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黃金週”,又一次瘋狂競爭的地產裝修展會。我一下子又投入到人來人往、喧鬧的人羣堆中,不斷地大聲說話,不斷地拉客戶,不斷地談單子。
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客戶,向我們這些設計師提出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問題和要求。可是沒有關係,客戶的這些要求我們會用一百條你根本不能反駁的理由拒絕,這些都已經成爲行業的經驗了。
更奇怪的是,越是像我這樣子平時一句話都不願意說,說服起客戶來,卻越有效果。所談的單子,幾乎很少失手。
可是,我內心依然格格不入。
然而,我不得不繼續這樣子的生存和打拼下去。
我已然是一個獨立設計師了,現在可以談談我的收入了。
一個剛入行的助理設計師的起薪大概是2k每個月,只能維持最基本的溫飽水平。獨立設計師的收入很難說,會因爲個體的不同而差異極大。混得差的、一般般的,一年只能有二十幾萬的收入,混得好的,光一份設計方案就可以賣十幾萬。
要幹到一年有二十幾萬的穩定收入,有的人可能兩三年就達到了,有些人可能需要十幾年才達到。所以,我兩者都不是。我那個時候累死累活地幹,但是我的收入只是比一般的助理設計師多一兩倍而已。
作爲沒有任何助理,一個人幹四五個人活的獨立設計師的我,想賣出一份價格高達十幾萬的設計方案,那更是天方夜譚。
有些被傷害到的驕傲,不僅僅是因爲目前這種狗一般累人的工作和生活方式,還來自於對自己一向自信的專業能力和水平的懷疑和否定。
在學校,從大一到大三,我很認真地學習了石膏頭像素描、人體素描、速寫、靜物素描、靜物色彩、風景素描、風景色彩、三大構成、裝飾畫、手工模型、設計製圖,甚至還學了些工筆畫,另外還有藝術史、美術史、現代設計史之類。
整個課程體系,現在看來,明顯是偏向於建立在西式基礎上的。整個大學,無論接觸到的理論、設計風格和案例,甚至我自己聽的音樂,都是以西式爲主的。
讀書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種課程體系上,包括自己偏好上存在什麼問題,也不知道它們將來有什麼用。只是覺得自己很感興趣,很想學好。教材上的案例非常漂亮,我很喜歡,就是單純的喜歡。
當導師把個中細節一一分析,把其中奧妙一一展現的時候,我會歎爲觀止。美啊!我一直不知道“美”原來是可以量化的。
所以,我低頭彎腰趴桌子,除了宿舍食堂就是教室,希望自己的作業,讓自己離它們更近一些。這種成就感讓我廢寢忘食。
我總是希望我的作品做到令自己滿意,不僅主觀上自己滿意;客觀上,同一主題的作品,在班級裡,我做的是最好的。大學的時候,基本事實也是如此。所以,我對自己的專業水平,很自信
,甚至自負。我不知道我短板在哪裡。
更有意思的是,剛入行接到的單子也都是歐式的,我做得順風順水的,雖然累死累活,但是,在專業能力上,終究是自信滿滿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發現,公司裡接的普通的單子基本都是歐式的,真正難得的大客戶基本都是中式的。
然後就想去做中式,覺得中式很簡單啊,因爲自己就是中國人啊,我還不知道中式怎麼做嗎?後來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那就趕緊卯足勁去自學。
終於把中式做得有點樣子了,又碰到正兒八經真正的歐式,又懵逼了,又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就這樣反反覆覆。
所以,我正式入行後,我所遭遇的,不僅僅是整個生活方式的轉變,心理的隱忍,付出和收入的不對等,還有對自己一向驕傲的專業能力和水平的懷疑。有段時間,所有的這些壓力,集中在了一起,幾乎讓我有點撐不住。
我記憶中,這段時間主要集中在2007年的5月至6月,我一直處於飛快忙碌運轉又時常自我否定的糟糕的狀態中。
那段日子有點過於瘋狂,我來不及欣喜,來不及休息,來不及仔細思考,更來不及單獨呆一會。偶爾,重新在畫冊裡看到賴特的《流水別墅》,我纔會那麼感動。
即便我內心暗流洶涌,狼奔兔逐,但流水別墅的水域確實有一種含蓄和隱忍的力量,默默牽引我內心的這些雜亂無章,緩慢地虯結,越擰越緊,越聚越深。而水面依舊是平靜和溫暖的。
然後,我又神經質地非要在這種情緒下,開始做一副名爲《香桂苑印象》的作品。
是的,沒有錯,就是同舒靜和最後吃飯的學校的香桂苑。
她不是哪個顧客的,哪家單位的作品。只是我自己要做。
就是因爲發現自己對中式一臉懵逼,我不得不重新開始暗自下功夫自學。
香桂苑是最好的選擇。她是中式的裝修設計風格,也是我最後一次見舒靜和的地方,有很多次,我的眼前都會浮現,坐在暗紅色的中,被柔和的射燈襯托著的、身著黑色的靜謐的舒靜和。
我一邊做著《香桂苑印象》,一邊心情糟糕、複雜和混亂。
腦子裡飛快地運轉,琢磨著如何儘快地掌握中式風格的設計。心裡卻不自禁地掛念舒靜和,掛念得很,是那種想著能馬上去到Z市看到她的那種掛念。
我承認,當我心情很糟糕,或者很開心的時候,我總是想著能同舒靜和一起分享。
我終於願意對自己承認,我很想念舒靜和。
我也終於願意對自己承認,第一次見到舒靜和的時候,就有的那種很熟悉的感覺,是因爲喜歡。沒有什麼爲什麼。就是純粹喜歡。
真的從來沒有覺得她比我大,也沒有覺得她讀書讀得這麼高,是要被敬仰的高高在上的女博士。在我眼裡,她一直就是一個對別人很好,卻不太懂得對自己好的,有點傻的女孩子。會把難過和委屈放在心
裡,也不懂得去和別人溝通、哭訴、博同情的女孩子。是我很想保護的、想給予我能給予的一切的一個小女孩而已。
可我能做什麼?什麼都做不了。
我能把這份掛念在心裡安置穩妥,就已經很好了。
“五一”黃金週是設計師們火拼的時候,也是女同胞們血拼的時候。
沈思茜在三天的展會後,終於可以放鬆地和她同屋兩位女友一起去shopping。
我剛纔說過我的收入了吧!也提示了沈思茜的收入了吧!
最要命的是,同她一起shpping的兩位同屋女友,一個是男朋友很有錢,一個是自己家裡很有錢。一向傲嬌的沈思茜,第一次非常現實的面對別人的財富和自己囊中羞澀的強烈對比和落差。
校園裡,那些青澀的,陽春白雪的,一個自制的木製掛件、一盒巧克力,一朵玫瑰花的浪漫,在現實物質慾望面前,是會很輕易地被擊碎掉的。
我是在後來,才間接地聽說,沈思茜曾在她的同屋女友前抱怨,我們兩個人收入低。我這樣子說,其實不準確。確切地說,她原話是:她的男友從來沒有給她買過這麼好的衣服,這樣子慷慨地讓她自由的刷卡shopping。
我情願相信沈思茜不是故意的,我情願相信她只是在那個情景下隨口說說,表達一種羨慕而已,其實她沒有那麼介意。
但,聽到這個話的我,卻依然很介意。
這大概是所有內心驕傲的男人的自尊吧!
2007年6月底,我發了一次高燒,38.5度,在牀上足足躺了一個星期。
我硬是沒有去醫院打針吃藥。
我渾身發燙,頭痛欲裂。不斷地喝水,睡覺,出汗,全身關節疼痛地醒來,繼續喝水,睡覺,出汗,然後繼續全身關節疼痛地醒來。迷迷糊糊之間,痛得嘴裡忍不住哼出聲來。
我狠狠地用自己的意志力抵抗這次猛烈的發燒帶來的全身疼痛。
沈思茜爲我遞茶倒水,擔驚受怕地照顧我,但是就是沒有辦法說服我去醫院打針吃藥。
對我來講,感冒發燒,生病躺牀上,把注意力集中在抵抗身體的疼痛上,什麼人都不用理會,什麼事都不用想,什麼事都不用幹,就是一種很好的休息和放鬆。
我在用生病發燒的方式表達著我所有的抗拒,我把我內心積壓著的壓力、隱忍和某種被傷害到的自尊,用生病發燒的方式來表達。
我的燒退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把我的工資卡拿出來給沈思茜,對她說:“如果看中自己喜歡的衣服,想買,就買,別太委屈自己了。”
沈思茜帶著一點小確幸,把卡接過去後,對我說:“我幫你保管著,我不會亂花你的錢的。”
說完,沈思茜伸手抱住我的腰,把臉輕輕貼在我胸口。
於她,這是一種進一步發展關係的確認。
於我,這是一種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和責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