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一天你發現自己的樣子並不由精心打扮決定,也不是鏡子所展示出來的那樣,會不會很意外?可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你是什麼樣永遠被描述者操控著,人們似乎更願意相信極好和極壞兩個標準,不相信其中的任何轉折。
體育場演唱會結束後的慶功宴上,大部分樂手和幕後工作人員都在談論著觀衆的反應,只有角落裡的一小撮人,說著毫不相干的閒話。
“九爺,聽說你們西洋樂團這次參加演出的小提琴手挺厲害,整個演奏的節奏感都在人家手裡掌控著,連樂團指揮都只是順勢而爲?”
問話的人是京城人,習慣了跟誰都稱爺,那位九爺實際上全名叫徐慶久,大家叫著叫著也就叫白了。
“厲害?”
九爺扔出去一個很有深意的眼神:“那可是相當厲害。”說完,周遭人都展現出了一副‘我懂你’的模樣,竊笑不止。
“九爺,到底什麼意思啊?”
“還什麼意思?”九爺壓低聲音:“你沒看咱們的大明星這兩天有點魂不守舍麼?”
“沒有啊,不是和往常一樣麼。”
“那是你剛來,對這兒的工作環境還不太熟悉。”九爺繼續說道:“要是平時,咱們的陸大明星什麼時候排練的如此起勁兒過,這次的演唱會你再看看,但凡有西洋樂團參加的演出,哪次他沒到場?即便曲譜演練他都跟旁邊瞧著。”
京城來的大提琴手納悶的皺起眉頭:“這也沒什麼問題,人家自己的演唱會……”
“屁!”
“小提琴手沒換的時候他怎麼不來呢?蘇杭兩場頂級演唱會他一共才排練了三次,一個小小的樑城,竟然毫不停歇的排練了一個星期,那可是整整一個星期。”
他順著人潮向主桌看了過去:“明明是地方上臨時湊過來的小提琴手,吃飯卻上了主桌,咱們整個西洋樂團都被安排在了角落,這還看不明白?”
“不能吧,那陸大鈞也沒怎麼著啊。”
“要不說你不瞭解咱們大明星,人家是明星,泡妞還得上桿子追你啊?稍微給點暗示門口都得排起長隊來。”
這句話說出,整個桌面上的人都看向了主桌,而樑雅,就坐在主桌陸大鈞邊上。
她很緊張,緊張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爲來這一桌敬酒的,不是領導就是企業高管,平日裡都見不著面的人物好像都從《樑城新聞》中走了出來,端著酒極爲友善的和陸大鈞碰杯後,還順帶著和自己說上一句:“樑小姐的小提琴可是我們樑城一絕啊。”
那種感受是老魏這輩子也沒給她帶來過的,他就會和一羣熱愛文學到連澡都懶得洗的那羣窮酸小子廝混。
可樑雅也是個女人啊,哪有女人不想在年輕的時候享受功成名就的?
誰又不想輕輕鬆鬆的、風風光光的衣食無憂?
即便是樑雅已經看出了陸大鈞在設套,這個時候的她也想在奢華如城堡一般的圈套裡多待一會,哪怕一分鐘。
“小雅,我得跟你道個歉。”
陸大鈞應付完了主要領導和投資人後,助理開始把那些想要過來溜鬚拍馬屁敬酒者都堵在了一邊,給這兩個人完全留出了空間,此刻,他纔開始專心致志的跟樑雅說話。
“跟我道歉?”
陸大鈞風度翩翩迴應道:“沒錯。之前排練的時候我對你太嚴厲了,不過我希望你能原諒,那爲了演出的精彩呈現,是想讓觀衆得到最好的精神享受。”
“人活著一輩子已經很累了,要是連演唱會都得不到最精緻的表演,還有什麼意義呢?”
人活這一輩子已經很累了……
這句話一遍一遍在樑雅耳朵裡重複,她是覺著很累了,那個橫吃飛醋的男人讓自己太累了,累得都懶得解釋,明明沒什麼本事卻還要……
她低下了頭,逐漸屏蔽了周圍的聲音,耳側,只剩下了陸大鈞。
“之前我和你說的問題考慮好了麼?”
“憑你的水準,真的可以來京城稍微學習一下,之後無論是想進西洋樂團或者是京城的文娛團體我都可以幫忙。在樑城,太委屈你了,我們不應該讓地域限制才華,讓身份控制了成就,歐洲那麼多音樂家能夠功成名就不還是因爲可以爲貴族演出麼,不然,誰知道他們是誰?”
京城……才華……身份……
樑雅想起了這座一共也沒有幾條街道的小城市,更想起了每天練琴十六個小時的自己,還有最後,那剛出現就被排擠出腦海之外的結婚證。但,大腦彷彿要和自己作對一樣,結婚證剛消失,老魏的面孔就隨之出現……
他在很溫柔的和自己談論朝花夕拾、小橋流水,儘管樑城沒有雕樑畫柱的金碧輝煌,卻自帶一份安靜祥和的與世無爭。
可……那至高的藝術殿堂怎麼辦?
自己還要去追求麼?
樑雅的整個思緒被瘋狂拉扯,她都覺著自己好像是就要被撕碎了一樣。
“小雅,我有點累了,你想回去麼,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回家?
如果今天沒有和老魏吵架,假如那個家依然和諧、溫馨,怕樑雅會立即起身離開,可這一次,她遲疑了。
“或者,去我那兒坐坐,我們詳細聊聊去京城學習的事?”
陸大鈞已經開始收網了,在這個娛樂業還不怎麼發達的時代,他還未曾失手過。
“我回家。”
正當陸大鈞以爲勝券在握的時刻,特殊的年代幫了老魏一個大忙,在這個年代裡,離婚是非常丟人的事,出軌的女人還叫破鞋,但凡你在婚姻狀態下與其他人發生了一些什麼就代表著這輩子都擡不起頭來……這枷鎖死死禁錮著樑雅,令其動彈不得。
“那好吧。”
陸大鈞率先走出了酒店,在夜幕路燈下,順著林蔭小道往前送著樑雅,身後那臺黑色的豪車緩緩跟隨,車燈將前路徹底照亮。
樑雅拎著包走在小路上,身上的格子襯衫和長裙與頭上的髮卡很符合年代氣質,那個年代能用這副打扮的,基本上都是工作輕鬆的美女,就連穿著工作服騎車路過的人都會多看兩眼,甚至有些不檢點的還會吹口哨。但這一次,樑雅感覺到了區別。因爲後邊那臺豪車的跟隨,即便是依然有人向自己所在方位看來,那些主動挑釁的行爲卻都已經減少了。
“你好像在樑城很受歡迎啊。”
陸大鈞明顯感覺到了周圍的目光正在往他們二人身上匯聚,這才調侃性說了一句。
“正如你所說的那樣,這是個小城,小到看見一臺你這樣的好車都會引起人們的好奇。”
那個年代的女星是羞於提及自己美貌的,她們更願意謙虛的拒絕稱讚,然後暗暗的享受。
對此,陸大鈞已經見怪不怪了,隨口聊著:“和車無關吧,主要是你。”
“對了,我聽你們的領導說,你已經拿遍了省內所有小提琴獎項?還拿了好幾個國家性質的大獎,都是一等獎,是麼?”
陸大鈞絕不會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提及‘婚姻’、‘文學’等等話題,因爲在今天之前他就調查清楚了一切,要是不提,即便出現什麼意外還可以當做根本不知道,這不是人家樑雅也沒提麼。
“僥倖罷了。”
倆人距離樑雅的家越來越近,那是文化團分配的筒子樓,也是她和老魏的愛巢,可是,在抵達之前,有一座市賓館,那兒,是陸大鈞下榻的地方。
“嗨,咱們國家的比賽哪有僥倖一說,要是你的水準沒有壓下第二名很多,只是與第二名在伯仲之間怕是都會被所謂的關係戶擠掉。”
這句話陸大鈞直接送到了樑雅的心坎上,既安撫了當初那顆受傷的心,也稱讚了她最引以爲傲的小提琴水準。
這一次,樑雅不再嬌羞的只回答一句話或者閉口不言了,而是遇到了知己一樣:“對,當初我就在一次比賽中讓水平明顯比我差的人奪走了冠軍。”
陸大鈞自此徹底掌握了主動:“其實我們應該責怪這個社會的,畢竟這個社會上有太多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可我們又無法太責怪這個社會,試想一下,要是我們成功以後,子女需要幫助的情況出現,你會不會利用自己的成功爲他們去鋪出一條坦蕩的路呢?”陸大鈞這回不等樑雅回答直接給出了答案:“反正我會。”
“這對其他人來說的確不公平,問題是,這管我什麼事?我不去幫助至親至近的人、被我欣賞的人,難道還要去幫助敵人麼?”
陸大鈞看向了樑雅:“就像你,我特別欣賞你的小提琴技藝,就會爲你提供去京城學習的機會,既方便了我的日後演出,又能讓你在深造後,去往更大的舞臺,互惠互利……所以,你考慮好了嘛?”
“我的賓館已經到了。”
這像是在下最後通牒,而樑雅反應過來的時候,賓館的招牌燈已經在她身上閃爍了起來。此刻若是往前一步,自己的婚姻將徹底萬劫不復;轉頭就走,將失去一切,一輩子都是在樑城這種小地方當個小提琴手……永遠無法冠上藝術家的頭銜——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