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初中的門檻,大抵十三四歲。可就這個的年紀,進了初中就不再是小學生了。是的,不管在大人眼里如何,他們自己已經覺得長大了。這一點很重要。從小學六年級結束到初中一年級開始,期間不過兩三個月,但在這段時間里,心理足以長大兩三歲。初中開始的新生教育大會就明令禁止學生在學校談戀愛。新生們聽到此禁令時大多都發笑。不知他們有沒有意識到,愛情的種子至少已經在他們的潛意識里萌芽。大人們并不以為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就是愛情,他們自以為睿智,把這看作是危險的信號,并試圖抑制種子的萌發。他們是這樣教新生認識早戀的:早戀是不成熟的,耽誤學習,害人害己;早戀也是危險的,千萬不要早戀。然后舉許多例子。然而早戀還是像火一樣。都知道,人類離不開火。因此,大人們也許犯了個最大的錯誤:他們在教育中加入了他們自己強烈的主觀愿望。早戀這個詞都甚是愚蠢。大人們鬧婚變就很成熟嗎?然而更可笑的是,他們又必須這么堅持下去,因為他們不能鼓勵早戀。這些新生長大以后若有當老師者,也許還會搬用上一輩的公式,只是語氣上也許會緩和一些。不管怎么說,初中,愛意已經萌發。
在這樣的環境下,古琴想起了竹林,想起了玉韻。他內心的情感也許比其他同學復雜多了。不管怎么教導,學生都最終以自我的意識決定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命運。倘若有老師能更好地讓學生了解他們自己,那也許比明令禁止他們早戀,強行灌輸物理公式更有效。有些早熟的孩子,在初中的時候也許就已經形成獨立的人格。對這部分學生,老師若還把他們當小孩子,不怕貽誤后代?
在新的校園里,古琴認識了一個比較特別的同學,名字叫謝子語。此人臉型方正,神情嚴肅,不愛說話。不幸的是,他的左手殘廢了。也許正是這一點使得他沉默少語。看他的樣子,定是個懂得學習的人,應該不至于只考上這樣的學校。因為同樣的沉默寡言,古琴和他交往較為密切。因此,古琴了解到他更大的不幸:身患慢性腎炎。得這種病的人不宜身體勞累,因此他很少運動。但搞清潔衛生之時他總積極參加,認真負責,不像一些同學吊兒郎當還不時說臟話。像打水沖洗教室的這樣的重活他本不宜參與,但他還是像正常人一樣去提水。古琴勸他不要勉強,他只笑著說沒事。半學期下來,他的學習成績與古琴不相上下,都很好。然而,出了校門兩人就幾乎沒有聯系了。子語沒去過竹林,古琴也沒去過子語家。初二的時候,學校把學習成績好的學生集成一個班,古琴和子語都進了這一班。初二與初一又大不一樣了。成長的腳步竟是這般快。古琴了解到,子語愛上了同班的吳雨。聽說他們回家都經過同一段路,吳雨就從子語家門前經過。吳雨家在農村,是個懂事的女孩,樸實溫順。子語說吳雨笑得非常好看,很是迷人。上課的時候子語常常回頭看吳雨,這一點古琴是看在眼里的。古琴衷心祝愿他們幸福。同學們也都敬重子語,對他和吳雨之間的事沒有加以炒作。那吳雨對子語的態度呢?從她眼神里的幾絲溫存可以看出,她對子語也含三分情意。他們以遞本子的方式傳遞書信。這倒省了不少郵資,而且方便快捷。每天放學后,子語幾乎都在校門口等吳雨。吳雨家比較遠,得騎自行車來回,子語則不用。放學時大家擁出校門,無數目光下,他們還是比肩而走,不知其他同學怎么想。
古琴了解到,子語家里也看到子語和吳雨結伴回家,并不反對他們戀愛。子語母親還叫子語邀人家到家里吃飯。子語的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都笑語相加。子語跟吳雨說了,叫她到他家里吃頓飯,但吳雨說不用。
戀愛對子語的學習有很大影響。一方面是動力,它為子語構建了一個未來的夢想;一方面是消耗時間和精力,不利于學習。但總的來說,子語的成績并沒有明顯的下滑,仍是尖子生。不過在一次縣級的知識競賽中,子語距三等獎還差十分,而原來成績比子語差的一名同學,卻得了三等獎。但這些并不影響他們的戀愛。他們的愛愈來愈深,也愈來愈苦。相思之苦。雖說在學校里可以天天見面,然而卻沒有兩人說話的空間。放學回家時,那段路又太短了,即使走得很慢,五分鐘也走完了,而話還沒說完或者還沒開始說呢。這也許都怪子語不善于言辭,常常不知該說什么。因此,他們雖天天見面,卻只能通過書信言情。周末的時候,正常的戀人大可相約某處,然而他們卻不能。吳雨有不少農活,空閑時父母也不讓她隨便外出。子語就是不明白吳雨為什么不能到他家吃飯,為什么不能出來見他,又為什么不能讓他主動去見她。他懷疑她不是真正愛他。這種懷疑令他很痛苦,對他身體也很不利。他不能直接問她為什么,只能設想她有不方便之處,尊重她個人的意愿。他們只能在學校里尋找戀愛的空間。晚自修之后,被夜幕籠罩的學校還不錯。他們找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偷偷相會。這幾乎成了他們的自修課。如此,晚上回家就必然要晚點。子語對家里說學校開始嚴抓中考,初二便要準備,晚自修時間延長一個小時。這確實不假。從七點都九點,加一個小時到十點。但子語常常到十一點才回家。家里大概也知道他的事,只叫他認真學習,并不多加干涉。子語可以半夜回家,吳雨一個女孩子家走夜路卻很危險,子語非常不放心。吳雨也跟家里說了學校的規定,家里不得以只好讓她住宿了。這對他們來說可是個難得的好消息。就這樣,他們在校園里有了牽手,有了第一次接吻,都是在夜里。他們喜歡黑夜。
子語很喜歡甚至崇拜馬克思,也想學馬克思。他看了一下馬克思傳,堅定了愛的信念。馬克思也是在中學里與燕妮戀愛并私定終身的,論起年齡來,子語由于身體殘疾耽誤了兩三年,現在的年齡也不比馬克思當年小。況且經過兩度生死之人,思想要比同齡人沉穩,他的戀愛絕不是幼稚。子語考慮許久,決定與吳雨私定終身。他寫信向吳雨表白,吳雨若答應,就把信從中間剪開,一人一半,當是婚約;吳雨若不答應,就把信燒掉。他焦急地等吳雨的回音,結果如愿了。他還要找個見證人。語文老師是個外省來的年輕婦女,普通話說得特別好,對子語又特別關心,就找她。一天晚上,子語攜吳雨拜訪了語文老師,說了戀愛之事。語文老師是個明白人,對兩人沒有橫加指責,只根據她的感情經歷來說明過早戀愛的不確定性以及學習的重要性。當然,這都不是子語想要的答案。末了,老師說,如果高中畢業后你們還在一起,她將會很高興。
吳雨第一次到子語家是初二寒假過年的時候。那一天吳雨沒說要出來,只是子語覺得吳雨應該趁大好節日到鎮上來看看熱鬧,至少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吧。吳雨家里不久前才裝了電話。子語以為可以方便找吳雨了,誰知道吳雨再三告戒他千萬不要給她打電話,只能由她打給他。中午即過,子語在家里等她的電話等得心都焦了,苦悶已極,便不顧告戒打過去找她。子語是叫妹妹幫忙接通了電話的,以為這樣便可以瞞過吳雨的父母。吳雨了解子語的心情,約他在校門口見面。子語看到了希望,新年總算開心了一下。二十分鐘后,吳雨到了。吳雨穿的仍是舊衣服,車子也仍是那一輛陪伴了他們半年的古老的自行車。周圍是一派過年的新氣象,遠遠還聽到舞獅的鼓聲和鞭炮聲。吳雨見到他時笑了一下,并沒有戀人久別重逢時情不自禁的喜悅。她拿出兩封信遞給子語,然后就說要回去了。這女孩好象一刻也離不開家似的。子語深感失望,心里憋了一腔的悶氣,卻不好發作。他叫她陪他走走,走過那一段路。她點頭答應,也無浪漫的笑容。子語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后來也一直都沒有明白,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能舒心地和他一起散步。他們走得很慢,有不少衣服光鮮的小孩子從他們身邊經過。路并不長,還沒說幾句話就到了子語家門口。他們停了一下,子語再次叫她到他家里坐一會兒。大年初一,親戚朋友之間相互拜年再平常不過了。吳雨猶豫了一下,子語抓住機會,拉住她的手。吳雨答應了。這是吳雨第一次到子語家,也是這一次,在子語的房間里,當她掀起圍簾看里面有什么時,子語抱住她親吻,親到了床上。這一次是重大的發展,有了這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后來吳雨每周都要來子語家一兩次,而且都在白天,大部分時間兩人關在房間里。他們沒有采取任何的避孕措施,都非常擔心鬧大了肚子。然而這樣的擔心并不能阻止他們的來往。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吳雨的肚子平安無事。子語以前吃過雷公藤,此藥可能會導致不育,他擔心以后想要孩子都不能了。也因為這個,子語感到自己想要個孩子。子語的父母應該會想到兩個人在房間里會有動作,但都不戳破窗紗。
平靜的日子就像平靜的河流,流向遙遠的大海。偶爾也有竹葉落下,輕輕的,玉韻的簫聲記取了這一輕柔的舞姿。這個時候,外面依然發生著戰爭,饑餓,欺騙,搶劫,**,瘟疫等諸如此類的東西。燒焦的泥土和腐臭的遺物,并不會傳到竹林里來。
也許是當第二片竹葉輕輕落地的時候,古琴面臨中考。這個時期,書市里關于考試的書最多了。幾百年前,那時候比較流行的想必是四書五經,今天變成了考試經,本質沒什么變化,只是形式多樣了,數量也大得驚人。聽說寫小說的人都不那么受歡迎,遠遠比不上出教材的和出考試資料的。古琴仿佛看到無數的竹子變成了紙漿,紙漿變成白紙,白紙變成試卷,試卷最后被遺棄在垃圾池里。為了減輕對竹子犯下的罪孽,古琴從不買關于考試的書,也盡可能少讀關于考試的書。對于學校發的考試資料和考卷,他卻是難以拒絕。為了贖罪,他把自己做過的考試資料和考卷都帶回家,懷著沉重的心情,把他們埋在竹叢下。對于教材,他本想一塊埋掉,但終于留了下來,作為見證。
村子里,從恢復高考以來,還沒有出過一位大學生呢。村民們對古琴的學習從不抱任何希望,甚至不知道他在學習。而古琴卻輕松地通過了中考,并考上了不少人夢寐以求的縣第一中學——省一級學校,離大學只有一步之遙了,有望成為本村第一名大學生。村民們得知此消息,對古琴、玉韻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不過,玉韻的冷漠仍是一面墻,隔絕與外人的來往,只是在賣菜、賣竹籃子時不得已與人說話。
子語的分數也上了縣第一中學。家里都很高興,子語卻另有心事。因為他就要和吳雨分離了。吳雨上不了重點,家里不讓她繼續讀書,要她到城市里打工。子語想過他和吳雨之間會有很多困難,但他相信愛。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必定能戰勝一切困難。離別是對愛的考驗。他準備接受這一考驗,并頻頻在書信中鼓勵吳雨堅強地走下去。
雖然村民們的日子日益好起來,鎮上的集市的規模也越來越大,玉韻的菜也賣得更遠,但由于化學工業的發展,塑料籃子、塑料袋子代替了竹籃子,玉韻的收入不但沒有增加,反而呈減少趨勢,而古琴高中的學費比初中的一下子翻了兩三番,玉韻又不得不為錢的事而憂心了。
還好,又到了收割的季節。玉韻的稻子又長得比別人的好。以前她的稻子打下來只供自己吃,現在要拿大部分去賣,換了錢給古琴交學費、買學習用具、置衣服等。村子里的男人想幫玉韻收割,不過遭了婉言拒絕。古琴長大了,能夠干粗重的活。他與玉韻把稻子一把一把地割下來,然后一捆一捆地背回竹林里。周圍的收割者總不禁要看看他們,他們并不憐惜古琴的辛苦,而是被玉韻的身段吸引。
玉韻和古琴正在打谷,他們把稻束打在竹筐上以脫粒,突然有人拜訪來了。是同村的兩個男人,一個圓臉,一個長臉。
“哎,玉……韻,你這名字可有點叫不慣,你的稻子真不錯。”圓臉先開口。
玉韻和古琴都不搭理他們。
“唔——今天的日頭很毒,不是嗎?”長臉為了擺脫尷尬,兩手一攤,“谷子不出三天便可曬干了,嘻嘻——”
玉韻和古琴只顧打谷,似乎連起碼的禮貌也沒有。
“嗯……”圓臉嘻著臉皮原地轉了一圈,“其實我們也沒有什么,只是擔心你一個人,哦,是兩個人,干不來,想過來幫個忙而已。”
“是的,是的!”長臉連應兩聲,又不自在地東張西望,手腳胡亂地擺放。
“嗯,這竹林夠清靜,若是能在這里面蓋間樓房,那有多好……”
“噢,是啊,你的稻子收成這么好,不久就會有錢蓋樓房啦。”
這兩個男人會心一笑,繼續唱下去。
“只是你們一共才一畝地,收成再好也得等十年八年才能湊夠錢,加上這孩子要上學,恐怕……”圓臉搓一下手掌,嘻笑著,“若是你們愿意跟我們換一下……嗯,一畝換兩畝,就……怎么樣?”
不速之客終于扯出意圖來了。
“哎,你的孩子好不容易才考上重點中學,可不能讓他交不起學費!這孩子聰明伶俐,將來前途無量,應該為他打算打算。”
“嘻嘻,我們那兩畝地也并不比你的差,況且又近這竹林,便于管理,你們考慮一下,怎么樣?”
玉韻古琴還是不理他們。
“那我們就不打擾了,你們考慮一下,我們明天再來。”
他們早就知道這寡婦是個怪人,以為她不予理睬,是因為她不想別人在她干活的時候打擾她,那就等她打完谷,有了空再說。他們回去后,越想越覺得不對,越想越覺得玉韻沒有心思跟他們換田,若不,怎么始終不吭聲?
“我看那寡婦不會跟咱們換,怎樣才能令她答應呢?”
“咱們整整她,下一季稻子,咱們把牛牽到她的地里,讓她顆粒無收,怎樣?”
“那要等到明年,我性子急,恨不得馬上就換。”
“我也是。那我們就捉幾條毒蛇,偷偷地放進她的屋子里去嚇嚇她,然后我們給她在外面搭一間房子利誘她……”
“嗯,要是咬死了呢?”
“不怕,咱們先把毒牙給敲了不就行了。再說了,竹林里自有毒蛇,被蛇咬了也不會懷疑到我們頭上,對不對?”
“就算她肯換,但那田是不是真的那么神,不施肥,不噴蟲就能豐收?那女人有點邪,別不是真的懂什么妖術?要是真有什么妖術,咱們不懂,換了田豈不吃虧?要真有妖術,咱們學了……”
“對呀,只要學了法術,那我們就威風了。對,我們干脆去學法術好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又進竹林來了。早晨的竹林似乎更加冷清。竹下密密麻麻的灌木叢,陰森森的,似乎隱藏著什么可怕的東西。偶爾幾滴清露,打在他們的背上,如針刺一般,心透寒意,身起雞皮疙瘩。竹林中忽然升起一股濃煙,妖怪般張牙舞爪,向他們撲過來……啊,他們嚇出一身冷汗,猛然一醒,才知道原來是自己嚇自己,想來是看《西游記》看多了。
玉韻正陪著古琴在竹林中學習。古琴手握竹枝在地上練字,而玉韻則在一旁看著,不是看古琴寫的字,而是看他的臉。她總愛偷偷地看他的臉,似乎想從中找出某種感覺,依稀夢中的感覺。她幻想著,幻想著,忘了現實,進入夢境……
圓臉和長臉來了,劈頭贊了一句:“哎呀,這孩子多愛學習呀!”
“你們想換就換吧。”玉韻看也不看他們,就淡淡地說了一句。
而這話卻大大出乎意料,圓臉和長臉一時反應不過來,腦神經一時間斷了電,眼睛忘了眨,張開的嘴也來不及合上。因為他們今天來是想學法術的,換田的主意昨天就已經改了,現在說換田,他們還未考慮好呢。
“換?”回過神來了,“你們同意了?”
圓臉和長臉吱吱唔唔,搓手擺腳地說了一大堆廢話,才道出新意圖:“你的田不下肥也不噴蟲,卻收得好,嗯——您是不是施了什么法術?”
玉韻自說了那一句話后就再也不跟他們說話了,目光里只有古琴。
“是不是?……你就把那法術教給我們,由我們替你種田,您只管坐在家里享福就是了,好不好?”
“沒有什么法術。”淡淡的,這是玉韻對他們說的第二句話。她感到不說話不行。
“沒有?真的沒有?嘻嘻,你說沒有,那就沒有啦。”他們看玉韻那專注的表情,不得不相信。
其實,他們是滿腦子的疑問,卻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他們更寧愿相信那塊地本身就有神奇作用。所以,他們重新決定換田,以后美美地在鄉親父老面前炫耀一番。他們迫不及待地飛回去,擬了一份合同,并請村長作公證人,一同前來請玉韻簽字。土地本是國有,農民土地也不得交易,但他們還是換了,像小孩子換個玩具來玩玩。可玉韻還不會寫字,怎么簽名呢?
“琴兒,你去簽吧,就寫你的名字。”
如此甜美的聲音,迷倒了那三個所謂的男人。
“他還是個孩子,負不起這個責任哪!”村長提醒說,“況且,他也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村里的人都知道玉韻收養了古琴,無形中把他們看成是母子關系。
“他是我家唯一的男人。”
玉韻這話仿佛包含了非母子之情。在場的三大漢不敢妄加猜測,只妒忌起古琴來。
合同就這樣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