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詞：卜算子?紅妝錯

雛雀暫出巢，處處弗識懼。羽翼剛豐受焚灼，哀唱更胎骨。

妝艷復濃脂，誰問其中苦？難測人心世事傷，澀過覺寂寞。

*

半山腰的平地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落。村落中，舒姓的人家占了一大半，只有零零散散的幾戶是從外頭遷過來的。因此，這里名叫舒家莊。

村口的那戶是村中的大家，算得上半個財主。男主人靠著上山挖取名貴藥材，再到外頭的鎮上兜售發家致富。后來，不愿再過如此辛苦的日子，就盤了幾爿地，一半出租出去，一半雇了些人自己開墾，如此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而這鄉村間的小財主，實在比不得外頭大地方的商人富裕。聽說這家人在外頭有個經商的親戚，那親戚在京城里就有好幾處院落，買賣所及之處遍布全國。女主人的妹妹正是那富商的妻子，這幾日他們要到舒家莊來住些時日，也算修生養性，遠離塵世。

“舒丫頭，快去村口候著，看看你小姨、姨夫來了沒有。”女主人說著，手中并沒有停下剝蠶繭的活兒。她三十六七歲的年紀，雖然身上的衣裳不是上好的綢緞，但是微微一笑，依舊明艷動人。女主人姓姚，長了張討喜的娃娃臉。她的女兒舒漣妝與她有七八分相似，唯獨一對眼略顯狹長，微微向上吊起，竟流露出不屬于這個年齡的狡黠，更添了幾分可愛。

曾經有個算命的先生經過舒家莊，恰好看見舒漣妝，說她生了一對桃花眼，命格并不太好，在她身邊的人多為她所累，唯有有緣人方能化解。當時，舒漣妝一家還憂愁了一陣，后來時日長了，也沒出過什么事，倒也有些淡忘了。

還是母親記掛孩子多些，姚氏始終對此耿耿于懷，而她的妹妹與妹夫多年無出，甚是想要一個孩子。他們這趟前來，一來休歇，二來，就是特意談談過繼舒漣妝的細則。

舒漣妝隱隱地也感到了這事，雖然不太情愿，但還是出了門，來到村口，迎接小姨和姨夫。老遠看見一輛馬車揚起陣陣塵土，舒漣妝興奮地跑上前去迎接。那馬車看見來人慢慢停了下來。馬車中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撩開車簾，露出一張女子柔美的臉。她身上著了件淺色的素衣，略施粉黛，說不盡的可人，正是舒漣妝母親的親妹妹，她的小姨，姚紅玉。紅玉見舒漣妝穿了件亮紅色的裳，倒是隨意的打扮，額上亮晶晶的是疾跑產生的汗珠，白嫩的皮膚襯著一雙眼更顯黑亮，里面發出喜悅的光來，尤是招人喜歡。她輕輕搭了漣妝一把，將她拉上馬車，開始絮絮叨叨地問話。

馬車行至村口的屋子，姚氏早已候在門前，左右張望，看見馬車緩緩駛來，高興地走上前去。姚紅玉下了馬車，見到離別已久的姐姐，自是歡喜非常，執了手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一派安樂祥和的光景下，陰影正慢慢侵蝕著舒家莊。

許是應了當年那位算命先生的話，許是世上真的禍福難定。

姚紅玉夫婦到達舒家莊的第二日，村中就開始傳出瘧疾泛濫的消息。一時間莊中人心惶惶，村中德高望重的長老極力組織大家防范，將患者移到單獨的房間看護，更是下山請了鎮上的大夫治療。

只是一切都是徒勞，瘧疾毫無停滯地瘋狂傳開了。山下的大夫雖然夜以繼日地趕來，但終究耽誤了最佳的療期。待大批大夫上得山來，舒家莊已為濃厚的死氣籠罩，到處是哀怨的陰影。到處有倒在路邊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堆疊在一起。上面只是以草席遮掩，有的尸體放置的時間長了，發出陣陣惡臭，無數蒼蠅覆在上頭嗡嗡地飛來飛去，看了只欲作嘔。醫者上了山后，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一面實施救治，一面將尸體火化。而那些病重之人躺在床上**著，卻也知曉自己離黃泉路不遠了。

舒漣妝的家中同樣散發著絕望的味道。

舒漣妝已經燒得神志不清，身子一陣冷、一陣熱，她的眼前閃現著黑點，什么也看不清，嘴上發出密密的皰疹，湯藥不進，眼見著進氣少，出氣多了。姚紅玉從屋外走進屋中。她的腳步有些虛浮，眼瞼處是濃重的淤青，大概她的體質有異，竟始終沒有患上瘧疾。

她的眼底透出濃濃的哀傷——幾天前，她的丈夫已經病死了，這突如其來的不幸，讓她一下子從天國來到地獄。她的姊姊姚氏也已經奄奄一息了，在親手蓋上丈夫的裹尸布后，姚氏氣若游絲地叫她過去。她囑托紅玉救救漣妝——她唯一的女兒，紅玉的眼中滿是悲戚，她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她甚至不忍心看姐姐凄楚的病容。

姚氏見她答應了，竟拼盡全身之力，滾落床去，給紅玉磕了個頭，她磕去，再也沒有起來。姚紅玉輕輕翻轉姐姐的身子，只見她青紫的臉上帶著安詳的笑意，如此滿足。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深深刺痛了姚紅玉的眼，她知道大夫們已放棄對重病患者的救治了，但是……漣妝怎么辦？

她再也顧不得許多，當夜粗略地收拾一番。背著昏迷不醒的舒漣妝悄悄地連夜下山。

雖然下了山，舒漣妝的病情卻愈發沉重，再拖下去，大概也只有死路了。

她沮喪地倚坐在一處高墻邊，讓舒漣妝躺平，枕在自己的腿上，叫她舒服些。拿出剛才用最后一點銀兩買的饅頭，撕了一點點送進嘴里。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一個個都風塵仆仆，無數人經過她們的面前，卻沒有一個人停步。

一直到殘陽如血的時候，忽然看見眼前灑落一片陰影。姚紅玉抬頭，原來是個婷婷少女，年齡比舒漣妝大了兩三歲。裹著暗色的頭巾，嚴嚴實實地包住頭發。

“真可憐。”那少女突然開口說道，“就和我那時一樣。”姚紅玉的心卻揪到了嗓子眼，只期盼她快些離開：要是讓人發現漣妝染了瘧疾，那么她先前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而少女的下一句話真的將她推進了絕望的深淵：“嘖，比我當年還要可憐。居然還染上了要命的瘧疾，要是不及時治療，大概活不過三天。”

少女終于看向姚紅玉，纖纖玉指朝向蜷縮成一團的舒漣妝：“你要救她嗎？”姚紅玉猶豫地摩挲雙手，遲疑道：“姑娘，你還是快些走吧。她的病，一般人治不了。”

少女冷哼一聲，扯了扯裹發的布巾說：“也許我不是常人。”她的發巾下露出銀白的頭發，沒有一絲雜色，那不是尋常少女該有的發色。

姚紅玉愣了一下，終于下定決心，跟在少女身后慢慢離開。

少女將她們帶到一處小院，不知從哪里找了位神醫，給舒漣妝治療，不出兩日，舒漣妝的高燒竟奇跡般地退了下來。

姚紅玉為此感激涕零，每每那少女來，她都要做一桌好吃的款待她。終于有一天，在那少女嘗了一口她燉的雞湯后，徹徹底底愣住了：“這味道……實在是……太像了……”姚紅玉笑著說：“是不是與令堂的手藝十分相似？”“不……不……”少女喃喃自語。姚紅玉粲然一笑：“其實，這世上的雞湯味道大抵相近，唯一不同的是，令堂與我為姑娘熬的雞湯多了幾份真情罷了。”

她偷眼看那少女，仿佛陷入了深深地沉思。其實說來也好笑，這么多天了，她竟然還不知道少女的名字。“我叫姚紅玉，姚崇的姚，女英雄梁紅玉的紅玉。不知姑娘芳名是何？”

沉默許久，久到姚紅玉暗暗嘆了口氣時，才聽到不甚清晰的聲音發出一聲喟嘆，說道：“姚姑姑，我叫冷璃殤，冰冷的冷，心殤的殤。屋里的那位有你這樣的姨娘也是畢生之幸了……”

后來，姚紅玉遣人回過去的宅院看看，卻得知不知是誰傳回了她夫婦二人在舒家莊重病難治身亡的消息。一時間樹倒猢猻散，伙計們都支了些銀兩，紛紛離去了。這下子，連家也沒有了。

再后來，舒漣妝被冷璃殤收到她們組織的門下，為她尋了個師父修習武藝……

冷璃殤替紅玉安排了個清靜之所住下，鮮有人打擾。冷璃殤時常去看望姚紅玉，較之舒漣妝還要勤快些。姚紅玉幾次詢問冷璃殤為何叫她姑姑，而不叫她伯母，卻都被含糊其辭地帶過了。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段無從訴說的痛。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