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閉上眼睛,沉默良久。
梅侍郎也不敢催促,至于老太太和他夫人,更是連呼吸聲都放得淺了些,生怕影響到郡主。
半晌,紅塵終于吐出口氣,冷聲道:“進去吧,不會錯了。”
梅侍郎頓時渾身顫抖,連嘴皮子也哆嗦起來。
這下子老太太都隱約看出不對勁,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捏得緊緊的,甚至在他的手背上抓出好幾道血痕。
這會兒梅侍郎卻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
外面的風還在吹。
不遠處有一個宅子塌了一半兒,破壁殘垣,角落里縮著兩個半大孩子,面色青白,身上裹著的也只是一件破單襖,兩個人靠在一起取暖,面孔麻木。
也不知道這兩個孩子能不能熬過這個冬日。
梅侍郎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絕望和痛苦,可痛苦到了極致,看著滿頭白發的母親,他到鎮定了許多,輕輕扶著母親的胳膊,咬著牙跟紅塵下車向前走。
前面黑洞洞的門洞就像個魔窟,好像能把所有走進去的東西都給吞沒了。
走了幾步,眼看林旭身邊的人就過去敲門,梅侍郎更忐忑,忍不住道:“咱們要不還是,還是從長計議?”
紅塵怔了下。
梅侍郎輕聲道:“我不是不想趕緊救我們家元寶,可這地方畢竟……要是貿然闖進去,會不會到害了我們家元寶。”
看過那些資料,他都覺得此地乃龍潭虎穴,當然,就算是虎穴龍潭,他也要闖一闖,可必須是帶齊了人手,人人配刀劍,小心在意,準備周全。
像現在這樣,什么準備工作都不做……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芳姑娘,忽然也開口:“沒錯,這地方一看就不好招惹,先不說元寶是不是在這兒,要是不在,咱們白跑一趟還會得罪了這幫人,就算在,那也不能這般冒失闖入,孩子的安全最要緊。”
紅塵瞥了她一眼,笑了下。
梅侍郎一聽,腦子更亂,張了張嘴,一時卻說不出話,胡思亂想的這么一瞬間,就看見那邊大門洞開。
他心里立馬咯噔了一下子。
隔著燈籠不算明亮的光,門洞里倒著七八個大男人,個個虎背熊腰,就是生死不知。
梅侍郎登時閉了嘴。
他母親和妻子都嚇得閉眼,鼓足勇氣才跟著紅塵踏進門,隱約還能聽見幾聲慘叫。
院子里,左右兩邊的屋子,到處都是倒下的人,可是外面卻毫無動靜。
梅侍郎以前聽刑部的人說過,他們也不是不想處置這幫子喪心病狂的東西,但這幫人心狠手辣,人手眾多,還互相勾連,且背后靠著大樹,想要清理毒瘤,哪里那么容易!
要不是知道這些,他也不至于怕得這么厲害。
可現在看來,似乎并不很難。
事實上如今瞧著簡單極了,梅侍郎甚至沒看到是什么人動得手,他們一邊往里面走,里面的人就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外面一片太平,所謂的守望相助根本就像個笑話。
下一刻,西邊一扇大門被踹開,一群衣衫襤褸,滿臉驚恐的孩子縮在角落里!
梅侍郎一瞬間就再也想不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焦急地在他們之中逡巡。
可是沒有!
沒有元寶!
一群孩子遍體鱗傷,還有幾個胳膊腿都斷了,幾個眼睛被縫合,還有一個大半邊兒的臉上全是火燒的痕跡,模樣可怕的厲害。
撲通。
梅老夫人整個身體都軟下來,倒在地上,梅夫人用盡了力氣,也沒有撐住自家婆母。
“元寶,元寶!”
梅老夫人凄厲地喊道。
梅夫人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看著這些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孩子,心中驚恐,若是她的元寶也被如此對待,她該怎么辦!
“都是我的錯!”
梅夫人大哭,整個人終于崩潰了,“都是我,我命不好,命中不該有子,我該答應的,讓芳丫頭進門,讓她給咱們元寶做個小娘,只要能保住元寶的一條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胡說什么!”
梅侍郎皺眉,一把摟住妻子,臉色難看的要命。
“怎么是胡說,要不是我命中無子,也不會熬了這么多年只有元寶一個,他身體還不好,有元寶是我從老天爺的眼皮底下偷來的,現在他看見了,他要收了我的元寶回去,嗚嗚。”
梅侍郎氣得更厲害:“那都是神棍胡說八道,你信這個作甚,你是我的妻子,元寶是你的兒子,咱們有元寶,那是你和我的好福氣,怎么能信什么命中無子。”
他也急得語無倫次。
紅塵一把抓住梅侍郎揮舞的胳膊:“行了,看看有沒有你們家孩子。”
話音落下,眾人回過頭去,就看見紅塵的一個侍衛,又從另外的屋子里帶過來幾個孩子。
這幾個身上都被扒得干干凈凈,人人只穿單衣,有兩個昏迷不醒,高燒不退,顯然是凍著了,其他人也是個個帶傷。
梅侍郎身體一僵。
他還沒說話,妻子就整個人合身撲過去,抱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凄厲地喊:“元寶!!”
總算是找到了。
紅塵嘆了口氣:“大夫快給看看。”
一早就覺得事情不好,恐怕用得著大夫,林旭便通知下去,他的人過來時,把大夫一并帶來。
大夫有好幾個,已經開始四下里檢查這些孩子的情況。
元寶的身體狀況很不好,大夫一診脈就皺眉,梅侍郎嚇得臉都變了。
幸好帶的藥齊全,大夫也沒說什么不能治的話,給開了藥才道:“挨了凍,身上又有傷,這孩子體弱,需要好生調養,恐怕得臥床一陣子才能康復了。”
梅侍郎輕輕吐出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好些。
他妻子和老母親圍著孩子,滿心滿眼都在孩子身上,妻子更是抱著元寶就不肯撒手,一直抱了一整路,回到梅家,她親自把孩子放在床上,給他喂了藥,看著孩子迷迷瞪瞪地醒過來,叫了她一聲娘,又睡過去,心里才稍稍踏實。
梅侍郎站起身,撲通就給紅塵跪下,紅塵連躲都來不及躲開。
“郡主這是救了梅某一家人的性命,元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梅某真得活不成了。”
紅塵一擺手,打斷他的話:“先起來。”
林旭過去把這個可憐的父親扶起,大家坐下,上了茶,明明知道他急著看兒子,紅塵卻不急著走。
“梅大人,你這事我既然管了,還是盡善盡美的好,要不然下回你孩子再丟一次,恐怕就不會有這次的運氣。”
梅侍郎一愣。
紅塵嘆氣:“當日老夫人和夫人帶著小公子去賑濟災民,那是隨著眾多官員家眷一起去,當時在場的孩子,也不只是你們家小公子一個,說實話,和其他官宦之家的小公子比,你們家元寶身體瘦弱,模樣也并不好,穿著打扮更是不出挑,他今年六歲,年紀也不算小,比較起來,拐子去拐附近的小姑娘到更劃算些。”
梅侍郎更迷糊。
“所以我一開始就有些懷疑,也許這次的拐子,就是專門盯著你們家。”
“啊,我,我的仇家?”
梅侍郎大驚。
紅塵聳聳肩:“一開始我也覺得是,后來想想,禍及家人這等事,好像不多見。”
和梅侍郎有仇,那肯定是朝廷上的糾紛,而且也不會是什么大糾紛,他一個工部侍郎,能結多大的仇怨,讓人來禍害他的孩子!
朝廷爭斗也有規矩,如果一旦越線,一定會被群起而攻之,在朝為官的誰能沒幾個政見不合,或者有別的利益紛爭的政敵,若是人人都朝著敵人的家眷出手那還了得,自己就先感到不安全了。
“梅大人,咱們也不必東猜西猜,如今人都抓到了,有什么隱秘,一問便知。”
紅塵笑道。
林旭也笑了笑,示意一下,沒多一會兒,就有人帶了個面孔模糊的小子過來,這人瞧著精神不太好,還有些萎靡不振,但到了這等地步,到一派坦然,沒表現得特別糟糕。
不等梅侍郎和紅塵問,他就噼里啪啦,把知道的都說了,很是干凈利落。
“那個小少爺確實不是我們的人出手拐來,是別人主動送過來,送他來的人藏頭露尾,神神秘秘,只說是孩子的父親,養不起才賣了。”
這人冷笑,“一聽就是假話,哪個父親賣孩子會賣到我們這兒?就算咱們大方舍得給錢,親爹也很少把孩子往我這兒賣!咱們做這等生意的,做事都謹慎,雖然那家伙藏得嚴密,可貓有貓道,鼠有鼠道,他肯定不清楚,這條街上都是咱們的眼線,他想隱藏,哪有那般容易!”
此人還頗為自傲,只不過一看到林旭的眼睛,就又頹廢下來,苦笑,“哎,有眼線也沒用,碰上公子爺,咱們只能認栽了。”
林旭也不以為意,輕聲道:“你繼續。”
那人就繼續說。
“賣孩子的那人是城西一家賭場的常客,我們盯了他不到半日,就看見他和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接頭,從那小姐手里拿了不少金銀首飾,都去償還賭債了。”
話說到這里,這人就停了口。
梅侍郎一瞬間莫名其妙,急聲道:“小姐?是哪一家的小姐?”
“咳咳。”
這人苦笑,“我也覺得奇怪呢……”他看了林旭一眼,才又道,“就是你們家的。”
喀嚓一聲。
門口傳來杯子碎裂的聲響。
梅侍郎的夫人站在門前,失手砸了茶杯,事實上,任誰聽到這等消息,她也不可能鎮定自若。
說話那人扭頭看了夫人一眼,輕聲道:“我們打探過了,那小姐就是你們府上的表小姐,這個,咱們做生意怕得是麻煩,既然知道了始末,也就沒再多關注。”
表小姐?
梅侍郎反應了一下,才恍然,說的這是芳丫頭。
他登時就站起身:“怎么可能!我,我和表妹無冤無仇啊!”不光沒有仇,要不是梅家收留,從宮里出來的大齡宮女,孤身一人,恐怕連藏得那點兒家底兒都留不住,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被人聘回去當個下人嬤嬤,或者是嫁給年老的人當個填房。
“可能不可能,總要去找那位表小姐問一問。”
紅塵站起身。
梅侍郎也跟著起身。
這會兒芳丫頭正在后院正房照顧元寶,他們進門的時候,芳丫頭還細聲細氣地安慰梅夫人,只是顯得有點兒心不在焉。
紅塵他們動靜不大,悄沒聲地進去,忽然開口:“元寶怎么沒死呢!”
她這一聲,充滿了奇怪的味道。
梅侍郎一聽就覺得心里一炸。
“本來該死了……”
芳丫頭張口就道,一句話出口,陡然察覺,猛地捂住嘴,驚恐回頭,臉上驚魂不定。
紅塵點點頭:“原來是想弄死孩子。”
即便芳丫頭手足無措地連聲否認,可梅侍郎已經什么都不想聽,看了她這副模樣,再不可思議,也知道的確是她動得手!
“為什么?”梅侍郎滿臉不可思議,“我梅家收留你,把你當正經小姐對待,好吃好喝地供著,我,我還請我娘給你說一門好親,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吧,你究竟為什么這么做!”
芳丫頭被梅侍郎一步步逼迫,踉蹌后退,縮在角落里,身姿孱弱,顯得楚楚可憐。
梅夫人和老夫人都是一頭霧水。
老夫人隱約猜到一點兒什么,只是不敢置信。
紅塵冷笑:“你也別負隅頑抗了,我知道,你現在拼命想撇清自己,可惜你不懂,我夏紅塵想查你的事情,不會比吃飯更難,你在宮里伺候過三個美人,一旦察覺美人不得志,立時就改換門庭,為了上位,構陷和你一同進宮,親如姐妹的女孩子與侍衛私通,還親自動手殺過一個剛進宮沒多久的小宮女,把她的尸體投入井中,做出她失足落水的假象,僅僅因為你懷疑她聽到了你說夢話,可真是心性果決,手段毒辣,奈何運氣不好,本事也不行,光有向上爬的心,在宮里不管用。”
這一番話,在場所有人都聽得目瞪口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