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最近安分得緊,安分到我都快以為少爺是不是中了邪。不過這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用陪著少爺游街串巷,干一些莫名其妙的荒唐事,也不必再偷偷摸摸的幫少爺抄書。
老爺那次的責罵,還真是管用。
已是開春,少爺倚坐在回廊邊,暖陽照著少爺,仿佛周身渡上了一層熒光,庭園的花花綠綠一襯,奪目得很。少爺微微歪著腦袋,嘴角帶著笑,手里拿著《詩經(jīng)》,卻是停了很久沒翻動。
“阿九,你有沒有事情瞞著我?”
少爺?shù)穆曇魩еz絲冰涼,從冬日里剛剛回春的模樣,低沉卻悅耳。
我對上少爺?shù)囊暰€,眼眸深得似一灘墨黑潭水,我一下子心慌起來,搖了搖頭。
少爺起身,向我靠了過來,似有若無的清香縈繞在我鼻尖,我下意識的想往后一退,卻退無可退。
“我能信你嗎?”
我心跳得厲害,點了點頭,不敢瞧少爺?shù)谋砬椤?
少爺?shù)吐曅α耍溃骸昂?。?
尾音輕快的上揚,言氣里帶著七分的愉悅三分的活潑,可少爺卻緊接著輕輕嘆了一口氣。
“原來那晚是個夢?!闭Z氣竟寂寞得很?!笆莻€夢啊。”
少爺又坐了回去,繼續(xù)看書了。我卻好一會都沒能平息下心情,內(nèi)心有些慌張,不安起來。
我到底還是騙了他。當初為何不坦言相告呢?如今腸子都悔青了。
少爺十八歲生辰到了,正是我來蘇府剛好滿七年的日子。少爺不喜歡過生辰,他說:“這是我讓阿娘受苦的日子,如今阿娘不在了,我卻還歡天喜地的過生辰?我可沒這個本事。”
每年的今天,少爺都是捧著一壇子酒,坐在院子里自飲自酌,偶爾一兩句呢喃的低語,就好像在和遙遠的親人親昵的說著悄悄話一樣。這個習慣,是從撿我回去那天開始有的,少爺說,那其實也是他第一回吃酒,而往后的每一年,少爺都會去我小時候蹲守著的那家酒肆里買酒吃。
少爺還說,習慣,是最難戒掉的。
“阿九?!鄙贍?shù)穆曇粑⑽⑸硢。挥写判??!澳氵^來。”
我上前幾步,站到了少爺跟前,低著腦袋等著少爺?shù)拿睢?
“你可知一個叫做‘陽城’的地方?”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派人查了一下你的身世,查到了陽城,在柳州城以西約八百里,稍微有點遠?!鄙贍斖nD了一下,淺淺笑了:“你既忘記名字,也忘記年紀,查起來還真是費了我不少功夫。”
少爺這是何意?是要把我送走嗎?
我一下子慌張起來,上前一步,蹲在了少爺?shù)哪_邊,輕輕扯著少爺?shù)男渥?,委屈巴巴的看著少爺,一個勁的搖頭,我不想離開。
“你這是干嘛?你先聽我說完?!鄙贍斍浦业哪?,樂了,黝黑的眼眸里倒映著我的一張愁眉苦臉?!捌甙四昵坝幸蛔頋h,在柳州城內(nèi)偷竊,之后被人打了一頓,趕出了城,聽說他身邊一直帶著個小娃娃,不知那日那小娃娃,有沒有一道出了城?!?
我愣住了,不停的往回想著小時候的事情。
“被偷的那家人好巧不巧,是旭之他家,被偷的正是他爹。于是我去打聽了一下,何伯說,那醉漢模樣倒是干凈,偷了他的錢袋,撒腿就跑,卻摔了一跤,銀子全撒了出來,當場抓了個正著,卻也沒瞧見什么小娃娃。”
“何伯倒也心寬,錢送給了那醉漢,醉漢連連道謝,說自己是陽城人,本想去揚州城尋親,結果和車夫說錯了地,來到了柳州城,盤纏也用光了,不得已偷了錢袋,還緊張得摔了一跤?!?
“時間隔得也有點久了,何伯也說不清,不過醉漢的姓氏倒是記住了,和這城一樣,姓柳?!?
少爺一直默默的觀察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讀懂一些什么。
“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醉漢被城里的流浪漢打了一頓,趕出了城,之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了。于是我便派人去陽城查,找到了一個叫做柳安的人,是個教書先生,證實了一下,是那個醉漢的兄長。那個醉漢回了陽城后,才想起來落了一個孩子在柳州城,而遺憾的是,他在幾年前喝醉了酒,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已經(jīng)走了?!?
“柳先生派人找過那個孩子,卻一直沒能找到。本來那醉漢是上揚州城尋妻的,結果在柳州城丟了孩子,還真冒失。而那孩子喚柳周,若還在,如今算著也十四了。和你差不多的年紀,阿九?!?
我愣愣的才回過神,隱隱約約的想起來了一些什么。
“我本以為終于是找著了,前一段時間還特意跑了一趟陽城?!?
我急忙抬起腦袋,看著少爺,少爺沒有笑,神色有些憂傷。
“那個柳周,他不是你,”少爺停頓了一下,抬手輕輕扶過我的嘴角。“他能說話?!?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其實無心隱瞞,可是我這一時刻卻不愿意告訴少爺,或者是,我想留在少爺身邊,我不想告訴少爺,我不愿意離開。
我難受極了,我對家人的情感很稀薄,從記事到懂事,我心心念念的唯有一個蘇沅,我的少爺,若是你也不要我了,這世間還有什么意思可言?
我可終究是欺瞞了你。
“不是就不是,你哭什么?”少爺無奈的拉起我的手,拍了拍,溫聲道:“不能說話就不說,這世間存活的方式有千萬種,何必非要想去追求那些得不到的?徒傷悲而已,是傻子行徑?!?
今日的少爺除去了往日一貫的驕橫無禮,和著冬日暖陽,只剩一腔柔情。
“你瞧你!”少爺佯怒,大聲道:“我是怎么你了還是?費心費力去幫你尋親,卻惹得你哭哭啼啼,這些年我是這樣教的你?”
我心情復雜,又是無奈又是自責,這樣好的少爺,我怎么能騙?
“你可得了吧!趕緊的,把一臉的鼻涕擦干凈了,重新給我溫壺酒來!”少爺也不顧臟,拿出帕子亂七八糟的胡亂幫我擦眼淚。
我呆呆站起身,少爺瞧我了我一眼,不停的使勁把我推開。
“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啊!趕緊的!趕緊的??!少爺我可等著呢!”
思緒被少爺打斷,我愣愣的起身去廚房拿酒,忍不住回頭一望,少爺卻也正好在瞧著我,嘴角掛著還沒來得及收回的笑,好看得人心醉。
“還看?快滾去拿!”
少爺大吼了一聲,我慌張的收回了視線,急急忙忙的邁開腿去拿酒去。
等我溫好了酒拿過來的時候,少爺竟用手撐著腦袋,睡著了。我輕輕放下酒壺,微微靠了過去,聞到了少爺身上帶著的淡淡的香味,很是好聞。
我的少爺,是天底下最好看,也是最溫柔的人。
我不應該欺騙他,哪怕說了實話就要離開,我也不能欺騙一個這樣好的人啊。我暗暗下定了決心,要告訴少爺實情,我并非故意裝啞,也不是為了圖什么,如果少爺還是希望我做回柳周,那我就回陽城去,再也不踏進柳州城一步,再也不瞧他。
再也……瞧不見少爺?
我心中突然悲傷起來,假如我明天就要離開,那么今天,我能不能……
親親你。
我從未想過我能有那么大的勇氣,去觸碰一個在我心里如此重要的你,明明都是男子,卻對你懷著這樣的心情,若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會怎樣?我怕就真的再也瞧不見你了吧。
幸好,幸好,我還沒把自己推到萬劫不復的地步。
二夫人突然來了,手里拿著嶄新的披風,一臉驚恐的瞧著我,好像在瞧著什么骯臟的東西一樣。我急忙站起了身,退到了一旁,慌張得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