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皓又和老媽鍾臻談崩了。老太太好久沒這樣生氣了,這一個月來,只用鼻音和兒子打招呼。
晚飯時,聶皓戴著耳麥、穿著剪掉袖子的朋克衫,趿一雙人字拖啪啪啦啦地走進來,慵懶散慢地像在街上溜狗。
她做的青蒸鱸魚、木瓜雪蛤湯、油悶細筍的拿手好菜上桌時,他也開始自給自足地撕方便麪調味包。悶頭悶腦各吃各的。可口家常菜的香氣壓不住這股燥氣火辣的方便麪味兒,他哧哧地吸著方便麪,吃得那樣津津有味,氣得老太太心裡火苗直往上竄。
她沉著臉看著眼前這個留著長毛、穿幾十個耳洞、戴骷髏頭戒指、神情發縱不羈的男人,懊悔地直搖頭,這是她兒子麼?七八年的美帝國主義教育把這小子弄得像個流氓,跟美國西部片裡殺人越貨越獄的傢伙一樣,一般人瞧見了怕是要繞著道兒走。
瞧哪哪都覺得不太順眼,他很多地方需要勞改一番。上次,小子陪她去赴一長輩的壽宴,有人很同情地說,你兒子一定是個行爲藝術家。她差點當場翻臉——你兒子纔是行爲藝術家!
她是個感性的人,認定這小子毀成這樣都是美國教育的錯。剛想狠狠地詛咒美國佬一番,發誓再也不買美國貨的時候,突然又想起同樣在那邊留過學的侄子聶銘爭。人家回國後變了個人似地,衣著品味不凡、爲人彬彬有禮、謙虛謹慎,做事又穩重踏實,很有做大事的範兒。說到底啊,還是聶皓這小子太玩謔!
雖鍾臻做生意很有一套,可對於放縱桀驁不訓的兒子完全沒有辦法。後來想想——給這匹野馬找個媳婦兒拴著算了。她早就看中多年好友兼合夥人明申海的獨生女兒明蘇雪。就是這樣好好的一件事卻讓娘倆幾乎鬧翻。聶皓損了一通你們老規矩老一套老毛病之後,狐疑地看著她:“媽,你不至於要賣兒子吧?”
鍾臻差點噎死,索性認了:“沒錯,還是虧本生意,我打算倒貼一大筆錢。”
聶皓不緊不慢地跟她唱反調:“那我告訴你——這鐵定虧大本!我和那女的都不認識就結婚了,以後由世交搞成世仇,到時別怨我。”
其實,他和明蘇雪打穿檔褲時就認識,雙方家長開玩笑地認過娃娃親。成年後他們各自留學去了不同的國家,漸漸地就生疏了。聶皓回國後,在雙方家長的飯局上見了幾次,兩人倒是客氣得很。只是聶皓在背後談起她來,都是那女的如何如何,連名字都懶得提起。
她反正是鐵了心咯,笑道:“那就虧吧。我告訴你,搞成世仇千萬要趁早,我都一把年紀了,就怕到時候看不到了。”
“老媽,你心脦黑了!”聶皓認爲老太太奸滑得很。三個月前,老太太在電話裡吞吞吐吐,史無前例地悲春傷秋:皓仔啊,其實我也挺放心你的。即使媽以後在不了,你都能過得很好。後來,非常“不小心”地透露出自己去腦瘤醫院看病。他越想越不踏實,立馬從美國飛了回來。
老太太好的很,算盤更是打得啪啪響。他回來立馬就老太太逮住了,威逼利誘他結婚。
鍾臻低頭颳了刮杯裡的茶沫:“你小子倒也是個好人!你爸過世後,撂下這麼重的擔子下來,讓媽操持了這麼久。25歲的人了,打算累你媽到死?”
“放心,以你這樣的做法,我鐵定會比你短命。”
她不跟他動氣,勸說道:“早個結婚安定下來吧。知道你要像貝聿銘一樣成爲名建築設計師,但你滿世界看些破建築,畫速寫到什麼時候?不如回來跟我學蓋房子!”
聶皓冷哼一聲。老媽其實是老資歷的房地產商,跟房子打了大半輩子交道,還得過幾個工程開發獎,可和他談起那些世界名建築來,開口就是:某某大師的房子其實像茅側的石頭壘起來的一樣臭,真不知道你跑去看做什麼!某某大師還得獎其實還不是抄了中國的廟堂!沒啥好說的。他學得是建築設計,有時候聽著來氣了,就說:您老說是房地產開發商,其實就是不懂建築的土暴發戶!氣得老太太追去老遠,非得要捶死他才罷休。
談崩幾次後,聶皓開始琢磨逃跑的問題。
其實,從雲霧山的半山腰別墅逃跑是一件相當刺激的事,假如你願意冒個險的話。逃跑最簡單的辦法,解決掉門口的守衛。在他掏出電棍和洛洛克25徑口□□之前,以閃電的速度把他揍倒,摁了搖控鎖,在門守的保安隊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溜之大吉,出門趕緊狂奔——但速度一定要超過身後那兩隻吃活物養大的純種藏獒,如果能跑過它們的話,自由莫你非屬。
第二種辦法要溫和一點,假如你的身手夠像《諜中諜》中的湯姆克魯斯一樣身手敏捷。攀上屋後高達二米的灰磚圍欄,爬上一段巨石嶙崎的長坡——巖石粗糙無處著手,如果你有像貓一樣的指甲,在上面掛住的可能性就大點,否則三百米的長坡鐵定讓你脊樑骨摔斷。
這兩個辦法自然是不行。飯後,他閒得撓牆。在房間裡找本書來看,一個字眼也看不進,又把書胡亂地塞回去。這時,書櫃第二層夾在書中的一個打好結的淡綠色錦盒映入眼簾。他纔想起來一件事來:他答應了美國的一女友要寄一把蘇州產的香扇給她,買好放書櫃裡一兩天,忘了寄了。
聶皓把家政主管趙進叫進來,問道:“趙叔,我東西要寄,快遞公司要多久才能到門口。”
趙進是個子不高的中年人,有一雙像鷹一樣銳利的眼睛,架一副金邊眼睛,爲人不茍言笑,做事沉穩細緻,在聶家做事很多年了,很受聶家人器重。他說:“最快也要一個小時。”
聶皓皺眉想,住山上就是麻煩,問道:“快遞公司的車能進咱院子裡嗎?”
趙進點頭說:“可以。但只能停在前門兩百米內的空地上。”
聶皓眼睛一亮,揹著手走了幾步,說:“麻煩你替我做件事。我要託運些東西給朋友。一箱子香扇要運到美國。一個大漆器衣櫥,一個唐三彩要送給朋友,最好弄些牢固的大箱子,這是結婚禮物不容損失,你都替我安排吧。”
趙進點頭應好。半小時後,他指揮著幾個工人擡來幾個大紙箱進了聶皓書房裡。把幾個裝飾用的老古董包好,一件件都搬進箱裡了。正要擡著走出門時,聶皓手一揮說:“等等,還有一樣東西。一個檀木雕的臥佛,在樓上雜房,趙叔麻煩你帶他們去搬一下,連著要一齊運過去好了。我就睡了,把東西運好就OK,不用叫我了。”
於是,裝著一大箱古董的卡車就浩浩蕩蕩地開下山去了。
車子沿著越來越寬闊的山路飛快地到了山腳下,再十分鐘就可以進城了。聶浩縮在箱子裡,捂著鼻子避開這嗆人的樟腦丸味,腦袋昏昏沉沉地隨著車子的一蕩一蕩的,勉強閉上眼睛打了個盹。根本料不到自己半個鐘頭後,會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房子裡.
而這個房子的女主人,此刻正推開一家花店的玻璃門走上街頭。她著一套白色的運動裝,戴著咖啡色墨鏡,昂首闊步地走在正午的陽光下。陽光灑在她身上,拉下一個彷彿跟不上她腳步的影子,利落的步伐,矯健的身姿讓人想起從操練場下來的英姿颯爽的女兵,她秀氣玲瓏的眉眼中透出一股女人少有的英氣。
她在街頭拐角的一家咖啡店門口停下了。掃了一眼手裡的一卷晨報和三枝玫瑰,拂了拂頭髮,甩甩眼鏡上的汗水,然後大步流星地走進咖啡店裡。
侍者迎上來時,有個男人也站了起來,拿著手裡報紙向她搖了搖。楊漾打量了他一眼:剪小平頭,戴黑邊眼鏡,格子襯衣的領口每一粒釦子都扣得很嚴實,看上去像個老實巴交的高中數學老師。樣子倒與朋友描述的差不多!
楊漾朝他走過去時,口袋裡的電話鈴色響了起來。裡面有個粗獷的男聲說道:“請問是楊漾嗎?我是託運公司的,你預訂的東西已經送到門口了,家裡沒人嗎?”
上週在網上訂購了一個有草黴圖案的小型衣櫃,沒想到過了這麼久纔到。真不巧,她一出門,託運公司就上門了。楊漾有嚴重的草黴癖,買什麼東西一定要帶草黴圖案的。家裡大到窗簾、牀單被套,小到襪子、鼠標墊、杯子,通通都帶了草黴圖案。所以一看到衣櫃有草黴圖案她就來神,買了。
她趕緊打電話給房東老太太,讓她幫忙簽字,開門,好讓運貨的人搬進去。房東太太答應下來:“好,剛好修空調的人也到了,我也準備進你房間的。”
楊漾決定早點把這老實男人打發了,回家組裝衣櫃去。
坐下來後,兩人喝著咖啡寒暄了幾句後,再無別的話題。那個男人顯得相當拘束和緊張,說話時總看著自己的手。楊漾在桌子底下,把手機按了三分鐘後響的自動鈴聲,然後打算跟這男人說有急事,要閃人了。她一向是不會讓老實人難堪的。
她正醞釀著演技,就聽那男人站起身來說:“我有事,先走了。”
頓時,她有點吃了虧的感覺,他憑啥先說?那人拿起桌上的報紙和玫瑰,站起來準備走。
“等等。”楊漾微笑著指著咖啡,禮貌地說,“咖啡結帳AA制。”
“我有事。”老實男人有點詫異地停住了,輕鬆地一聳肩:“另外,我只喝過一口。”
楊漾索性不客氣了,眉毛一橫:“咖啡38塊。我倒是看見你喝了兩口。以你的嘴大概可以分十二口喝完。那就是一口3.1666元。取整是3.2塊。你要付6.4塊,少一分都不行。”
“真計較!”老實男人有點生氣地說:“幾塊錢你不請客得了!”。
楊漾正欲發作,隔壁桌一直在看著窗外風景的男人突然轉過頭來,慢條斯理地插入一句:“小姐,是應該你請。”
聲音溫和有磁性,倒是蠻好聽的,就是說的話太欠抽了!楊漾一愣,禁不住對這男人莫名其妙的搭訕有點惱火,側過頭,狠狠地掃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那男人報以微微一笑.
老實男人在楊漾如鋼針一樣的目光逼視下,有點發怵了,掏出錢放到了桌上。葉子說過,她飽含怒火的眼神完全可以嚇跑一條狼狗。楊漾抱著胳膊,哼了一聲:相親真的沒啥意思!
這時,隔壁桌搭話的人有點不依不撓了,衝她喊道:“喂!”
楊漾懶得睬他:“喂什麼喂!”要想找麻煩,瞧他這身板兒也未必是姑娘我的對手。她對自己的身手很自信。有一次,在擠公車時遇上一男小偷把手伸到她包裡,她一把就揪住且扣死了,要不是他告饒,她幾乎要把他的手腕扼斷。
“羊羔,你還是老樣子,又小氣又潑辣!”
這人竟然知道她小時候的外號?楊漾驚訝地調轉坐姿,打量著這張陌生的臉,禁不住愕然!
他對牢她的眼睛,脣角微微往上一勾:“不記得了?沈嘉應。”楊漾搖搖頭。他提醒道:“雞骨草啊,笨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