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這邊兒?”
一路進管府,到與盛明珠想象中無任何差別,只是過份清幽了些。少見金碧輝煌的建築,大多是花草土木,閬中有游魚,已經(jīng)是冬日,這樣冷的天氣按道理早該懶散起來,它們卻仍舊活潑。
“此處便是內(nèi)堂。”
鄭管家微微供身,帶盛明珠前去了之後纔跟上。
“這間屋子是前朝沈家的舊宅,當(dāng)時我家主子剛剛狀元及第,道是外表風(fēng)光,囊中卻分外羞愧。是以便買下了這宅子,倒比不得旁人家富貴。”
盛明珠擡頭看著,正瞧屋頂上雕刻的栩栩如生的海東青面朝南方,似展翅欲飛。
“美多幾種。富貴喧囂,都督這裡卻分外讓人寧靜”。
鄭管家笑了笑,“前面就是內(nèi)室了,小人要去給大人熬藥,便不陪著三小姐了。”
盛明珠微微垂頭示意,那鄭管家便退身走了。
——
裡頭墨香儼然,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正靠在炭盆子旁邊,大約是在病中,也未束髮。渾身也不多頹廢,眉目醒然,到比平日所見的管都督看上去更平易近人了些。
老遠盛明珠便聞著一股掩不住的撲鼻香味兒,走上前去,又蹲在炭盆子旁邊。
“先生烤紅薯麼?”
管平微微擡眸看著她,桃花眼帶了幾分笑,半輪日光倒進來,眉目頗見幾分溫柔,“三文錢,小姐要麼?”
盛明珠見他開起玩笑,也不遑多讓,從荷包裡掏出一兩銀子給他,“我全包了。”
管平拿起旁邊的火鉗子,勾了兩個軟香流油的紅薯出來。因著動作有些大,原本鋪陳在腿上的毯子掉了下來,盛明珠便有些愧疚,替他撿起來撣土後蓋上,有些內(nèi)疚道,“明珠調(diào)皮了,先生身子還在病中,好生安養(yǎng)就是。”
旁邊有鄭管家早先準(zhǔn)備好的油紙,管平包好又遞給她,“有些燙,當(dāng)心。”
金枝端來了蒲團,盛明珠半跪著靠在炭盆子旁邊,又拿著管平給她的紅薯,眼珠被炭火襯的明亮幾分,因著剛纔的事兒,倒沒想繼續(xù)和人玩笑,看上去十分乖巧。。
“先生傷寒,怎麼還出來做這些繁瑣事情。”
“紅薯不甜嗎?”管平問了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盛明珠搖了搖頭,又啃了口紅薯,如今盛家規(guī)矩多,不如幷州,便是要吃這等子粗糧都是將紅薯揉碎了製成八寶粥之類的,她已經(jīng)很少再吃這口了。
那少女模樣鮮美,捧著紅薯。鼻尖襯的映紅,櫻脣染了水澤,舌尖半露了出來。
“繁瑣事情多了,若不是這一二繁瑣事情。一日復(fù)一日的,日子不無趣麼?”
他聲音突然有些沙啞,好像是被人按著喉嚨一樣。盛明珠詫異擡頭,“管先生身子不舒服嗎?”
管平只撥了撥炭火,“大概有些冷。”
“金枝,去把門窗在關(guān)緊些。”
外頭風(fēng)小了,盛明珠便同管平說著近日的事情。又說絨球被江潤言弄病了,她本就是個心眼兒小的,又知道江潤言對管平有意,不遺餘力的說著她壞話。
灰衣在外頭靠著牆角聽了一會兒,鄭管家舉著檀木托盤已經(jīng)來了。上面的藥還泛著熱氣,又推門進去,看兩人似相談甚歡,便也沒多打擾,只將藥端在了一旁案幾之上,又督促一旁站立伺候的小廝提醒大人用藥,很快又退了下去。
“王夫人和王閣老去了,管先生知道嗎?”
盛明珠看著管平,他眉梢笑意少了許多,又拿著一旁的熱茶輕飲。外頭霧凇凝結(jié),他眉目比之前也凝重,好像有股寒風(fēng)吹了過來,“管叔叔,我爹爹要緊嗎,他會是下一任閣老?”
盛明珠心頭無不擔(dān)憂,有些時候知道遠比不知道要怕許多。高樓起,高樓塌,也不過轉(zhuǎn)眼的事情。尤其是如今皇帝年紀(jì)老邁,入內(nèi)閣便是要變相站隊,一著不慎便是身首異處,今兒個爹爹所說,未來皇帝是誰已經(jīng)清楚。
可入了內(nèi)閣想保持自身中立變難了起來。
“你想問什麼?”
那人臉應(yīng)襯著炭盆裡的火色,用著火鉗撥著裡頭的炭,肌膚也看著年輕。
“我不知道”,盛明珠又看管平,“先生知道什麼?”
管平手微微頓住,片刻後終是道,“內(nèi)閣是燙手的山芋。尤其是王閣老剛?cè)ィ@幾日恐不會太平……”管平擡頭,卻看她雙目炯炯看著自己,“無論太不太平,這天下始終是陛下的,這句話我知道,想來盛大人也知道。”
盛明珠垂著頭,沒全明白盛謙話裡的意思。但弦外之意卻聽的明白,她爹只要順著皇帝的意思,就沒事兒,可帝王的心思又怎麼容易猜測。
——
王閣老頭七剛過,入冬的第一場雪就飄了起來,湊巧馬上也就是瓊林宴了。
上書房的宮殿外頭,天地白茫茫的廣闊。魏帝手裡牽著最小的兒子,正與他玩民間幼童長玩的陀螺,兩人都是一頭的汗水。王福拿著拂塵在一側(cè)笑看父子二人,日光稍大,身影拉的格外長。
不久又瞧見了幾道身形不一的影子正慢慢往過走。王福忙上前,“陛下,九王爺來了,還有太子殿下。”
魏帝臉上神色沒變,抱起了幼子,遞給了一旁的宮娥,“帶他回宮去洗個澡,出一身的汗。”
“父皇,我明日還能來跟你玩兒嗎?”十一皇子被帶走,眼睛卻亮晶晶看著魏帝。
魏帝只笑著摸了摸他腦袋。
這時九王爺跟著太子也已經(jīng)到了,與魏帝行了禮,便一同進了上書房。
還是這幾日老生常談的事情,魏帝用奏摺擋著臉,眉目已十分陰沉,“陛下,那盛謙畢竟是個漢人。九卿之位漢人已佔其四,如今王閣老去了,當(dāng)由咱們拓跋選舉合適人才。”
魏帝聲音平常,“那皇弟有何人才舉薦?”
魏弟是拓跋庶出,兄弟無數(shù)。最終活下來的卻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九王爺,也因著亡母臨終前所託,魏帝對這個兄弟一向忍讓。
“李刻就不錯。”李刻是九王爺長女夫家二弟。
魏帝不知怎麼突然一笑,又看著太子,“你是如何想的?”
“朝堂要當(dāng)要立,自然由父皇做主。”太子速來知曉魏帝性格,加之年紀(jì)越長,爲(wèi)人處置到向起了朝中的混子大臣,半點不好的都不沾。九王爺?shù)闪搜厶樱爸皩m外頭,太子不還跟我說這盛謙作風(fēng)問題麼?”
太子心裡把九王爺罵了被半死,卻見父皇已經(jīng)看著自己。
“怎的回事兒?”
九王爺鬍子一皺,他知道自己這侄兒只想拿好處,只把自己推下水。他偏偏就也要將他拉下水。
“兒臣聽說,盛侍郎家中一妻一妾,妾爲(wèi)貴,如今主房中事。而妻卻不知因何原因,獨自住在偏遠佛堂中。”又道,“而且拘傳言,盛侍郎這妾,似乎不是清白出身,正如漢人所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傳言,什麼傳言,太子又從哪裡聽到的傳言。”魏帝問道。
太子垂著頭,“只是府中下人閒暇時候說些閒話,兒臣無意間聽到罷了。”
他以爲(wèi)自己回答的中規(guī)中矩,卻不料上頭魏帝突然將一張奏摺直接甩上他門臉,“好一個閒話。三月前朕派你去湖廣剿匪,你日日在廣督府中處理政事,無閒暇剿匪,如今卻有閒暇來聽下人閒話家常?!”
太子匆忙跪地,那奏摺平攤放在地上。卻是湖廣總督彈劾他的奏摺,“父皇贖罪!這奏摺所言絕不屬實……”太子還想辯解,魏帝卻擺了擺手,“罷了,你這這幾日閉門思過,等什麼時候沒閒工夫聽閒話了,再來上朝。”
太子整個人都蒙了,魏帝話裡雖然不重。可讓他在家閉門思過,卻不給時限。
還欲再說,王福身後的太監(jiān)卻遞給了太子眼色,太子心中不忿,卻還是撩開袍角,“兒臣遵旨。”
很快便退下了。九王爺見太子都捱了一個掛落,這摺子在這兒這麼久,皇兄引而不發(fā),偏偏等著今兒兩人提入閣事情才發(fā)作,有太子前車之鑑,也不敢再說什麼,很快退下了。
“王福,你說這人,怎麼就不知道知足呢?”
屋裡漸漸安靜了下來。王福整理著案牘旁邊剛因著魏帝發(fā)怒一團亂的奏摺,道,“這奴才只是個太監(jiān),陛下問這個倒難答出來。只不過也聽過一句俗語,慾壑難填,人麻,總難以知足。”
魏帝沒在說什麼。後頭簾子微微動了,又宮中侍女輕輕打起簾子,便見管平從中出來,臉上還帶懨懨病色。
“倒是朕不好,這幾日你風(fēng)寒,卻上了棋癮。”
“爲(wèi)陛下分憂解難,是下臣之本份。國君無憂,山河自固。”
魏帝笑了笑,“什麼話從你嘴裡說出來都不一樣。”
“剛纔朕與太子說的,你該聽見了。”
管平點了點頭,魏帝便道,“其實朕並不屬意盛謙入閣。他是文臣,思慮頗多。管卿,朕欲扶持你入閣。”
管平看著魏帝,他如今白髮蒼蒼,眉梢眼角都已經(jīng)泛著死氣兒,如同所有行將就木的老人。他知道他想賠償,“臣在世家中聲名狼藉,恐會壞了陛下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