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9-3-15 20:40:33 本章字數(shù):2621
待我醒來,已是東方發(fā)白,霞映東窗。臨著窗臺,涼風襲來,草木清新,落花歸塵,有婉轉(zhuǎn)的百靈,棲在綠蔭鳴叫。
淳翌還在榻上沉睡,到明月山莊避暑,沒有特別的大事是無須早朝的,他只要批閱重要奏章,有要事時與幾位重臣一起商討,其余時間都很清閑。
我披著長發(fā),也無心梳妝,想著淳翌昨日說今日要帶我去一個好地方,也不知是哪里。我內(nèi)心那份本不熱忱的向往繼而又被淡淡的失落給沖擊,許多時候,我更想一個人閑賞風景,靜看白云,無關(guān)離合,無關(guān)悲喜。
淳翌從身后摟緊我的腰身,我轉(zhuǎn)過頭,朝他微笑:“皇上醒來了呢。”
他惺忪著夢囈的雙眼,柔聲道:“這一夜朕睡得真香,湄兒怎么就醒了呢?”
我笑道:“皇上,不早了呢。”
他探看一眼窗外:“哦,都日上三竿了呢。”又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朕差點就忘了,今日還要帶湄兒去芙蓉汀。”
“芙蓉汀?”我驚奇地問道。
“是的,去了就知道。”他一臉的微笑。
芙蓉汀。這芙蓉汀不是別處,而是我昨夜漫步所到之地,亦是我與陵親王淳禎憑欄賞荷之處。
晨曦的風與夜晚是那么不同,帶著草木的清新,夾著露水與陽光的味道。湖水澄碧如藍,柳條青濃,垂絲入池,清風吹過,影醉波間,枝撫羅裳。
荷葉如蓋,翠波蕩漾,千株靜影,如同濕潤的風景,飄盈著翰墨的清香。荷瓣上的水珠兒在陽光下,散發(fā)出剔透的光亮,像極了美人的眼淚。
淳翌命人將備好的酒菜,點心置于小船上,令他們退下。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曼妙無邊的風景,任何人都不能走入我們的視線。
淳翌朗聲笑道:“湄兒,今天這個世界,只有我和你,容不得別人。”
多么霸氣的話,只有帝王才可以如此,其實心中無人,再多的人也不存在,心中有人,就算了無一人也會覺得擁擠。話雖如此,能做不到又有幾人?我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聞著過往的風聲,晨露與初荷的清香,愜意地微笑:“皇上,你也閉上眼,聞聞這初夏的味道。”
“嗯。好清新的感覺。”他聲音清澈,似這湖心的碧水。
我睜開眼時,見他閉眼陶醉于這明麗的風光,深醉于這清新自然的氣息。這個男子,給得起我盛世的繁華,給得起我甜美的愛戀,惟獨給不起我疼痛的離別,給不起我心傷的味道。一直以來,我認為的愛情應當是疼痛與快樂的交集,而淳翌,只能給我一份溫暖,那種至極的痛與樂都不曾有過。
“湄兒,你在想什么呢?”他睜開眼,看著沉思的我問道。
我轉(zhuǎn)眼看著層層如碧浪的蓮葉,微笑:“皇上,臣妾在看這鋪疊的荷葉,還有那露出尖角的荷花。”一片的荷花,一片的睡蓮,同樣的清雅,卻給人不同的感覺。
“朕這就帶你坐上船去采蓮,可好?”
“嗯,好,湄兒喜歡那種爭尋并蒂爭先采,只見花叢不見人的感覺。”我欣喜道。
“可是這里只有你和朕,這里的蓮朕只許你采。”他嘴角上揚,帶著倔傲與固執(zhí)。
“好,只許臣妾采,那皇上今日就為湄兒渡船,如何?”我笑道,仿佛在哄讓一個孩子,許多時候,淳翌對我的寵,就要個孩子,黏膩又霸道。
淳翌攙著我的手,走進系于柳下的小船上,船上一個小桌榻,已擺好酒菜。還有水間那一木軒里,他命人也設(shè)好琴,酒菜。
“湄兒,我們先劃小舟到水間那一處木軒去吧,飲酒論詩,賞荷聽琴,多愜意呵。”他一臉的欣喜。
“好,都依皇上,渡船回來時臣妾再采蓮。”我眼神早已瞟向了那木軒,想起昨夜陵親王淳禎邀我泛舟賞荷,在明月之下,踏幽尋景。今日坐在身邊的卻是淳翌,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是注定的?我不信會有這么多的巧合。同樣的風景,不同的時候,不同的人。其實,我更喜歡明月的幽靜,只是,我還是希望坐在身邊的人是淳翌,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寵我。而淳禎不能,我在他面前有太多的拘束。
我喜歡離岸的感覺,木舟在水上漂游,就像是一種放逐,我喜歡這樣的放逐,如同我向往離別一樣。木舟隱沒在荷花深處,我給了淳翌一個贊賞的目光:“皇上,你還真會劃槳呢。”
他雙手搖槳,朗聲笑道:“自然是真的,這世間沒有朕不會的事。”
我為他擦去額上細細的汗珠,微笑:“是,這世間,唯皇上獨尊。”
抵達木軒,淳翌將船系于木軒的柱子上,攙我上臺階。一進木軒,涼風習習,竹桌竹椅,琴案也是竹的。
有蜻蜓棲息在欄桿上,四周聞得蟲鳴鳥語。斟酒,舉杯,對飲,兩倆相望,幽歡絕俗。
他深情地凝望我:“湄兒,你喜歡這樣的生活么?”
“喜歡,泛舟芰荷,坐臨木軒,雪藕生涼,疏懶宜人。”我愉悅地說著,這樣的生活,的確是我想要的。我又想起了某個人,喜歡放逐山水,形骸無我,淳禎,他的選擇是對的,他放棄江山,寄心于風雅。而帝王有太多的束縛,他可以擁有天下,同樣有一天,也會失去天下。得到的從來都與失去的一樣的多,甚至失去的會更多。
他起身,臨著浩浩清風,問道:“湄兒可有興致為朕彈唱一曲?”
我宛然一笑:“皇上,湄兒甚覺慵懶,只想與皇上飲酒品茶,閑對這無邊風景,直至日落。”
“這樣也好,乘一會涼,就去采蓮,今日朕都依你。”
“好。”望著翠色蓮葉,花開紅顏,笑道:“皇上,湄兒吟詠一首蓮花詩如何?”
“好,快快吟來,朕在詩詞方面,天賦不及皇兄,看看是否能和你一首。”他饒有興致地說道。
皇兄,他所指的是淳禎,我想起去年雪夜他吟的梅花詩,當時情景歷歷在目。
“湄兒……”淳翌喚我。
“嗯,容臣妾想想。”微風拂過,千株蓮梗在風中搖曳生姿,我微笑吟道:“映日紅顏沐夏塘,風搖仙子舞霓裳。休夸泥沼猶清潔,更愛田田一脈香。”
淳翌贊賞道:“好,好句,栩栩如生。”
“皇上盡會夸人,這詩起句和結(jié)句都不夠出彩。”我嘆怨。
他微笑,脫口吟出:“春歸眾卉落殘紅,卿獨婷婷泥沼中。漫道秋深蓮子苦,清香自有養(yǎng)心功。”
我舉杯贊賞:“還是皇上的詩實在,有深意,湄兒的太過輕巧。”
“呵呵,飲一杯。”他舉杯與我同飲。
“湄兒,這會朕陪你去采蓮如何?”他欣喜問我。
“好,我要多折幾枝,插在瓶中,留駐這絕代的紅顏。”
正值中午,許是因為四周濃蔭蒼翠,涼風吹拂,竟感覺不到熱意。此時,我的心里,只想泛舟采蓮,飲酒,折一枚大的蓮葉,蒙上臉,與他同眠,任碧波在湖心搖曳。
只是,一切真是這么平靜無波么?
坐于木舟上,自斟自飲一杯,又為淳翌斟一杯,不知何時,我開始喜歡了瓊花淚,這冷艷的名,這冷艷的味,仿佛可以沉醉,可以自迷。
“皇上,我覺得我有些醉了。”我臉上熱辣辣的,在陽光下,覺得熏熏而醉。
他將舟停于蓮葉間,坐在我身邊,溫柔的眼目,仿佛流轉(zhuǎn)的清波,沁人心骨,微笑:“湄兒,你醉了樣子真好看,風情萬種。”
我面若云霞,含羞道:“我有么?只是貪杯了。”
他用手輕撫著我散落的細發(fā),柔聲道:“有,你有,你眉目傳情,你綽約風姿,你……”
我捂著他的嘴:“皇上,你醉了,你醉了……”
“朕沒醉,沒醉……”他靠進我,木舟隨著兩人的重量搖晃,摟緊我的腰身,唇貼上我的唇,我昏昏欲醉,想要推脫,已是不能。
其實,我一點感覺都沒,只是覺得我要透不過氣,我在忍耐,盡力地忍耐。
當一切停止的時候,我感到累,很疲倦的累。我很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皇上,我累,想躺在這,只聽流轉(zhuǎn)的風聲。”
“好,就躺在朕的懷里,太陽落山時,朕喚醒你。”他溫柔地微笑,我只覺得好模糊。
偎依在他懷里,折一枚蓮葉遮在臉上,清涼拂過,我沉沉地入睡。
我做了一個夢,這一回,我夢見的。是一位年輕的君王,高高地坐在車輦上,著戴無比華麗。一位絕世無雙地皇后,披著鳳冠,坐在他一起。那么熱鬧、那么鼎盛的場景。而這位君王不再是別人,他是淳翌,皇后也不是別人,是我沈眉彎。這些美好的夢境,不再像往常那般在瞬間化成泡影,卻又是那般的真實。
醒來的時候,淳翌告訴我,我地唇上帶著笑意。一種迷人的笑意。
夕陽,我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淳翌,而是那縷紅色的落霞,在我眼前盡現(xiàn),仿佛要穿透我的夢境,還有那依稀殘存的記憶。直到我見著淳翌那溫軟的笑,才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躺在我身邊的是帝王。而我不是皇后,其實,我從沒有想過要做什么皇后。
“皇上……”我纏綿而經(jīng)久地喚他。
“嗯,醒了。你這傻丫頭,睡了好幾個時辰。”他親昵地喚著我。
我起身,輕輕為他揉著發(fā)麻地手臂,含羞道:“皇上,臣妾貪杯,你也不責怪呢。”
“湄兒,你如何,朕都不怪。”他字字句句都隱含著寵我愛我之意。
我陷入在一片黃昏的寧靜里。都說當一個帝王太寵愛一個嬪妃是不好的預兆。自古以來,這樣的先例太多太多,紅顏皆禍水,紅顏盡薄命,我由一個農(nóng)家女,淪落為歌妓。又莫名地進了宮。莫名地晉封為婕妤,將來……也許是我想得太多。我不過是這萬千蓮朵里其中的一朵,也許我不是最寂寞的一朵,也許有過風華絕代,只是最后也不過是在屬于自己的季節(jié)里開放,再凋落。或許我的花期長些,又或許我比她們要得天時地利人和,可以沾得更多的雨露,只是最后,我的結(jié)局是一樣,凋落,沉在淤泥中。
“湄兒……”他輕聲喚我。
“嗯。”我若有所思。
“怎么了呢?總覺得你心不在焉,是不是有心事?”他眼中含著疑惑,我很怕這樣地眼神,總是想要從我身上挖掘些什么,盡管我知道,埋藏在心底的東西,任何人都無法碰及。
我柔婉一笑:“沒有心事的,只是看著這落日熔金的黃昏景致,感覺到好美,絢麗地美,那煙柳,那墨荷,那無語的蓮事……”我仿佛真的陶醉于此刻的風景,說話也變得熏然起來。
“是的,好美,奪目的色彩,像經(jīng)年的故事。”他意味深長地說著。
“像經(jīng)年的故事……像經(jīng)年地故事……”我細細地咀嚼著。
“怎么?有什么不對么?”他問道。
“不,我覺得很美,耐人咀嚼的美,皇上比喻得真好,經(jīng)年的故事老舊又芬芳。只是,不知皇上那經(jīng)年的故事,散發(fā)著怎樣醉人的芬芳呢?”我?guī)е舳旱恼Z氣。
“朕地故事只有你。”他脫口而出,不需要任何地思量。
我轉(zhuǎn)移話題,微笑:“皇上,說好了,黃昏醒來要帶臣妾采蓮的。”
“是,朕允諾地。”,他看著萬千蓮朵,笑道:“朕來劃槳,你看上哪朵就折哪朵,可好?”
“好,臣妾要折許多許多,帶回月央宮,留駐她們的容顏,鎖住她們的魂魄。”我覺得自己有種天真的殘忍,一種無情的慈悲。
他微笑:“記得有句詩寫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也許人生就該如此,無論是江山美人,都需要用心留駐,這樣方不辜負好時光。”
我淡笑:“是,只是折來折去,折的只是自己。”
“那總及過他人來將自己折斷的好,與其等待別人的摘折,莫如自己先摘折別人。”他話語間隱透著霸氣,也許他注定是帝王,盡管他有著萬千柔情,可骨子里卻流淌著高貴與倔傲的血液。這些,在他孿生兄長淳禎身上也能隱隱地感覺,只是表達在不同的地方而已。我笑道:“皇上果然是皇上,那種君王的氣度在皇上的身上盡現(xiàn)。”
“呵呵,莫要說這么多,朕來劃槳,湄兒來采蓮,尋著并蒂,只要你愛的都采。”他說完朝一枝風中綽約搖曳的粉荷指去。
我見那粉荷嬌羞欲滴。在黃昏地暮色中綻放,瓣瓣羅裳,舞動她至美的年華。當我手指碰觸到那帶著微微小刺的荷梗時,竟有些不忍心折斷,閉上眼。只聽到一聲輕微的脆響,我已將她折斷,那白色的細絲被拉得好長,仿佛有著對荷梗無限地留戀。
許多的事,只第一次覺得難,之后,便不再有那么多感觸。我不停地嬉笑,指著我所喜愛的荷。折了一枝又一枝。看著那浮在水上的睡蓮,靜靜地舒展著潔白的朵兒,我笑道:“劃過去,劃過去,我要采睡蓮。”
他朝我微笑,木舟臨近了一片睡蓮區(qū),白色、紅色、粉色、紫、淡黃色,那么多的睡蓮如夢囈一般的綻放。我俯下身子,撩撥著一池的碧水,細細地采折我喜愛地蓮。
“湄兒。要當心些,睡蓮浮在水面,比荷要難采些,你喜歡哪朵告訴朕。朕來幫你采。”他關(guān)切道。
我調(diào)皮笑著:“臣妾要自己采。”
當兩朵白色的并蒂蓮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感到萬分的驚喜,朗笑道:“皇上,那邊,那邊,我要折那朵,并蒂,并蒂……”
他努力地朝并蒂蓮劃去。舟還沒停穩(wěn),我便俯身,手撩起水花,欲往那并蒂折去。只差一點,只差那么一點,就碰著了。
指尖碰及到把白色的花瓣。我大半身子傾斜在船下。腳底無力,軟軟地一滑。我極力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來不及了,就那樣墜進了湖里。
往下陷,往下陷,我感覺到身子很輕,又似乎很重,水草纏繞過來,還有荷梗。
只聽到淳翌焦急地喚道:“湄兒……湄兒……快,快抓住朕的手。”
我仿佛知道自己有一只手浮在水面,可是卻無力抓住什么,一只手朝我靠攏,只碰觸到一點又滑走了。我被猛然地強喝幾口水,被太陽炙烤的水,帶著泥土與陽光的氣息,我心想,今日恐要命喪于此了。
聽見淳翌大聲呼喊:“來人,快來人!”
撲通一聲,聽到他跳落水中,我還在掙扎,有手拉住我的手,又松開。我感覺到他也在掙扎,難道他也不識水性,原以為這湖水并不深,想不到……
“湄……兒……”他在叫喚我,那聲音急促又艱難。
我有種強烈的感覺,他果然不識水性,那種擔憂如同湖水蔓延至我整個身體,還有我的心,我只感覺到無邊地水波朝我涌來,有水草絆住我的腳,纏住我的手,令我?guī)缀踔舷ⅰN蚁肫鹞以?jīng)想過要選擇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慢慢地沉落在長滿蓮荷地湖心,飄逸的長發(fā)浮在水面,一襲白衣的我,在水面上,如同浮萍一樣的漂浮,漂浮……
難道一切都是定數(shù)?而淳翌就要這么陪同我一起消失么?我想起了午后那個悠長曼妙的夢,華麗的極至就是消亡,當我們高高在上俯仰這個世界,就注定我們要被這個世界遺棄。紅顏禍水,這話真是靈驗。
我隱約聽到許多人的叫喊聲,還有一個接一個撲通的落水聲,我地意識越來越模糊,我知道許多人聽到淳翌的叫喊聲,已經(jīng)前來救援,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落日的余暉傾瀉在水面上,與這么多沸騰的人流交織在一起的鼎盛,壯麗。
陀紅的夕陽,染透了白色地蓮,許多人朝我靠攏,許多人在呼喚,許多人在水里掙扎。
我地手被一只溫暖的手抓住,緊緊地握住,握住后便再也沒分開。我感覺這手像極了淳翌,只是我知道不是他,我意識已經(jīng)很不清晰。那些纏繞我地水草慢慢地抽離,我被安置在一個懷抱里,我覺得我已經(jīng)脫離了湖水,脫離了那些濃郁的腥熱味道。
我躺在一個寬大的懷抱里,我聽到他粗重的呼吸,還有那一聲聲急促的腳步聲。習習的涼風吹在我濕濕的羅裳上,絲絲涼意浸入骨髓。那人將我越抱越緊,我整個臉貼緊他的胸口,我無一絲力氣,好累,感到從未曾有過的累。
在昏亂的迷糊中,我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