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月落, 已是第三天了。
我守在房門外,癡癡地看著坐在裡面失魂落魄的師兄。侍女從我身體裡魚貫穿行而過,然而她們每每穿過我時, 都只是打個哆嗦, 隨即疑惑地打量周圍, 旁若無人地走進房裡。
師兄滿面憔悴, 伏在牀邊一動不動。我想進去勸他, 卻被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擋在房外。
日光懶懶地照著,我落在日光中的半截身子變得透明。
我不知我究竟是死了,還是沒死。
蕭顓給我的藥將我弄得人事不省, 爾後我迷迷糊糊醒來,驚駭地發現我竟站在牀邊, 而牀上躺著“我”的身體。師兄怔怔地坐在我身旁, 我傻站許久, 想將師兄勸起身,卻看見自己的手徑直穿過師兄。
我不知我現今是什麼東西, 魂魄離體,而牀上的身體仍在微弱地呼吸,卻醒不來。我試著融回身體裡,以失敗告終。
這幾天沒見著來拘魂的黑白無常或鬼差,也無法跨出國師府一步。若我想往府外走, 總是有些看不見的屏障擋在我身前。看來師父這個國師也不是虛有其名。
“阿湘, 你看今日外面晴了, 我們出去走走如何?”
師兄俯在牀邊低聲說道, 手指輕輕撫在“我”鬢髮邊。牀上仍是一陣死寂, 沒有回答他。
宮裡虛情假意地派人來問了幾次,都被師兄趕出了府。師兄又是三天沒閤眼, 雙眼佈滿血絲。一碗碗藥灌下來,我仍是安穩地站在這裡,沒有被拉回軀體。
又有人穿過我的身體,是個小侍女。
“國師大人,宮裡……”
小侍女剛說兩句,師兄驀地暴喝:“滾!”
她哆嗦一下,猶豫著還想說,師兄神色陰梟:“讓你滾!聾了嗎?!”
小侍女差點被嚇哭,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宮裡的消息!宮裡派人來府上說能治好夫人……”
房裡陷入可怖的沉靜,小侍女淚痕未乾,戰戰兢兢地等師兄的迴應。師兄怔忪出神,忽然將一旁藥碗掀翻在地,房裡頓時乒呤乓啷響成一片,殘餘藥汁橫流滿地。
“讓他們滾。”
小侍女領命,逃命似的奔了出去。我遠遠望著師兄憔悴容色,不禁嘆了口氣。
如此又來回折磨了好幾天,師兄不堪其煩,遂下令閉門謝客。他一直強撐著,這些天來只睡了幾個時辰,滴水難進油鹽未沾,換作其他人,怕是早就垮了。
師兄遍請京中大夫,診治絲毫未見起效。萬般無奈之下,師兄只得請了師父來。
我雖是魂魄離體,卻也會困會累。我在榻上歇了一夜,醒來正好與師父的臉對上。
師父不知何時到了,一身風塵僕僕,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他正瞇著眼朝我這兒看來。師兄在旁疑惑不解,“師父,您在看什麼?”
“你這錦榻不錯。”
師兄勉強一笑:“委實不錯,阿湘……最喜歡歇在上面……”
“是麼。”師父意味深長地看了來,令我生出一種錯覺,彷彿他看的不是這張錦榻,而是在看錦榻上的我。
師父看了半晌,才走到牀邊,在我那具軀體上探脈。師兄在旁緊張地候著,忍了半晌,才試探地問道:“怎樣?”
“確是被下了毒。脈象虛得很,拖不得。”師父沉吟片刻,師兄立刻將筆墨奉上,師父蘸著墨正要下筆,忽然沒由來地瞥了師兄一眼,擡筆在師兄臉上橫著畫了一道。一道大喇喇的墨痕頓時橫在師兄臉上。
師兄傻了。
我也傻了。
師父在紙上唰唰地寫著,還不忘對師兄張口就訓:“讓你在這兒收斂些!朽木不可雕!牽連了阿湘跟你受苦!混賬東西!”
師兄張了張嘴,終是將委屈話全部嚥了回去。師父將所有事情都推到了師兄頭上,在師父看來,若非師兄在京城太過囂張,也不會被蕭顓這般記恨,更不會讓蕭顓遷怒到我頭上。我在旁聽得哭笑不得,想勸也沒法勸。
師父罵盡興了才停下,稍微斂起神色:“那位用的毒並非無解,只是解藥比較難找,爲師幾個江湖朋友或許有解藥,過幾日爲師去跑一趟。”
師兄急了:“不如讓徒兒去一趟罷?”
師父搖頭道:“不可,那幾個朋友性子頗是古怪,爲師去的好。爲師擔心的倒不是阿湘中的毒,而是你能不能帶著阿湘從京城全身而退。近來京城守衛森嚴,爲師花了不少力氣才進京城,你們出去怕是難如登天。”
我聽罷嘆氣,蕭顓如今怕是喪心病狂了。爭不到我,便要慢慢磨死我,讓師兄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爲力——總歸只有宮裡和師父的幾個江湖朋友那兒有解藥。他也真夠狠的。
事不宜遲。師父先行去找解藥,師兄留在國師府裡照看,這樣好歹能確保我在師兄這兒。若師兄也跟著出去找解藥,回來發現我又被蕭顓弄進宮去了,那才叫欲哭無淚。
師父來了一趟後,師兄總算是好轉起來,不再像先前一般不吃不喝不睡,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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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師府裡的日子又清閒起來。我亦漸漸習慣了現今這種飄忽的日子,有時候師兄睡著了,我會走到師兄身邊,往他脖子裡吹一口涼風。師兄往往會被吹得咕噥兩聲,翻個身繼續睡。似乎很久以前我也這樣做過,然而仔細想卻想不起,只能記起一些模糊的碎片。
正如師父所說,師父走後,國師府附近的路人突然多了起來。來往的行人都若有若無地在國師府附近轉悠,就是不離開。府裡也多了些面生的下人。我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師兄一心一意在房裡照顧我的軀體,反而沒心思理會外面。
不過師父走得也夠久的,久到讓我以爲我本就不是個活人。
時間久了,我也不再只是呆在寢居附近,而是在府裡四處遊蕩,權當消遣。
國師府裡景色煞是不錯,師父還是國師時,我與師兄常常在府裡到處搗亂,經常是我將師父最喜歡的蘭花壓折了,或者不小心將幾株桃樹的枝給折了。這時候師兄往往會替我頂罪,我只消請他一頓拾翠居的點心就行。
穿過大半個國師府,我不知不覺走到膳房附近。幾個小侍女正埋頭在爐邊忙活,給我熬的藥騰起熱氣,在膳房裡氤氳成一片。給我熬了這麼久的藥,加上師兄又不怎麼用膳,膳房裡如今盡是藥味。
“當心,別讓火燙著了。”
一個小侍女不知不覺走了神,手竟朝爐火裡伸去,被旁邊另一個眼尖的侍女打開了手。
“傻了?!”那個大一點的點著小侍女的額頭罵,“真燒著了手誰管得上你?!”
小侍女有些委屈,“就是想起……”
“想起什麼?”
“想起國師大人了……”
大一些的愣了愣,隨即促狹地笑道:“看你傻的,大人對夫人癡心一片,你就做夢去罷!”
小侍女紅了臉,“但國師大人真美啊……”
膳房裡笑鬧一片,我亦是聽得忍俊不禁。看來師兄即便憔悴不堪,他的容色風姿也絲毫不損。
笑鬧歇後,藥也差不多熬好了。小侍女正要將藥端起,那個大些的開了口:“讓我來罷,你先去收拾你的手。”
“誒,我去了,多謝採翠姐姐。”
“客氣什麼。”
待到小侍女小步跑走,名叫採翠的侍女左右看看,將膳房的門掩上,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她抖開紙包,將裡面的白色藥粉倒進了藥湯裡。
莫非這個是蕭顓的人?蕭顓真想害死我不成?
沒等我多想,採翠已經將事情料理好了,端起藥碗離開膳房。我連忙跟了上去。
正如我所料,採翠端著藥碗,一路走到寢居門口。
“國師大人,藥送來了。”
“放下罷。”
我眼睜睜看著那碗藥被師兄送到了“我”的嘴邊。採翠的笑容愈發深邃。
師兄對著藥碗凝視片刻,我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