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笑。”洛梔遙想,她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有一個舅舅,她大叫,“我不認識你啊!你要是再不告訴我你是誰,我就叫救命了!還有,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你一定是翻了我的房間,對不對?”
洛梔遙想要逃走,當她正準備出門的時候,沉重的男音叫住了她:“等等,我去叫個人。”
舅舅敲開蘇慕晴的房間,對著里面正在發呆的蘇慕晴說:“你妹妹啊!你妹妹回來了!洛梔遙回來了!她是你的妹妹啊!”
蘇慕晴沖出去,看見門口處站著的女孩。是和自己長得一樣的女孩啊,臉上的驚愕和此時的洛梔遙一樣。
“洛梔遙。”蘇慕晴的嘴唇輕輕地上下蠕動,“你就是洛梔遙,你是我的,妹妹?”
洛梔遙搖搖頭:“我不知道呀。你是蘇慕晴對不對,上次在街邊賣黃果蘭的女孩,對不對?我看見你被吉普車載走了,然后我就沒有看見過你了……請告訴我,你就是那個蘇慕晴,對不對?”
蘇慕晴點頭,激動地走上去。她看著洛梔遙,然后伸出手撫摸她棕黑色的頭發。洛梔遙感到頭皮一陣酥麻,覺得很舒服,就像是當初臆想里的女孩打開她心靈的世界里一樣。“是呀,我是蘇慕晴,我一直在落云。你看見的那個是我,不是別人。”
“我們倆還真像。”蘇慕晴笑得很清澈,“你就是我的妹妹,而我是你的姐姐啊。”
一只失群的鳥振翅飛翔過碧藍的天空,發出凄戚的鳴叫。提線的木偶人笑了,古老的落地鐘的鐘擺繼續加速搖蕩了起來,時針的針尖飛速旋轉。
洛梔遙看見的,就像是在夢里一樣。
世界靜止,到底誰是誰的復制品?
這是誰主宰的世界呀,開了一個十六年輪回的愚者玩笑,原來都是被命運捉弄的試驗品。
“姐姐。”洛梔遙喚著正在幫她梳頭的姐姐,“你有沒有經歷過,有一個聲音會在夜晚降臨的時候,在你的耳邊呼喊你的名字?我有過。它給我一些指令,告訴我應該去什么地方……并且我還會見到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也會坐在我的床邊撫摸我的頭發,她也叫蘇慕晴……很神奇的,姐姐你知道嗎,我有臆想癥的。”
“梔遙,我只聽到過一次,是我被舅舅接到了寂城之后,我睡在這張床上的時候聽到過的。很嚇人,下著大暴雨,還有閃電呢……”
“原來你也會聽到啊……可是我的次數很頻繁的……”洛梔遙問,然后繼續貪婪地享受著頭皮上酥麻的感覺,這是讓她心神安定的感覺,讓她有安全的感覺。“姐姐,我的臆想癥會不會好啊?”
“梔遙,為什么要說自己有臆想癥呢?”蘇慕晴用絲帶在洛梔遙的馬尾上纏了幾圈,打上了蝴蝶結,然后坐到她的身邊,“舅舅一直讓我等著你回來,他堅信你會回來的,你不會丟的。唔,你能告訴我這些日子你都去哪兒了么?”
“姐姐,請原諒我,我聽見那個聲音后就去了落云。然后看見你不見了,夏岸就來找我,然后我完全就成了你的替代……可是,這三個月,我沒有一天是踏實的,總是在替代你的角色,我覺得好累……可是你不回來,我又要怎么回寂城呢……”
“沒關系。”蘇慕晴說,“梔遙,你知不知道,同卵雙胞胎之間——有一種叫做‘心靈感應’的東西呢?我們會在同一時刻產生某種同樣的想法,會做同樣的事情,會感受到同樣的感覺,會產生各種離奇的巧合。總之,雙胞胎是很神奇的一種血緣關系,是不可分割的,就算隔得再遠,也會有見面的那天。”
“可是我們是十六年。姐姐,你不覺得,隔得太遠了嗎?我們生活的城市,一個在落云,一個在寂城……一個在南,一個在北……”
“但你所謂的臆想卻成了牽絆我們找回彼此的途徑啊。”
洛梔遙看著姐姐脖子上的金鎖,她伸手去摸:“姐姐,你的吊墜,也是從小就掛在脖子上的嗎?”
蘇慕晴點頭:“是啊,媽媽給的吧,一直掛在脖子上的。”
她看著洛梔遙雪白的脖頸,卻沒有發現她的金鎖,她問:“你的呢?”
“夏岸被落云一中派到澳大利亞當交換生,差很多錢,我把它賣了……他現在應該已經在澳大利亞了。”
“落云一中!?”蘇慕晴激動地把用手撫摸洛梔遙的臉龐,“你說,你在落云一中?也就是我考上了落云一中?”
“嗯吶,你高興了,我可痛苦了一個月。”
蘇慕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她問她:“那個,你是不是被姨媽休學了?”
“是啊。”洛梔遙說,“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姨媽她……真是最毒婦人心,她不讓我上學,還關我禁閉,以白血病的假醫院證明活活扼殺了我上學的權利。姐姐,你的成績很好吧,可是我和你一樣大,我連初二都沒有上過吶……”說罷,不爭氣的眼淚流了下來,蘇慕晴有些心疼眼前的女孩,那是她最至親血緣的妹妹啊。
“來,梔遙,讓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吧——”
洛梔遙囁嚅著說:“好。”
[08]
已經過去了三個月,蘇慕晴終于等到洛梔遙回來了。戲劇性的畫面,她看見了她的另一張臉。她是她的另一個我,我的另一半心臟啊。
在她離開落云的三個月以來,她一直沒有見過她朝思暮想的落云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夏岸,他們約定過的,要一起考上落云一中的。
只是……好可惜,她離開的日子,他愛的卻是她的妹妹吧。
蘇慕晴一閉上眼睛就能想到他們甜蜜而親昵的畫面,他從來沒有吻過她,因為在他想要吻她的時候,蘇慕晴從未答應過他。蘇慕晴偷偷地喜歡過他,蘇慕晴一直是偷偷地喜歡著夏岸的。
就像是玻璃糖紙。
想要努力去維護那樣易碎透明且單純的情感。
糖紙碎了嗎?
有誰看見那樣玻璃反射的刺眼光線了嗎?
[09]
“來,梔遙,讓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吧——”
“好。”
得從很遠說起呢,梔遙,你要認真聽啊。
——二十多年前,我們的媽媽是鎮上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在一次交際舞會上,媽媽認識了一個下海創業的年輕人,他很有錢也很帥,主要是人好。媽媽和他相愛了,偷偷地談了兩年的戀愛,終于等到家里認可了“戀愛自由”的思想,媽媽才把爸爸帶到家里見父母。
姨媽是媽媽的姐姐,她比媽媽大三歲,卻還沒有找到對象。姨媽一眼就看上了帥氣的小伙子,并且自見到他的第二天就和媽媽發生了正面的爭執,姨媽要求和媽媽公平競爭。外公外婆說,反正這個女婿是要定了,你們之間,誰先讓他看上,誰就做新娘。
外祖父母的話根子撂下了,兩姐妹就開始爭奪。姨媽深知奪不過妹妹,是因為他倆已經在外頭好上了兩年,這兩年的秘密,外公外婆是不知道的。姨媽翻媽媽和爸爸通信的信件,從表面上讓媽媽知道自己的用心,她還背著媽媽打電話到爸爸家去,以媽媽的名義和他吵架,取消原定的旅行,找一切理由阻斷媽媽和爸爸的聯系。
但都好像沒有辦法拆散他們。
姨媽一氣之下編造謊言,告訴外公外婆關于媽媽已經和爸爸偷偷談了十年的自由戀愛,說他們從初中時期就開始了,只是一直沒敢告訴外公外婆而已,作為姐姐,有責任讓父母好好教育妹妹。思想依舊有些保守的祖父母覺得二女兒太令他們失望,這要傳出去,哪是光榮,明明就是敗壞老退伍軍人的風氣!于是外公外婆把媽媽逐出門,媽媽到了爸爸家里,兩人領了結婚證之后決定私奔。
那個年代,找到下海經商的帥氣的小伙子,是讓旁人妒羨的生活,姨媽得不到。姨媽是因為得不到才會出此下策。她作為姐姐得不到的東西,也別想讓妹妹得到。自從媽媽出生起,姨媽從小到大都在和妹妹爭奪所有的愛。作為小兒子的舅舅,理應得到更多寵愛,孤傲的姨媽連弟弟和妹妹一起嫉恨,舅舅和媽媽的感情很深的……
在我們雙胞胎出生的時候,爸爸因為賭博破產了,媽媽養不起我們倆,于是在落云丟下了我,后來我被姓蘇的人家抱養了,而你就被舅舅報到了姨媽家。
七年之后,媽媽和爸爸攜手打拼的產業復蘇了,他們過上了幸福的日子,準備去落云找回我把我抱養回來。可是不幸來得太突然了,快到落云的高速公路上突發泥石流和山洪,車子走山路的時候被泥石流沖到懸崖下面。梔遙啊,你可能沒聽說過那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當時在出事公路段行駛的車輛,有十幾臺車,全部遇難……
舅舅后來從廣播里聽說,于是火速趕到了現場。
是慘不忍睹的現場啊,爸爸早就摔死了,而媽媽奄奄一息,全身不能動彈。舅舅到媽媽出事的車前,車門已經打不開了,媽媽看到舅舅的時候,只跟他說:“幫我把我當初丟在落云的女兒找回來,不然我是不能閉眼的。”
媽媽就真的沒有閉上眼睛,是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留戀走的。她走得太急了,是上帝故意作祟,她甚至連我都沒有看見過。
舅舅一直在落云打拼經營。他圍著整個落云找了很多遍,終于在夏初找到了木槿巷,看見了我……梔遙,你知道么,我是多么難以接受這個理由,可是我還是跟著舅舅上車了……可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居然去了落云……
姐妹倆流下了眼淚,心底涌起繁弦急管的嘈雜聲,姐妹倆哽咽了,時光凝固在溶點之下的負幾千度的位置。洛梔遙臉部的肌肉顫抖了,她甚至有些不相信從姐姐口中敘述的整個故事……
蘇慕晴不恨媽媽,她能夠理解家族破產的窘迫。
那,洛梔遙呢,不也終于找到了姨媽對自己虐待的理由嗎?這些年,不都一直不知道為什么的嗎?現在終于找到了啊。
洛梔遙的眼底燃燒了旺而灼熱的怒火。
是她害死了爸爸媽媽,因為孤傲的虛榮心和嫉妒心。
她詛咒姨媽,最好死在夏威夷。來一場天昏地暗的海嘯把她卷入無邊無際的寒冷海域,或者失事的客機像是文鳥一樣墜入大海,讓她在三生石前永遠不能一筆勾銷該還的債!姨媽簡直是一個惡魔,根本不配和自己有血緣關系!
洛梔遙好奇媽媽的樣子,她跟姐姐說:“姐,你能帶我去看媽么?”
蘇慕晴摸摸她纖細的肩膀,點頭,用手擦干眼眶里氤氳悲傷和思念的淚霧:“嗯,叫舅舅再帶我們一起去。”
[10]
姐妹倆不由自主地擁抱在一起,像是約定過的一樣。淚水洶涌成河,滴入心底純凈的湖泊,泛起層層漣漪。
姐姐,你有沒有看見我所指的那一朵白色的花朵呀?那是我們姐妹倆,用悲喜交集的透明色眼淚澆灌的雙生花啊。
親愛的妹妹,我看見了啊,我看見了那樣純白美麗的顏色,一蒂雙花,就像是不知誰在千年以前無心寫下的傳說。我看見了我們的心臟,慢慢重疊,復原,我們是彼此最珍惜的復制品。
你的疼痛便是我的。
你眼底的悲傷,便是我心頭不可治愈的創傷。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同一個被窩里,洛梔遙抱緊了蘇慕晴。那是一個適合她的角度,她們的身體貼在一起,像是分割不開的連體嬰孩。宇宙在窗外的世界加速旋轉,她們是在十六歲這年,獲得的彼此最深愛的禮物。
“姐姐,有你,我再也不會感覺到孤獨了,不會再怕姨媽了……”睡夢中的洛梔遙笑得很甜,變成了穿著白色紗裙有著美麗翅膀翩躚飛舞的蝴蝶。她囈語著,“姐姐……請別離開我……”
蘇慕晴摸了摸眼角的淚滴,用手捋了捋妹妹的劉海,然后把她抱得更緊了。
我聽見了呀,是確確實實地聽見了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