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暮,天地間有微微的霞光。
身前突的出現個人,盛明珠先是被嚇了一跳,等瞧見了情景,還是合不攏嘴。兩人其實離的也不算近。但也比往日要近些,盛明珠便發覺她這管叔叔,年紀是大了些,這容貌還照樣的豔冠古今——起碼書院裡後生沒比的過他。
男子容貌有出衆的,譬如她爹。女人容貌也有出衆,譬如她自己。這管都督一張臉精緻,如今日暮下鍍一層金光,彷彿來普度世人,多了種遺世獨立的味道。
管平大約知道自己生了什麼樣的容貌,也曉得她看什麼。
“如何?”
本就是打趣,偏偏盛明珠是不怕死的。摩擦了一會兒下巴,便道,“若是以管先生美貌入宮侍君,定然我花開後百花殺。”盛明珠就是嘴快,等說完了之後便猛然夾緊了嘴巴,也不看他眼神了。
管平瞧她躲躲閃閃的,瞧著慌亂,便知平日裡沒少聽市坊間傳聞
盛明珠也心虛。市井什麼話兒都有,她偶然也從坊間聽到些,其中傳的一個最栩栩如生的便是管平其實與魏帝——盛明珠當時聽的嘴巴都張開了,覺得不可能,但平日裡姐妹間說話總免不得開玩笑。
宋瑜說她二哥貌好,盛明珠邊說管平國色天香。百無禁忌慣了。
“絨球兒還好嗎?”他突然問了一句。
盛明珠先愣了一會兒,然後忙不迭點頭,“如今在家中胖了一圈兒呢。管叔叔若是想念,等過幾日我休沐,專門抱出來給你過眼。”
管平點了點頭,“也好。”
盛明珠自己咬著了自己舌頭,她只是客氣客氣,一時又覺得這管都督還真生了顆女子般柔弱的心腸,對送出去的寵物都如此戀戀不捨,又有些爲難,絨球兒那麼可愛他會不會要回去?
又忐忑加爲難的看著管平,希冀他從自己的表情裡看出來——已經送出手的東西不能不要臉要回來。
“你表情這樣,若是有爲難之處我也不逼你。畢竟確實,我在外名聲不好,你即將及笄成年,若——”
盛明珠搖頭,“怎麼會?我說的話從來算數——”正要下臺階,她沒注意,管平讓她小心已經來不及,便虛扶了她一把,他身上有筆墨的味道,跟在幷州城時一樣。心中起了一層波瀾,但也只是一瞬間,很快下了臺階,盛明珠便鬆了手。
“謝管叔叔擡手。”
她仰著頭,臉龐嬌俏,緞發烏黑,看起來又似乎很柔軟。管平手邊忍不住的有些癢,女子愛幻想,有時候男子也是,這一幻想便想的有些多了——
江潤言做完畫髒了手,出來洗乾淨了手上的墨跡。往回走時便瞧見他跟人有說有笑,她一開始並未注意到盛明珠,渾身心思都在他身上,等看見了眉頭就是一皺。
到哪兒都是她。如今兩人站一處,他素日愛玄色衣裳,反倒很登對。
盛明珠聽管平說起,才知道今兒個魏帝來了。還說要去檢查他們這些學子功課,心中便緊張起來,本來還慢慢騰騰的不想回去,如今恨不得甩開管平馬上回去,一開始是小步子,管平後面不緊不慢跟著。
到後來小跑,管平還是不緊不慢跟著。
盛明珠想提起裙子跑,他卻道,“當心撞著。”
得虧她提醒,盛明珠擡眼便瞧見了找正對面的江潤言江大郡主。手中提起的裙角便自然而然的放下,正要同她點頭。江潤言卻眼波微微轉,略過了盛明珠,在看見管平時有了些矜持的笑,又衝他行禮。
“管都督今兒怎麼會來書院?”
管平微點了頭,卻沒答她話。盛明珠也是有些護短的,怕管平得罪了未來的皇后娘娘,便替他答了,“陛下來了,都督陪他。”
說完這句話便猛捱了江潤言一個眼刀子,盛明珠被刺的有些懵。
“盛小姐作畫完了嗎?還不回去麼?”她問道。
盛明珠疑惑她怎麼跟吃壞了一樣,“我正要回去。”便往前繼續走,隱約聽見後面的聲音。
“管都督初來書院,這裡景色甚好,潤言願做導引,與都督一同觀景。”
盛明珠步子慢了下來,只片刻後又提了上去。耳朵卻還伸長了,也沒聽後面細緻化情況如何。
——
兩人到底沒有一同觀景,很快書院中所有人一起叩接隆恩。
魏帝喜歡漢俗,又深知如今朝堂上可仰仗之人皆垂垂老矣,便將科舉看的極重,也時不時會來這裡,尤其是聽宋閣老說他門下新收的弟子。
“皇舅舅,聽說盛三小姐畫技高超,孔先生欲給甲等”,江潤言站了起來,又很自若的走到魏帝身側,“您知道的,我與母親性格相似,自己喜歡的事物上不願輸人,願皇舅舅讓我與盛三小姐比一下,即便我輸也輸得心服口服。”
盛謙這幾日常伴帝王身側,他素來寵愛長女,魏帝也聽他說了。長女懶散,詩詞都寫不出一句,怎麼就成大家了?
一時間眉目微微沉了,管平淡淡挪開眼,王福給兩人都倒了茶。
只是一瞬間,魏帝很快又開口,“你這性子跟你母親一樣……罷了,朕本要回去,且樂上一樂。誰若勝了,朕給誰彩頭。”又看了眼宋閣老與管平,“你們兩可不許偏頗?”
兩人點頭。
盛明珠呆若木雞之後忙求救似的看著孔先生。孔靈鵲自然知道自己學生是什麼真是水平,想要開口,“陛下……”
“先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即便先生以爲盛明珠勝過我可得甲等,旁人未必也以爲,何不請衆人來一起判別,先生以爲呢?”江潤言開口,眼裡鋒芒畢露。
孔靈鵲被她堵的說不出話。
“還請先生準備筆墨。”
江潤言說著,又往管平那裡看了一眼。他在帝王身側,神色淡淡,只是權勢的妝點到底不一樣,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她不是母親,不想要高高在上的權勢,她想擁有的是,這個有權有勢,又唾手可得天下的男人。
她什麼不比盛明珠?
墨錠微微化開,江潤言已經開始作畫。
盛明珠在另一側,她對勝負到沒什麼看法。只是呆站著被衆人看著,她覺得有些臉熱,手又拿起了一旁的墨錠。陳年的墨難以化開,她素來又少幹這些活,只將手染的更黑了些。周圍有微微的頓笑聲兒。
江潤言瞧了一眼,眉頭微微擡了些。
魏帝自己是拓跋人,初來大周時犯了不少和盛明珠一樣的錯。那小手烏漆嘛黑的是有些傷眼,小姑娘面容卻好——
“陛下——”管平開口,他音低,在場卻沒人說話,被人收入耳中。之後卻倚在魏帝耳旁說了些什麼,宋閣老瞧著,只見魏帝點了點頭。
“磨墨原是書童所做,你不會倒沒什麼。”
周圍突然是靜的,突然來了聲兒。盛明珠便擡頭看著,他接過她手中的墨錠,垂著頭,未在說話。纖長的手捏著那塊黑色的墨錠,他與她的手自然不同,是纖長,卻又骨節分明。
墨錠融開,那墨被她弄髒,管平手也黑了,看了她一眼。
盛明珠會意,便將那張宣紙反面背了過來。自己手在上頭抹了兩下,又大方的遞給管平,讓他不要客氣。
“你要畫什麼?”
盛明珠想不出來,時間卻過的很快。
江潤言停了筆,便有下人將她畫卷拿上去給諸位看。盛明珠還垂眼看著自己的宣紙發呆,便又抓起了筆。心中又疑惑這江郡主是不是一腔求愛不成的怒火發泄到了自己頭上?
“盛明珠,你還未好麼?”江潤言在一旁婢女的伺候下已經淨手,片刻後漂亮的眸子擡起,“我願意等你,只是陛下事物繁忙,怕等不得你許久。”
“完了。”
盛明珠道,便有人上來呈她的畫。
江潤言畫的是景,畫的山水之美。她年紀小,筆鋒不夠,卻也能讓人在霧氣中感受到幾絲蓬萊仙境之感。宋閣老便點了點頭,很快到了盛明珠這裡,是一團暈開的黑色墨汁與桃色的染料。
又背過去,只有一個手印兒。
“你畫的什麼?”宋閣老胡子一撇,便問她。
盛明珠正欲答,管平接過畫卷,“似是山中爛漫桃花。”右手便是茶杯,他手上沾了水,一遇到墨之後便很快融了,管平手很快,只輕輕滑了幾下,手背過身,又用茶水輕涮,再到魏帝和宋閣老眼前,那團濃墨已經散開。
微微染了露水的桃花正含苞欲綻,似有露水輕輕流淌。
“好手法,好手法!”
宋閣老素來好此中道,便忍不住嘆了幾句。又用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著管平,似乎在說:卿本佳人,奈何爲賊?
王福在管平身後都忍不住一個哆嗦。
能臣是什麼,管平面不改色。
“雖則技巧十分,但你畫工卻還需磨鍊。”宋閣老如此說。
盛明珠也淨了手,重新站到人前。又朝著坐上魏帝行禮,“臣女素日不愛畫筆,江郡主筆鋒優雅,畫中景色分外引人。臣女自覺不敵。”又看了眼江潤言,頭微微垂下,“其實開始臣女便想認輸了。”
“勝負未分,你何故此言?”魏帝皺眉頭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