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公子那種咎由自取的、他人無從知曉的諸多戀事所招來的憂愁怨恨,非始于今日,樁樁件件層出不窮,仿佛沒有止境,可是,如今世道已時過境遷,近來煩心之事接踵而至,使他萬分沮喪,心中不由得又泛起厭世之感。然而,自己難以割舍的事情畢竟太多了。
桐壺院當
年有個妃子,稱為麗景殿女御的,她本身沒有生下皇子或公主。自從桐壺院辭世后,她的境遇日漸凄寂,全靠源氏大將照料,清寂度日。她的三妹花散里,曾經在宮中與源氏大將有過偶然邂逅之緣。源氏大將對女子一向多情,一度幽會就難以忘懷,盡管不是特別寵愛她也罷。然而,卻使那女子情思難斷,浮想聯翩。近日源氏公子對人世間萬事都覺著煩惱,悶悶不樂,這時他想起了此女子,按捺不住涌動的心情。五月梅雨季節,難得放晴的某一天,他前去造訪花散里這女子。源氏公子沒有興師動眾,只是微服外出,也不用先驅開道者隨行,悄悄地出門了。
源氏公子經過中川一帶時,只見有一戶簡樸的人家,樹叢葳蕤,頗有風情,屋內傳來一陣音色十分悅耳的箏與和琴合奏的樂曲聲,彈得很熱鬧很投入。樂聲傳入源氏公子的耳朵里,此房屋的進深較淺,源氏公子從車內探出頭來,向門內窺視,風吹拂著高大的桂花樹的嫩葉,送來一陣幽香,令人聯想起過葵節時的情景。環視這一帶四周的景象,覺得蠻有情趣,似曾相識,驀地想起這里就是此前自己曾經歡度過銷魂之一夜的人家,不由得心潮翻騰。他尋思著:“自那以后已闊別多時了,人家還會記得我嗎?”心中覺得不好意思,但又不能過門不入“
只掠過”。正在躊躇不前時,忽聞杜鵑啼鳴掠過夜空,聽起來仿佛在勸人駐步造訪此人家,于是他命車子折回去,照例派遣惟光將一首歌送進屋內去,歌曰:
杜鵑懷舊折回路,
依戀私語歇宿處。
惟光記得正殿西頭似乎住著許多侍女。他聽見有幾個侍女的聲音很熟悉,于是先清了一下嗓子,看看反應,然后鄭重其事地轉告源氏公子的歌句。看樣子侍女中年輕者居多,她們不曉得贈歌者是誰,遂答歌曰:
杜鵑鳴聲似熟悉,
梅雨昏暗難辨析。
惟光估計她們是故意裝糊涂,回答說不認得是誰,惟光說:“好吧好吧,可能是‘種植籬笆難辨懂’吧。”說著便走了出來。這女子內心中暗自怨恨,也深感遺憾。源氏公子心想,她大概已經有主了,因而舉止謹慎吧,這也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在這般身份的女子中,源氏公子首先想起那位筑紫的五節舞姬著實可愛。源氏公子就是這樣,在戀愛問題上,不論是哪方面的對象,他都很掛心,沒完沒了,不堪其苦。但凡與他有過交情的女子,哪怕只有短暫的一度春宵,縱令經過多年的歲月,他依然難以忘懷。這反而成了諸多女子憂慮怨恨的根源。
源氏公子朝向自己預定的目標,來到了麗景殿女御的宅邸,這里正如他所想象的,人影稀少,靜悄悄的,令人感到相當凄寂可憐。他先去拜訪麗景殿女御,與她敘舊。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不久二十日的月兒當空,庭院里高大的樹木投下了一片陰影,檐前近處的橘子樹飄來一縷縷令人感到親切的芳香。女御雖然上了年紀,但是畢竟有修養,典雅可愛。她雖不再有當年顯
赫的桐壺院的寵幸,但其為人還是可以推心置腹、和藹可親的。源氏回憶往事,一樁一件歷歷在目,情不自禁地潸潸淚下。這時,傳來了一陣杜鵑的啼鳴,可能就是剛才落在籬笆旁的杜鵑鳥吧,其鳴聲與先前的別無二致。源氏心想:“它是否追逐我的足跡而來的呢?”他覺得這種情趣實在艷美,遂低聲吟詠:“莫非杜鵑亦通情。”接著作歌曰:
“杜鵑思慕飄香橘,
伴我來訪落花里。
為了撫慰流逝的難忘歲月,我早就該前來造訪這里了。訪晤故人,郁悶雖消,卻又平添新愁。一般說趨炎附勢是世間之常態,因此可以談心者寥寥無幾。何況近來百無聊賴,難以排遣啊!”女御聽了這番話,更覺世態炎涼,人生苦楚。可能是由于她品格高尚的關系,她那陷入沉思的樣子,顯得格外哀傷可憐。女御吟道:
荒園凄清無人睬,
檐前橘花引客來。
盡管她回答的僅僅是這兩句,但源氏公子卻將她同別的女子相比,覺得她與眾迥異。
源氏公子拜別女御之后,佯裝順道的樣子,悄悄地走到花散里所居的西廳前,向室內望了望。花散里已久不見源氏,加上源氏那舉世罕見的俊美,使她一見之下,頓時全然忘卻迄今對他的怨恨。源氏公子一如既往,與她情深意切地娓娓敘談,未必不是由衷之言吧。當然不只是花散里,但凡源氏公子所交往的女子,皆非平庸之輩,都各具特色,因此,相見便兩相融洽,彼此愛戀。當然其中也有女子因源氏久疏探訪,傷心而移情別戀的。但源氏公子認為,這是人之常情。剛才中途經過的籬笆內的那女子,就屬于移情別戀這一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