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和劉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攔你……我霍光只當從沒生過你,從今往后,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里的聲音時高時低,云歌聽得斷斷續續。她如中蠱一樣,明知道不對,卻輕輕地貼到屋檐下,藏在了陰影中。
屋子里傳來哭泣聲:“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卻被霍光打開。她悲傷羞怒下突然吼起來:“爹爹可有當我是女兒?可曾真正雄過我?爹爹裝出慈父的樣子,讓女兒在劉詢和劉賀中選,等試探出女兒的心思后,卻偏偏反其道選了劉賀。還有大姐,爹爹當年對她許諾過什么?結果是什么?你讓女兒怎么信你?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么?劉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聲音突然斷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好一會兒后,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響起:“爹爹,女兒已經知錯!求爹爹原諒!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后才開口,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疲憊:“你走吧!我沒做好父親,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兒。”
咚咚的磕頭聲,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卻再不開口。
吱呀一聲,霍成君拉開門,捂著臉沖出了書房。
云歌軟軟地坐到了地上,臉色煞白到無一絲血色。
“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
“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么?”
“劉弗陵的病……”
他們究竟想說什么?為什么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話,竟然不顧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斷她!云歌只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似乎前面就是無底深淵,可她卻還要向前走。
當年暗嘲上官桀養了個“好兒子”,如今自己的女兒、侄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霍光失望、悲傷攻心,坐在屋里,只是發怔。忽然聽到外面的喘氣聲,厲聲問:“誰?”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云歌立在門口,扶著門框,好似剛跑著趕回來,一面喘氣一面說:“我忘記拿披風了。”
霍光看她面色異樣,心中懷疑,微笑著說:“就在那里,不過一件披風,何必還要特意跑回來一趟?即使要拿,打發個、r頭就行了,看你著急的樣子。”
云歌拿起披風,低著頭說:“這件披風不一樣,是……是陵哥哥親手繪制的花樣。”
她眼中隱有淚光,霍光釋然,一面陪著她出門,一面叮囑:“你如今已經嫁人,我看孟玨對你很好,他也的確是個人物。去世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你的一生還很長,不能日日如此。你現在這個樣子,地下的人也不能心安,把舊人放在心底深處珍藏,好好珍惜眼前的新人,才是既不辜負舊人,也不辜負新人,更不辜負己。”
云歌神情恍惚,容顏憔悴,對他的話似聽非聽,霍光只能無奈地搖頭。
在馬車上候著的于安看到她的樣子,再聽到霍光的話,心內觸動,對霍光謝道:“多謝霍大人的金玉良言,其實這也是奴才一直想說的話。”
云歌對霍光強笑了笑:“叔叔,我回去了,你多保重身體。”
霍光客氣地對于安吩咐:“你照顧好她。”
于安應了聲“是”,駕著馬車離開霍府。
云歌回到竹軒后,卻站在門口發呆,遲遲沒有進屋。
于安勸道:“在霍府折騰了半天,命丫頭準備熱水洗漱吧!”
云歌突然扭身向外跑去,于安追上去:“小姐,你要做什么?”
“我去找孟玨。”
于安以為她心思回轉,喜得連連說:“好!好!好!那奴才就先下去了。”
云歌氣喘吁吁地推開孟玨的房門,孟玨抬眸的一剎那,有難以置信的驚喜。
“孟玨,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我想跟你學醫術。”
雖不是自己期盼的話語,可至少意味著云歌愿意和他正常地交往了,不會再對他不理不睬。他微笑著說:“你愿意學,我自然愿意教,不過不用拜什么師,若非要拜師,那你就拜我義父為師,義父如果在世,也肯定不會拒絕你,我就算代師傳藝。”
云歌感激地說:“多謝你!我們現在就拜師,明天我就來學,好不好?”
孟玨豈會說不好?命三月設好香案,沒有牌位,他就拿一幅白帛,龍飛鳳舞地寫了“孟西漠”三個字,掛在墻上。
云歌面朝“孟西漠”三字跪下,恭敬地說:“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三拜。”一面磕頭,一面在心里默念:師父,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拜師的動機不純,你也許會不開心,但弟子一定會盡心學習,將來也用醫術去救人。弟子愚笨,肯定趕不上師父的醫術,但一定不會做有辱師門的事情。
磕完頭后,云歌又將“孟西漠”的名字在心中默誦了一遍。從此后,除了父母、兄長,她還有個師父了。
孟玨看她磕完頭后,一直盯著義父的名字發呆,笑著提醒:“該給義父敬茶了。”
云歌接過他遞來的茶,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將茶水斟在地上。敬完茶后,依禮她已經可以起來,她卻又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
孟玨一面收香案,一面說道:“這回,我們可真成師兄妹了。”
云歌想想,也覺得緣分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情。她第一次看到金銀花琴時,還想過是個什么樣的人才能雕出這哀傷喜悅并存的花,不想后來競成了他的徒弟。她坐到坐榻上,說道:“你以后若有時間,多給我講點師父的事情,我很想多了解師父一些。”
孟玨收拾完東西,坐到了她對面,點頭答應:“不過我只知道我跟隨義父之后的事情,義父從不提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很多都是我猜的。”
“我以后可以問我爹爹和娘親,等我知道了,我再告訴你。”
“千萬別!”孟玨亟亟地說,“你要問,去問你二哥,他應該都知道,千萬不要去問你娘,你拜師的事情也不要告訴你娘。”
云歌很奇怪:“為什么?他們不是故人嗎?而且應該交情十分深厚,要不然你也不會想利用……”她猛地吞下已到嘴邊的話,撇過了頭。
孟玨的語聲很是苦澀:“正因為他們交情十分深厚,義父才不想你娘知道他早已過世多年,他怕你娘會傷心。”
云歌已經歷過生離死別,聽到那句“他怕你娘會傷心”,眼淚都差點下來。原來是這樣的,師父他竟情深至此!
“義父臨終前特意叮囑過三個伯伯和你二哥,你二哥因為義父離世,傷心難耐,當著你爹娘的面還要談笑正常、盡力隱瞞,可你娘和你爹豈是好糊弄的人?所以,他一半是性喜丘山,一半卻是為了義父,索性避家千里,你爹和你娘這些年來四處游走,應該也只是想再見義父一面。”
云歌聽得又是驚又是傷,喃喃說:“只怕我二哥已經在我爹面前露餡了,我爹應該早已猜到了,他雖然陪著我娘四處亂走,但雪一崩,他就借機住在了里面,因為他早知道,即使尋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了!”
孟玨輕輕地嘆了口氣:“上次我去你家提親,你娘問起義父,我就胡亂說了幾個地點,反正我是盡力往遠里說,你娘還納悶地問我:‘你義父去那些地方做什么?’你爹卻只是坐在一旁靜聽,原來他早已知道。”
兩人琢磨著一知半解的舊事,相對欷獻。
這一刻,他們之間所有的隔閡都似消失。因為糾纏不清的緣分,彼此間有著別人難及的了解和親切。
云歌小聲說:“難怪我爹和我娘對我不聞不問的,他們是太相信師父了。”
孟玨很尷尬,也小聲地說:“本來你爹讓你三哥盯著點兒你,可我說我去追你,你娘和你爹立即就同意了,拜托我照顧你。想來他們雖然不愿勉強你,可心里一定很盼望婚事能成。”
云歌低著頭,默默地坐著,孟玨也是默默地坐著。
燭火跳躍,輕微的畢剝聲清晰可聞。兩人的影子在燭光下交映在一起,孟玨忽然希望這一刻能天長地久。
云歌卻猛地站了起來,低著頭說:“我回去了,明天等你下朝后,我來找你。”
孟玨也趕忙站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
孟玨卻未理會她的拒絕,燈籠都顧不上打,就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一路行去,雖然云歌再未和他說話,可也未命他回去,兩人就著月色,并肩行在曲徑幽道上。孟玨只覺得心靜若水,說不出的寧和安穩,好似紅塵紛擾都離他萬丈遠,只有皓月清風入懷,平日里需要借助琴棋書畫苦覓的平靜競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不禁盼著路能更長一些。
到了竹軒,孟玨自動止步,云歌也未說什么告別的話就進去了,行了幾步,突然轉身說:“時間或長或短,漢朝應該會有一次大舉用兵的戰事,到時候,你能站在霍光一邊嗎?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說的一句話:‘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你們這些堂堂七尺男兒整日間斗來斗去,可想過漢朝西北疆域十幾年但平是靠著兩個女子的青春在苦苦維持?還有那些紅顏離家園,卻白骨埋異鄉的和親女子。你們一個個的計策除了爭權奪利,就不能用來定國安邦嗎?想想她們,你們就不會有些許不安嗎?”
孟玨未料到她是這樣的要求,肅然生敬,很認真地應諾:“你放心,大事上我絕不會亂來。”
云歌第一次露了丁點兒笑意,輕抿著唇角說了聲“多謝”,轉身而去。
孟玨回道:“這本是七尺男兒該做的事情,何用你來謝我?”
云歌腳步一頓,雖未回頭,眉間卻有一股柔和。
正式拜師后,云歌開始了真正的學醫生涯。每日里風雨不誤、陰晴不遲地去找孟玨。
云歌心思聰慧、認真刻苦,孟玨則傾囊相授、細心點撥,所以云歌的醫術一日千里。讓孟玨都暗自驚訝,想著義父若還活著,能親自教云歌醫術,恐怕云歌才是義父最佳的衣缽傳人。
云歌剛開始還有不少擔心和戒備,可發現孟玨教課就是教課,絕不談其他,擔心和戒備也就慢慢少了。
云歌疏忽犯錯的時候,孟玨訓斥起來一點不客氣,絲毫不留情面。她自小到大,爹疼娘寵哥哥讓,從沒被人那么訓過,怒火上頭時,也出言反駁,可孟玨言辭犀利、字字直刺要害,偏偏語氣還十分清淡,越發顯得她無理取鬧。
她詞窮言盡,又羞又惱,只能對著他嚷:“師父若在,才不會這么說我!是你自己教得太差了!”
孟玨冷笑一聲,拂袖就走,一副“你嫌我教得差,我還就不教了”的樣子。云歌嚷歸嚷,其實心里很清楚,的確是自己做錯了。醫術不同于其他,其他事情可以犯錯,一道菜做失敗了,大不了倒掉重做,可用藥用錯,卻會害人性命。所以過一會兒后,等怒火消了,她會低著頭,再去問他,他倒仍是那清清淡淡的語氣,也不提兩人吵架的事情,只就云歌的問題細細道來,再著重講解她做錯的地方。一學一教的El日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關系漸漸緩和。雖還不至于談笑正常,但至少在不提起往事的時候,兩人可以如普通朋友一般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