己說的那些……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或許畫道的衰敗還有內(nèi)情——不然不該是這樣子，彷彿從前的歷史都從世俗間被抹去了。但劉老道倒覺得馮少光是個“一心向道”之人。再看他這麼耐心地聽自己說完了這許多，更生出了愛才之心。於是就開始旁敲側(cè)擊起來——“小友是洛城人？家住哪裡呀？”馮少光裝模作樣地嘆口氣：“一言難盡。家中遭了些變故，我現(xiàn)在是孤身一人，也算無父無母了。”林凝露在那邊豎著耳朵聽，聽到這裡覺得有些難過，又覺得微微鬆了口氣。劉老道心裡一喜，但面不改色：“哦？那此去洛城，有何打算？”馮少光搖搖頭：“且行且說吧。”“唔。我那洞玄派道觀，倒也是個清淨(jìng)之地。”劉老道摸摸鬍子。“道長修爲(wèi)高深，那自然也是福地了。”林凝露在這邊有點兒著急。她覺得那個好看的少年大概不清楚劉老道的“洞玄派道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可能要被騙去了。其實，家裡的地方大呢……爹爹還總說人手不夠，想招人。劉老道也有點兒著急。看這少年說話聰明伶俐恭恭敬敬又一心向道，怎麼就不明白自己的題中之意呢？林凝露忍不住想要揭劉老道的底。但劉老道早提防著呢——怕自己和這少年說話的時候鏢局的人又笑話他。一看林凝露躍躍欲試的樣子，乾脆大喝一聲：“呔！癡兒！還未悟嗎！你可想求道！”這麼一聲大叫把林凝露和駕車的林四富都下了一跳。劉老道喝完之後心裡就得意洋洋，覺得自己急中生智吼出來的這句話……太有高人風(fēng)範(fàn)了！！馮少光似乎也嚇了一跳。但稍微一愣之後，面露喜色：“可以嗎？真的可以嗎？”隨後坐在車上擡手低頭深深一拜：“師傅在上，受弟子一拜！”林凝露和林四福目瞪口呆。老道得意洋洋，捋了捋鬍子做了一會兒姿態(tài)又趕緊拉住馮少光的手——怕這徒弟反悔了。這少年對自己又崇拜又恭敬說話又好聽，關(guān)鍵是，長得好看！以後帶出門去，那場面氣勢一下子就做足了呀！至少多賺三角銀子！馮少光也舒了口氣。嗯……落腳地算是解決了吧。追殺他的兩個道士死掉了。見過他的五個差人死掉了。也許還有什麼人會在找他，找通明玉簡。但既然自己的父母隱居了那麼多年都沒事，可見要找到自己也不容易的。那就往人多的大城跑。又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又沒有新聞聯(lián)播，在這種年代，哪兒找去。他得弄清楚那通明玉簡究竟是什麼，再解了他氣海的禁錮。然後……就可以調(diào)查一些事情了。一時逃避他可以接受，但是要一輩子束手束腳泯然衆(zhòng)人的話，怎麼對得起這第二人生。駕車的林四福大笑起來：“哈哈哈小兄弟我跟你講——”林凝露知道他要說什麼——說那劉老道到底是個怎樣怎樣的人。可是少女的一顆玲瓏心又怕馮少光知道了內(nèi)情尷尬羞惱，趕緊說：“四哥你管那麼多做什麼！”林凝露在鏢局裡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林四福被她一說微微一愣，然後像是想明白了一點什麼，擠眉弄眼地對嘉欣笑笑，轉(zhuǎn)頭駕車去了。嘉欣的臉微微一紅，去看那少年，卻發(fā)現(xiàn)馮少光又在對她微笑點頭。就趕緊鬼使神差地別過頭去了。見鬼了……林家大小姐在心裡想，我這是怎麼了？其實她是想等晚上落腳的時候再偷偷跟馮少光說。那樣子，那少年就不會太難爲(wèi)情吧。她想想這個好看的少年和和氣氣淡定從容的樣子，也就很不想看到他尷尬侷促的模樣。於是車隊又行了半日。到日頭開始漸漸向西，停下來生火造飯。從琿城到洛城這一段路向來太平，倒用不著急著趕。林段洪對自家人一貫和善大度，在外頭走鏢的時候便是一日三餐。到了此時在一處緩坡上紮營，芳草如茵，流清且緩，直讓人覺得這一日的疲勞都要被掃去了。林凝露的一雙大眼睛不住往馮少光那邊瞟，想要找個機會跟他說話。可劉老道像是撿了寶生怕被人搶走，拉住馮少光同他說自家的事，馮少光竟然聽得津津有味。老道愈發(fā)覺得這個便宜徒弟恭謹(jǐn)乖巧，林大小姐就越發(fā)覺得這好看的少年要被坑慘了。林四福挨挨蹭蹭走到林凝露身邊擠眉弄眼：“哎哎你瞧，長得好看，結(jié)果是個缺心眼的。”林凝露瞪他：“你才缺心眼。”林四福嘿嘿壞笑。又等了一刻鐘，林大小姐看到那少年拿著劉老道腰間的葫蘆走去山坡後的河邊打水。她想了一會兒，臉微微一紅，旋即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尖兒，揹著手左搖右晃地跟過去。少年半蹲在河邊打水，襯著斜陽光，髮絲有些微微發(fā)紅。林凝露往身後瞧了瞧——林四福被爹爹喊了去，在給另一輛大車綁繩子。她的心就安定了下來。再看那少年的時候，忽然覺得心裡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寧靜感——好像在這一小片天地間就只剩下了這兩個人。斜陽很暖青草很綠，水流很緩風(fēng)兒很輕。十四歲的少女因爲(wèi)這種突如其來的、令她快樂卻又有些疑惑忐忑的感覺而訝異，卻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叫做喜歡上一個人。情竇初開。她的心像一隻小鹿一樣跳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走過去，怎麼開口了。她這樣盯著那少年的身形看了一會，直到他轉(zhuǎn)身塞上葫蘆口擡起頭，纔在心裡輕輕地呀了一聲。那少年只微微一愣，就向她笑笑：“姑娘你也來打水麼？”嘉欣發(fā)現(xiàn)那少年淡定從容，沒有一絲慌張，心也就忽然平靜下來了。馮少光當(dāng)然不會因爲(wèi)這種事情慌張。這少女在他眼裡其實就還只是個少女而已，擁有纖細修長的身形和一張漂亮的臉，像個美麗的鄰家小妹。這種事他見得多——從前的時候，他也不是那種不受歡迎的人。林凝露遲疑了一會，開口：“嗯我就是來告訴你一件事。反正我就是看你好像什麼都不懂，就是來跟你說一下子的嘛。你別信劉老道的話啊，他根本就不算什麼掌門，他就是……”說到這裡她忽然又覺得這樣子在人家背後說壞話不大好，於是撇撇嘴挺挺胸：“哼反正這些我當(dāng)著他的面也敢說的，我就是不想讓你覺得難爲(wèi)情。其實你也不用跟著他走的嘛。你要是沒有地方去，我家啊……我家啊……其實我家的鏢局也不算小啦……我家的鏢局也缺人……嗯，我只是看你可憐才跟你說啊……”馮少光溫和地一笑：“嗯，好啊。謝謝你。”嘉欣愣了一小會兒：“我跟你說了那麼多啊，我是說真的呀！”馮少光又笑：“嗯，我也知道。謝謝你啦。只是呢，我身體不大好。像你們一樣走鏢，我覺得自己受不了，其實我還常會生病。所以說……謝謝你啦。”林凝露小小地失落了一會兒。但是又告訴自己——江湖兒女，算啦。其實看他的樣子，的確不壯又不黑，好像真的不能打。少年朝她拱了拱手，走開兩步。林凝露忽然覺得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小小的奇怪——不大像是之前看到的那個樣子。當(dāng)初他攔在路上古怪又輕佻，可是這時候看起來……這個人淡定又沉穩(wěn)，一點都不像她從前見過的、其他的那些毛毛躁躁的男孩子。但馮少光走出了兩步，忽然擡起頭，向嘉欣這邊看了一眼。他的眉毛皺起來，眼神在這一瞬間變得冰冷，讓林凝露著實嚇了一跳。她剛想要問“怎麼了”，就也聽到了背後傳來的腳步聲。一個穿青灰色粗布道袍的人右手執(zhí)劍，踏著瘋草走了過來。馮少光認得那柄劍——就和當(dāng)初赤松子、亢倉子手裡拿的劍一模一樣。林凝露剛要說話，那執(zhí)劍人已經(jīng)寒聲開口：“哈。還有兩個小傢伙。走吧。跟我走。”身份不明，但語氣不善。即便是林凝露也知道這個傢伙不是什麼好人。她退後一步擋在馮少光面前，剛纔說話時溫柔又略蠻橫的口氣已經(jīng)不見，變得戒備又警惕：“你是什麼人？”其實她的袖口裡有一把小細劍。但父親林段洪常告訴她的是，我們走鏢的，不是江湖豪客。見人能不動手便不動手，走在屋檐下，倘若低頭能解決問題，那就不要拔刀。於是林凝露就只扣住了那小劍，不曾把它抽出來。執(zhí)劍人皺眉哼了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說完，便將細劍朝前一遞，合身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