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吹透鮫綃,一滴未曾干涸的紅淚將墮未墮,掛在比黃花更瘦的醉顏,春暖冬寒如舊,只是人心的炎涼比時氣的凜冽更叫人不寒而栗,魚幼微的人生注定沒有春天,這不該綻放的愛情,就像寒冬的枝頭瑟縮著的一粒不合時宜的花苞,初初泛起一星淡薄的淺粉,就要被呼嘯而來的風(fēng)卷得無影無蹤。
蝙蝠麒麟紋鑲珠顫枝金步搖很快被找到了——在我的妝奩中找到的。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是,珍珠琉璃錯雜串成的長長流蘇早被摧殘地面目全非,繽紛的琉璃是揉碎桃花一樣的零落,碩大的合浦珠則遺留了玉碎時的風(fēng)貌,破敗的形狀里有堅韌而鋒利的光澤。
裴氏又急又氣,質(zhì)問道:“這……這……你有什么話說,就算我曾經(jīng)責(zé)罰過你,你對我心生怨恨,也不能拿這家傳的寶貝出氣呀!”
我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我還有什么話說,不早在你的謀算之中么?”
裴氏惱羞成怒,面皮不禁紫脹起來,道:“你這話什么意思,這步搖不是在你的妝奩里找到的么?”
犀利的眼神中有如血的恨意,我輕蔑地掃過曼珠聚著二分慌亂的眉心,道:“我的釵釧盥沐,皆由曼珠一力掌管,我動得的東西,她自然也動得。”
曼珠顯是有備而來,我話音未落,她便迫不及待的搶上言道:“姨娘屋里別的東西我都動得,但姨娘那只鎏金銅箍百合奩,姨娘是誰也不讓動的。”
曼珠說得不錯,那只鎏金銅箍百合奩是我成親時溫庭筠送與我的嫁妝,曾經(jīng)的那些錯愛癡纏,早已被我拋諸腦后,我把對愛情的最美好純粹的夢想全部寄托在了李億的身上,但溫庭筠,他依然是我尊敬的老師和父親,這是魚幼微的苦澀人生的一絲甜蜜,像蒼冷的白瓷上勾勒出了一點天水碧的冰紋,即使有暖不透的底子,究竟可以成為遠觀時的一抔生機。
裴氏的目光中有一縷火焰在跳,灼灼問道:“是從哪里搜出來的”
雪盞捧出那只鎏金銅箍百合奩,淡然道:“確是從這只妝臺中搜出來的。”
鎏金銅箍百合奩的鑰匙,我一直掛在身上的,曼珠與裴氏,她們是從什么時候牽絲攀藤地達成了默契?只要曼珠留心,想悄悄地弄到鑰匙打開妝奩是不難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凄然笑了。
裴氏端然向紫檀云龍雕花椅上一座,正了臉色,道:“賤妾魚氏,我知道你有傾國傾城之姿,季蘭薛濤之才,委屈你做個妾室,你必是百般不滿,可身為女子,最重的乃是德行,你既為李家婦,偷取步搖,是為竊盜,毀壞家傳之物,是為不順父母,七出之條你犯了兩條,其德大虧,更何況‘女子無才便是德’,別倚仗自己會兩句詩文,便把三綱五常不放在眼里了。”
笑話!你既給我安排上“七出”之條的大罪,又來數(shù)落我的詩文作甚?天賦詩才難道也犯了“七出”了?
可是,為什么裴氏的話這樣耳熟,是了,娘曾經(jīng)這樣罵過我,平康里的紅男綠女,曾經(jīng)這樣說說笑笑地在我背后指指戳戳,是了,一個女子的辨琴詠絮之才,真是多余啊,豈止是多余,簡直是最大的不幸!
李億再也沉不住氣了,探身到裴氏跟前,笑道:“我看……此事尚有疑問,再說……”
裴氏美目一橫,平靜道:“人贓俱在,還有什么疑問?難道妾身冤枉她不成?”
“這……我不是……這個意思……”每每到了急于星火的時刻,李億的舌頭也會像將熄的火苗一樣地跳躍不定。
事已至些,多在這個家里延宕一時,便是多受一時的羞辱,我打斷李億的話,斬釘截鐵道:“李郎不必多言了,她既容不得我,我走便是。”
裴氏聽到我說出一個“走”,不易覺察得松了一口氣,李億則大有猶豫之意,一面戀戀不舍,一面惆悵難言,要留我不是,不留也不是,他的不舍令我有一剎那的心軟,然而我立刻告訴自己,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他想要留住我的原因,多半是因為我的年輕美貌,可這又不足以成為他可以不顧一切地站在我這一邊與裴氏對立的理由,裴氏的娘家那樣強大,仕途的一帆風(fēng)順,才是他最需要的。
我的美麗與才華,與仕途經(jīng)濟比較起來,盡管也還是有那么一點吸引力,但永遠不是最重要的。
走吧,曾經(jīng)的天涯咫尺,如今的咫尺天涯,皆成為定格在心底的流光一瞬,從此只能立于紅銷香斷的彼岸,遙遙相望,我不是莊生曉夢里的翩翩彩蝶,沒有飛過滄海的力量,就算有,彼岸早已沒了期望,飛蛾撲火亦是枉然。
走吧,曾經(jīng)一盞紅燭下的對影成雙,兩雙淚眼中的如雨相思,已經(jīng)化作花前月下的塵埃,待到歲月流逝飄散如青煙,或許可以浸漬一顆紅櫻桃般柔軟得吹彈可破的心。
在即將踏出暗影幢幢的廳堂之前,眼若流波,門檻上淺淺凹下的盤盤囷囷纏花卷草的花紋,映在我烏沉的眸底,有細薄一片的鋒利,往事悠悠中那些所有恨海難填的悲憤,凝成一股無堅不摧的怨毒,如困獸絕望的嘶吼,流淌出來時卻是柔情似水的嬌音綿軟,我咯咯笑道:“曼珠你這我見猶憐的姿色,竟屈就你做個丫鬟,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你又年輕,又機靈,如今你賣主求榮為夫人立了大功,想必過不多時,李郎身邊又會多一位佳人了……李郎如此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又才高八斗,何愁缺了年輕美貌的女子呢”
曼珠當(dāng)著李億與裴氏,不便反唇相譏,只喬張作致地掩面嚶嚶而泣,裴氏卻警覺得瞟了曼珠一眼,投去一瞥森森的凌厲。
從今以后,裴氏要防著曼珠,防著雪盞,防著家里家外一切可能與李億有染的女子,然而這是防不勝防的,她會事事疑心,事事杯弓蛇影。在小人的世界里,邪惡是比善良更有生命力的生物,哪怕只是個疑影兒,一旦播下,便再無寧靜與信任可言。
我斜靠在葫蘆纏絲八寶琉璃榻上,將一塊塊桂子綠,孔雀藍,胭脂紅的薄綢軟羅綃紗的包袱皮攤開,預(yù)備收拾衣裳細軟,恍然間又回到了平康里,低垂的矮樹之間張著橫七豎八的衣桁,衣桁上滿滿搭著春風(fēng)樓最亮麗的錦繡斑斕——再也回不去了!
李億一步一頓地挪了進來,身后曳下一條被熒熒燭火搓細拉長的影子,蕭條而凄惶。他幽幽坐在我的面前,因為是背著光的,自額頭脖頸一路至前襟下來,皆敷成了一層青郁郁的涼薄。
“我送你回飛卿先生那里,暫居幾日。”他用一根手指回環(huán)往復(fù)地,抹著胭脂紅的繭綢包袱皮上繡的同心結(jié)絳絡(luò)的細紋。
我不會回溫庭筠那里,更不想“暫居”,我早就成了一片飄蕩的浮萍,不經(jīng)意間投在了李億的懷里,我之于他,是一朵可有可無的錦上花,他之于我,卻是一根命之所系的救命草。
然而這座寬敞富麗的別鄴終究也不是我的容身之地,向何處去?彷徨無依中我只低頭默默地一件一件理著衣衫首飾,這些還是大半年前溫庭筠為我置辦的嫁奩,衣料猶新,人卻仿佛已經(jīng)老了一百年了。他端過燭臺,為我取光,燭臺上跳躍的一抹橘黃,使他的臉泛出了略帶冷香的古籍的顏色——古籍的幽冷蒼黃,前些日子我隨手翻閱紫煙送我的那本李太白的詩集,當(dāng)初瑩白的書頁已微微泛黃,我禁不住唏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與那個鮮潤蓬勃的魚幼微,真得已經(jīng)漸行漸遠,遠得撩不動歲月厚重的簾幕,窺不清流光盡頭的舊影了嗎?
我忽然想起了紫煙的道袍……道觀!
我沒有資格作我愛的人的妻子,又做不了妾,更不屑于做□□,也不喜歡做尼姑,我舍不得那一縷青絲,唯有道觀可以盛放我的嬌軀、柔情和文字。
于是我抬起頭,毅然絕然道:“送我去道觀吧!”
在花團錦簇車水馬龍的長安,若想逃離塵世的煩擾又不想徹底拋卻塵世的歡樂,最好的去處,便是道觀。
大唐的道觀是文人墨客“晤言一室之內(nèi),放浪形骸之外”的暢敘幽情之地,她沒有煙花柳巷的銅臭,卻有煙花柳巷的鼎沸,她是熱鬧的。
大唐的道觀是善男信女“云行信長風(fēng),颯若羽翼生”的遨游八極之境,她沒有桃源深處的岑寂,卻有桃源深處的清凈,她是出塵的。
大唐的開國以來,前后有十幾位公主避居道觀,游走于繁華與冷寂兩端的生活,因此,道觀的血脈中又流淌著一點兒高貴。
姬妾是卑微的,被休棄的姬妾則比落入塵埃的草芥更低賤,但是,我還有權(quán)利走進道觀,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可以與雍容華貴的公主平等。
一件寬大的道袍,縮緊了我的腰身。咸宜觀的逸清道長打量著我,憐憫而迷惑的目光刮在我的臉上,猶如鋒利的刀片不經(jīng)意間劃過最后一層稀薄的尊嚴,妖艷的血從風(fēng)刀霜劍的傷痕底下涌出來,淋淋漓漓不止,緩緩渲染成我的一抹瑰麗的笑容。
逸清道長賜我道號:玄機。
好一個參透個中玄妙的道號!在魚幼微的眼里,人世百味是一個參不透的玄機,永遠;在世人的眼里,魚幼微也是一個參不透的玄機,或許亦是永遠。
李億為道觀捐了一筆可觀的香油錢,又買了個女孩兒,名喚綠翹的,來伺候我,我因著曼珠之事,對她也不怎樣理睬,一應(yīng)瑣事能親力親為便親力親為,不能做的,便求觀里的女冠幫忙,她見我不使喚她,也樂得清閑,更是三日里有兩日不見人影,我也懶得找她。
李億不來時,道觀是我與女冠“裂素寫道經(jīng)”的所在,他來時,道觀里便筑起一窟溫暖的愛巢。
無論如何,我在咸宜觀的光陰是安詳而寧靜的,徜徉于粉墻下的重重花影間,閑步芳塵,青苔幾許凝露華漸濃,疏簾不卷篩淡月溶溶,那一顆顆的珠子,晶瑩的露水珠子,剔透的水晶珠子,飄浮的迷迷蒙蒙的月色的流珠,如夢似幻地散落一地,似流不盡的滿衣清淚。
紫金八卦爐升騰起香煙裊裊,香煙繚繞下的放生池蕩起無數(shù)凝碧的波痕,水里有窒息的□□和魚唇探出的漣漪,水底生著瑩瑩的青荇,若翠帶牽風(fēng),朝來暮去的云霞如臨水照花的美人,嬌柔的嫵媚悄然覆落在綰朱結(jié)碧的煙波里,蕩一蕩,揉碎了,緩緩四散成絢爛的星子,石榴紅,玫瑰紫,菊花黃,又漸漸沉淀在扎著綠藻根須的軟泥中,深深地滑下去。
我住的云房臨著一條窄窄的后巷,因為在背陰處,崎嶇的青石板路一年到頭總是濕撲撲的,洇著幽暗的碧色。
落紅飛過秋千的時節(jié),我斜靠在糊著翠水梅花的鵝黃綃紗的雕窗底下,拂開蛛塵支起窗扇的一剎那,瓣瓣落梅夾著晨風(fēng)里的一絲寒意,流連在我的妝臺,妝臺上粉黛零落——李億已經(jīng)很多天沒來過了。
清脆的叫賣聲音引我探出半個身子向下看:一個短打的中年挑夫挑著一擔(dān)子紅梅邊走邊吆喝,艷若朝霞的花朵挨挨擠擠地在他的身前身后燒成了兩團火。一個穿皂色羅袍的書生走到他跟前,看樣子是要買他的花,挑夫卸了擔(dān)子停了下來。我看不清那書生的模樣,從高高的樓臺望下去,一切的人和物,皆被壓成了夾在書頁間的經(jīng)年的蝴蝶,薄而脆的。
書生細細地揀了一大束紅梅,一團火紅,照亮了他的眼睛。我想,此刻他的眸子里,一定閃耀著幸福的光芒!
他是為誰買這束梅花?是他的妻子嗎?他的妻子一定是愛極了梅花的罷,所以他才在這梅芬初散的清晨早起,只為向伊人“聊贈一枝春”,那剌心的芳馨直鉆到我的心里。花心子里包蘊著瑩亮的露珠兒,她妻子看到這束紅梅的時候,一顆心一定是明媚而柔軟地,一點一點地舒展開來,如同這四月間盛放的紅梅。
他一定會折下一小枝梅花,簪在她的鬢邊罷,然而霜姿雪韻的梅花,終究是草木,哪及得上他傾其所有一生守護的心愛之人呢?
這樣的情形下,難道不應(yīng)當(dāng)作一首詩么?不,溫庭筠說過,詩言志,詞言情。應(yīng)當(dāng)寫一闕花前月下深情款款的曲詞,撫琴而歌,那樣的清詞麗句,才真正配得上這一束四月間盛放的紅梅。
四月間盛放的紅梅,如美人臨風(fēng)飲泣……
晴天的風(fēng)撲簌簌地吹進窗里來,兜頭兜臉的包住我,火燙的臉上滿是涼涼的濕潤……皂色羅袍漸漸地小了,看不見了——都是些鬼,千百年后的鬼,千百年后誰還記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