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情知難捨棄
風雪未停,天地更見皓白。方纔屋外的一切哭過笑過的痕跡,都已經被風吹走,被雪掩蓋了。
月夕每走一步,便在地上又踩出一個深深的腳印。烏雲踏雪還在外面,她緩緩地伸出手,想要去撫摸烏雲踏雪的鬃毛,可手還未觸碰得到,人卻軟軟的斜斜地倒了下來,倒到了雪地中,整個人都沒入了雪地裡。
她大病初癒,已經三日未曾吃過東西,僅憑著一點意志,這樣冰天雪地中追逐著,煎熬著,只爲了那一點見到趙括的可能。
大悲之後是大喜,大喜之後又是大悲,終於心力交瘁,意志渙散,再也挨不住了。
趙括勉強撐著身子,在門後瞧見了她倒下,大驚失色,心中不多想,飛身躥了出去。而巷子的那頭,胡衍也已經急掠而來。趙括到了月夕面前,正要伸手去抱月夕,腦中一個激靈,又緩緩放下了手來。便這一下猶豫,胡衍已經將月夕抱在了懷裡。
他將她緊緊地抱在,轉過頭,眼神冷似冰刀,掃向趙括。
趙括最後一點力氣也幾乎用盡,幸好阿璃從屋內衝了出來,攙住了他。趙括見到胡衍充滿恨意的眼光,竟只是微微笑道,:“你要尋我復仇,我隨時恭候。可她……”
“你果然聰明,竟猜出了我是什麼人。”胡衍冷笑道,“今夜我先放過你,可你最好別妄想逃走。”
他探過月夕的心脈,摸著月夕冰冷的手。打橫抱起了月夕,在風雪中匆匆離去。
趙括整個人都軟癱在了阿璃身上,阿璃艱苦地扶著他進了屋坐下。將自己的斗篷蓋在了他身上,閉好了門板,又將爐火燒得旺了些,才坐到他的身邊,愁眉苦臉地望著他。
“大哥……”
“我沒事,”趙括微笑道,“我總要送你回到齊國。才能回來死在他的手下。”
“胡大哥怎麼又突然要尋你復仇了?他復什麼仇?”
“他的大哥從前救過我,卻被我殺了,他眼下見到我活著。自然要尋我復仇。”
“大哥,你……”阿璃心中一怕。
“覺得我是個大惡人麼?胡衍大哥救了我,我卻要殺他。”
阿璃嘟著嘴,搖了搖頭。
“你曉得了我就是害死四十萬趙軍的趙括。你再也瞧不起我了麼?”
“大哥。我怎麼會瞧不起你?”阿璃叫道,“你纔不理你們什麼仇啊恨的,你從前是什麼人,我也不管。我是……我擔心你的病……”
“我沒事……”趙括微微一笑,撫著阿璃的腦袋,眼神卻黯然望著地面,輕聲道:“她有胡衍照應,應該不會……她……她……”
他第一次見到胡衍。便覺得他容貌似曾相識。卉姬也曾私下對他提及此事,方纔一見到他眼裡的恨意。他忽然便都明白了。胡衍就是當年北山一戰中秦將胡陽的弟弟,胡陽因他而戰死,胡衍要尋他復仇,自然是理所當然。可胡衍當年去了哪裡,如今爲何又會在月夕的身邊?
這些也都罷了,此刻他心裡更多擔憂的是月夕……
他半晌也沒說話,阿璃瞪著他,幫他將斗篷攝得嚴實了些,又給爐火裡添加了幾塊炭。
兩人相對坐著,趙括雖不發一言,卻面有憂色,顯然心中是擔憂著那個趙姬的安危。阿璃沒來由的,一陣心傷難禁,突然一轉身,撲在趙括懷裡,大哭起來。趙括愣了一愣,摟住她的肩膀,輕輕撫摩著阿璃的秀髮。
阿璃卻推開了他,抹了抹眼淚,嘟著嘴哽咽道:“我有些想念政兒了,我等下去瞧瞧他。”
她與政兒不過一面之緣,哪來的牽掛之情。可趙括瞧著阿璃的眼裡,頓時充滿了感激之意。
阿璃心中酸酸的,澀澀的,面上卻微笑著看著他。
趙括一人靠在牆上,長夜未央,風雪停了。
天色也漸漸亮了。
他聽到烏雲踏雪在外面發出“呼呼”的聲音,昨夜它也隨著折騰了一夜,應該也累了。他不禁在想,若他離開了,烏雲踏雪該怎麼辦?
他放心不下邯鄲城裡的諸位親人,若不將他們都安排妥當了,他根本無法安心去……所幸他還能有機會多活了三年,還能回到邯鄲。只是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月夕。
月夕在邯鄲,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可其實卻在她的情理之中。
他躲開她避開她,可又忍不住悄悄地去見她探她。他硬生生將她逐走,甚至陰差陽錯地地傷徹了她的心,卻又忍不住讓阿璃悄悄地去探她。
他自己實在是不能不可不敢。
他還記得自己當初在長平失去神志前,身上已經中了許多箭,他只當自己必死無疑,從未想過還有醒來的一日。他幾乎忘了是怎樣活了過來,這三年又是怎麼熬過來的。直到兩年前他在楚國遇見了阿璃祖孫。
阿璃這丫頭,表面刁蠻,嘴巴也毒辣,與自己又不避男女之嫌,可其實心思細膩,最曉得在哪裡適可而止。她真有幾分像月夕,這一路上陪著他說說笑笑,日子也好熬了許多。
月夕他尚且可以交託給胡衍,烏雲踏雪以後怎麼辦?
外面太冷,他怕烏雲踏雪受凍。他挪開門板,出了門去,烏雲後面露出了隱隱的日光。阿璃原來已經回來了,正在烏雲踏雪面前,手裡甩著一條青色的絲帶,逗弄著它,又低頭去幫烏雲踏雪繫緊馬蹄上的細絲帶。
“阿璃。”趙括心頭一凜,沉聲叫道。
“大哥。”阿璃笑著轉過身,想將那青絲帶收到懷裡去。趙括早已三兩步向前,從她的手裡一把奪過了那青色絲帶。
那條青色的絲帶。似綢非綢,似紗非紗,陽光之下。前端銀光閃耀,還綁著一個青色的香囊,上面繡著一匹黑馬。香囊正隨著絲帶晃動著。
這世上再無第二人會有這條青絲帶,也再無第二人會有這樣的香囊。
趙括一股怒氣直衝心頭,喝問道:“你爲何要去偷東西?”
“大哥,我沒有。”阿璃叫道。
“那這條絲帶……怎麼會到了你手上?”趙括緊緊地握著這條青絲帶,怒視著阿璃。阿璃雖覺委屈。卻絲毫也不畏懼:“大哥,我沒有偷。是她自己給我的。”
“她怎會將這個給你?”趙括冷笑道。他曉得那個人,或者會舍了這條絲帶。可她卻是死也不會丟掉這個香囊的。
就如同他,一直將霜墨帶在身上。昨夜絲帶劃破他的衣襟,他先想到的是霜墨可是被弄損了。一定是阿璃又手癢,去偷了她的東西。
“她的功夫比我好上那麼好。我怎能從她的手上偷得過來呢?”阿璃委屈道。
“她方纔昏迷了過去……”
“可她回到快風樓便醒了。我還見到她同一個人說話呢。”阿璃不服氣道。
“她絕不會將這香囊給你。”趙括搖頭,除非她方纔真的被他傷透了心。可他又覺得,就算他傷透了她的心,她也是不會丟掉這個香囊的,除非……是她對自己死了心。
只有他自己曉得,他有多希望月夕能對他死了心,便就有多怕月夕真對他死了心,以至於他不能相信月夕將它給了阿璃。
他心裡矛盾糾結。看見阿璃的眼中滿是淚水,一臉委屈之色。再一想阿璃平時行事作風。雖然刁鑽,對於不喜之人言辭刻薄,卻絕不莽撞。他覺得事有蹊蹺,心生歉意,和聲問道:“真不是你拿的?”
阿璃悶著頭不說話。
趙括嘆了口氣,撫著她的頭髮柔聲道:“是大哥不好,誤會了你,你絕不會去拿她的東西。這東西一定是她給你的,對麼?”
阿璃這才抹著淚,趴到了趙括的懷裡,點了點頭。
趙括忽然心中冰涼冰涼的,他勉強穩住自己的情緒,仍是和聲道:“她怎麼會將這東西給你了?”
阿璃趴在他的懷裡,轉涕爲笑,把玩著自己長長的秀髮,道:“我到了快風樓,悄悄到了她的房間窗外,看到胡大哥送她進了房,在她的榻邊坐了許久。可胡大哥一出門,我便看見趙姬從牀上坐了起來。我才知道她早就醒了,只是不想同胡大哥說話罷了。大哥,她可真狡猾……”
趙括嘆道:“她一向都是極聰明……”
阿璃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又道:“我見她沒什麼大礙,正想回來陪你,便聽到外面有布穀鳥的叫聲……”
趙括頓時瞇起了眼睛。月夕在馬服君府那幾日,他也曾聽到過布穀鳥的叫聲。
阿璃繼續道:“冬天哪會有布穀鳥,還是這樣的深夜時分,我便曉得肯定有古怪。果然趙姬開了一扇窗戶,有個人進了趙姬的房子。她和那人悄悄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那人又從窗戶走了。趙姬卻又叫了我進去,原來她早曉得我在外頭了……”
“以她的功夫,你要做什麼事情,確實是瞞不過她的。”趙括嘆氣道,“剛纔是我一時糊塗,誤會了你,大哥向你賠罪。”
“我怎麼會怪大哥?”阿璃的腦袋,在他懷裡拼命地搖了搖,接著笑道,“她把我叫到房間裡去,也不跟我說話,只是瞧著我發愣。就這樣大半個時辰過去,我心裡擔心你,又想要走了。她這才說有一樣東西,要送給我。”她指了指趙括手裡的香囊,道:“可這個香囊綁的緊,她怎麼也解不下來。她就嘆著氣,把絲帶都取了下來,一起遞給了我。”
“她什麼都沒說麼?”趙括握著絲帶的手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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