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月,乍暖還寒。
中州國都,嫩嫩的青草自初初解凍的土壤中舒展了腰肢,搖曳在春風中。國都上下,一派勃勃生機。
長長的宮道上,淺粉色宮裝的小宮女正一臉喜氣的朝后宮霞云殿的方向,急急奔去。
“娘娘,恭喜娘娘。”
甫一邁進霞云殿的大門,那小宮女便高聲叫道。待看到貴妃榻上盈盈而坐的雍容女子時,忙“噗通”一聲跪了,滿臉喜意的張口賀道:“皇上已經下了旨,命翊王即刻迎娶弦月國長公主之女,娘娘您嫡親的外甥女、蘇府的蘇小姐為嫡妃。”
“此話當真?”
還未等小宮女把話說完,柔妃已經匆匆自貴妃榻前站了起來。待將一席話聽完,頓時雙眸含笑,眉眼柔柔的彎了起來。
“恭喜娘娘。”
霞云殿中,一時間恭賀聲不斷。就連這涼薄的春日,都添上了三分喜氣。
中州,翊王府。
清晨的陽光透過梨花木的窗楥,自窗外斜斜的照射進來,卻并未帶進多少暖意。
書房中,三皇子云翊正目光冷凝的看著桌上的圣旨,皺眉不語。
“王爺,皇上親自點了您與蘇小姐五月的大婚之期,七皇子作為迎親使,這會兒……恐怕已經在路上了。”
“哼,大婚?柔妃倒是打的好算盤。”將目光自面前那道圣旨上收回,云翊聽著耳邊管家韓越的回報,目光頓時一沉,重重哼道。
韓越見此,忙垂目低首不語。
卻聽云翊忽然開口:“本王要你給七弟的信,寫好了沒?”
“回王爺,已經寫好了。是否要屬下立刻派人去給七殿下送去?”
“不必。”搖頭否決了韓越的話,云翊看著桌上的圣旨,突然勾唇笑道:“本王親自去送……順便,去會會本王未來的王妃。”
韓越聞言暗驚,抬頭朝座上的翊王望去……卻見陽光下,翊王朗面含笑。笑容,卻未達眼底。
暮春時節,桑柳依依。
弦月國都,蒙蒙的細雨打在相國府的房檐上,凝成一條條長長的水霧,濡濕了房檐下大紅色的鎏金雕鳳燈籠,為這原本喜慶的送親之日攏上了一團淡淡的愁緒。
正堂中,面相威嚴的蘇相此刻正眉頭緊鎖的盯著院外的細雨,原本睿智的雙眼似乎也被這春雨所染,蒙上幾分濕意。
“墨青,如今弦月兵弱,唯有與中州聯姻,才能暫保國境安穩。”
細雨霖鈴中,蘇相微微闔目,腦海中似乎又閃過當日楚皇憂慮的神情。
“皇上,臣膝下只有這么一個女兒,還望皇上三思啊。”
“阿若是皇姐唯一的骨肉,朕又何嘗舍得將她遠嫁。”龍椅上,楚皇沉沉嘆息:“只是,中州勢強,此番聯姻若是不允,恐怕百萬鐵騎頃刻踏足我弦月邊境,生靈涂炭啊。”
“何況……”楚皇目光沉沉的看向蘇相:“阿若柔婉聰慧,此次嫁的乃是云皇三子翊,若是有朝一日翊王即位,阿若便是中州帝后,我弦月國便可保百年太平,豈非是兩全之策?”話畢,楚皇挑眉,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兩全?君心難測,如何兩全?正堂中,蘇相閉目摩挲著手中的座椅,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老爺,吉時快要到了。”耳邊傳來管家恭敬的聲音,打斷了飄忽的思緒。
蘇相睜目,雙目又恢復了往日的睿智冷靜。
“去請小姐吧。”
“是。”管家垂首,腳步輕緩的退了下去。
相府后院,寂靜無聲。
素手,一一撫過眼前的書案琴臺,蘇婉若最后站定在鏤花窗邊,看著窗外的蒙蒙細雨。一身素白的中衣,襯得她的身姿越發縹緲柔弱起來。
今日本應是她風光體面的出嫁之日,即便沒有皇帝
親送,也該有百官群賀、禮樂轟鳴。她卻偏偏求了皇上免去一切虛禮,才得了如今的這般安靜。
想來,如今朝野上下必定都認為她蘇婉若性情古怪、不識時務吧。
看著窗外隨風搖擺的柳枝,蘇婉若不甚在意的勾了勾唇角,原本蒼白清麗的臉上平添了幾分靈動,繼而又變的莫落起來。
其實,她只是不想在熱鬧的人潮中,看見那張憔悴的臉罷了。
“阿觴……”雙唇微動,蘇婉若低低念出這兩個字,卻像是一陣嘆息,沉沉的包圍住她嬌弱的身軀。
“小姐,時辰快要到了。”
出神中,婢子蘇兒的聲音響起。蘇婉若聞聲轉過頭,便見蘇兒雙手抱了層層疊疊的大紅色的嫁衣,正目光惴惴的看著自己。
“梳妝吧。”
邁步自妝臺前坐了下來,蘇婉若看著映在銅鏡中模糊的人影,又靜靜的出起神來。良久,卻發現蘇兒一直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的蘇婉若不由掩嘴輕笑著打趣道:“傻丫頭,傻蘇兒,你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這脈脈春雨勾去了魂么?”
“小姐!”見自家小姐此刻竟然還能笑得出來,蘇兒不由著急的跺了跺腳:“小姐,您逃吧,去找太子,讓他帶你一同私奔。”
“私奔?”以手托了香腮,蘇婉若歪頭看著目光亮晶晶的蘇兒,興味的重復著。
“嗯!太子這么喜歡小姐,一定會答應的。”看著小姐不緊不慢的重復著自己的話,蘇兒迫切的點了點頭,滿臉希冀的補充道。
“可是……”似是苦惱的皺了皺小巧的鼻子:“若是新娘不見了,府里上下豈不是會大亂?”
“小姐可以打暈奴婢,或者……”蘇兒突然堅定地咬了咬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奴婢愿代小姐出嫁,成全小姐與太子一段姻緣。”
“撲哧。”
強撐著聽蘇兒把話說完,蘇婉若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待看到蘇兒的一雙杏眼里滿是幽怨時,才忙用纖纖素手捂住了嘴巴,止住了逗弄她的心思。
起身將蘇兒扶了起來。蘇婉若以手點著額頭,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傻蘇兒,我是不會逃走的。中州要的是相府嫡女,若是發現竟被換成了代嫁婢女,豈會善罷甘休?到那時,大軍壓境,你我豈不是成了弦月的罪人。”
“可是太子他……”
“阿觴是未來的一國之主,為了弦月國的安定,他會想明白的。”
安慰的拍了拍蘇兒的手,蘇婉若幽幽的嘆了口氣,看著蘇兒清澈的眸子,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暖意:“蘇兒,今日之后,怕是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了。”
“小姐莫要這樣說,不是還有新姑爺嗎?小姐美貌、性子又好,新姑爺定會……”
見自家小姐說的消極,蘇兒忙急急的開口勸慰,話還未說完,便被蘇婉若張口打斷:“罷了,梳妝吧。”
大紅色的嫁衣,襯著絳紅色的輕紗,層層疊疊的拖在地上。裙擺上繁復的花紋,就像新娘此刻的心情般,糾纏紛擾的讓人看不明了。
蘇婉若透過眼前的紅紗向外看去,只覺得入眼皆是一片朦朧的紅色,心里卻透不出半分喜意。
前路漫漫,一個女子的命運就這樣被輕易的決定了,只怕放在誰身上,心里都不免忐忑吧。只是她蘇婉若的命運,即使飄忽如浮萍,也勢必要為了自己爭上一爭。
蘇婉若一步一步的踏著腳下的青石磚,每走一步,心中便堅定一分。待看到相府門前那支大紅簇錦的儀仗時,臉上早已掛起了相府嫡女端莊的笑容,在蘇兒的攙扶下,朝蘇相跪了下來。
“父親。”
甫一開口,蘇婉若的音調里不禁帶了幾分哽咽:“女兒拜別父親,今后女兒不在身邊,還望父親多多保重身體……”
“阿若,快起來。”親手將蘇婉若扶了起來,蘇相看著眼前的愛女,眼眶不禁又紅了起來。自從他的夫人、弦月國的長公主因病辭世之后,這個女兒就好像一夜間長大般,變的安靜懂事起來。
即使是皇旨頒下的那日,她也只是靜靜的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一日一夜后才出來。然后便順從的應下了皇旨。
只是那安靜的模樣讓他這個做父親的心疼無比。
蘇相那時才知道,他這個父親,不僅護不了女兒一生一世,甚至連她的第十六個年頭都無法周全。
“阿若……”
蘇相憐愛的開口,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相府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之聲,蘇相微微皺眉,卻見管家匆匆的自府外跑了進來,附耳小聲稟報道:“老爺,宮里傳來消息,太子打暈了看守的侍從,逃出宮了。”
“什么?”蘇相皺眉,不自然的看了一眼身邊的蘇婉若,朝管家吩咐道:“傳令下去,讓府里上下加強戒備,一有發現立刻回報。”
說完,便親自攜了蘇婉若的手,踏著金毯,朝早已等候在外的的轎攆走去。
珍貴的金絲絨毯自相府前廳延伸至門外的大紅轎攆下,蘇婉若握著父親寬大的手掌,感覺到自己正一步步離開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心里突然涌起濃濃的不舍。
“阿若!”
就在距離轎攆剩下不到兩步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急促的響起。蘇婉若嬌弱的身體一震,下意識的自轎攆前停了下來,卻定定的沒有回頭。
而蘇相的手,早已經微微顫抖了起來。
“阿若。”停頓間,只見那聲音的主人已經由遠及近的跑了過來,喘息著伸手攔在蘇婉若與轎攆中間。
鮮紅的嫁衣,刺痛了楚和觴的眼睛。楚和觴俊朗如玉的面容此刻顯得有些狼狽,原本束好的發冠已經凌亂的歪在一旁,一雙溫柔的眼睛里,此刻滿滿都是水汽。
“阿若,你別走。”
見蘇婉若靜靜的沒有答話,楚和觴下意識的便伸手去扯她的衣袖。指尖還未觸到那刺眼的紅色,便被輕巧的閃開。
一時間,楚和觴不由有些滯愣。
“阿若……”楚和觴嚅嚅的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自從父皇下旨阿若遠嫁中州之后,宮里上下就一直瞞著他。若不是他近日里隱隱覺得不對勁,打昏侍衛跑了出來,只怕自己連阿若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
阿若一定是怨自己沒用,才會賭氣答應遠嫁中州的。想到這里,楚和觴心里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太子殿下,臣女謝太子殿下前來相送。”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顫抖,蘇婉若暗暗握緊了蘇兒的手腕,朝楚和觴穩穩的拜了下去。
而楚和觴的臉色,瞬間就蒼白了起來,聲音顫抖道:“阿若,你、你當真要嫁去中州?當真、要拋棄……我?”
“君無戲言。還望太子殿下憐惜弦月國的百姓。”
話畢,蘇婉若便再無停留,直直朝轎攆中走去。當走到楚和觴身邊時,狠心將袖中一支有些陳舊的并蒂金釵塞回他的手中。
楚和觴低頭看去,身子突然不可置信的顫抖了起來。待要再抬頭去看阿若的表情時,卻見層層珠簾已然落下,蔭蔽了蘇婉若悲喜不明的面容。
喧囂的禮樂聲中,只聽楚和觴嘶啞的叫喊聲響起,帶著從未有過的瘋狂。
“阿若,你若不在,我做這太子又有何樂趣!”
轎攆中,蘇婉若聽著這話,兩行清淚徑自從眼眶中大滴大滴的落了下來。
阿觴,若是你當真有心,又怎會在這最后一刻才出現在我面前?
眼淚浸濕了眼前繡工精致的紅紗,華美的轎攆載著蘇婉若這份再也道不明了的心結,朝中州方向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