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後的武學,第一批招收的學員大多來自於北方。
這三百餘學員被蔣慶之寄予厚望,他希望這些背景相對簡單的學員們,能在學成歸去後,打破軍中的舊有格局,打破漸漸有些雛形的將門網絡。
祖大壽,吳三桂等人是如何形成的將門?
聯姻!
以及一代代往下傳承。
比如說李成樑,幾個兒子都成了軍中大將。
將門就如同是能令人興奮的毒藥,當時吃了覺得渾身燥熱,恨不能在冰天雪地裡來個三百六十度果奔,再來個高難度的托馬斯全旋……
可後果是什麼?
李成樑父子之後,蠻清崛起。
祖大壽和吳三桂等將門掌控北方後,蠻清勢力不斷壯大。
這便是將門,滿腦子都是家族利益,至於大明……
“大明是誰?”
蔣慶之站在房間中央,“在你等的腦子裡,大明是誰?是攫取家族利益的工具?還是可以出賣的貨物?”
一個將領擡頭,“下官不敢!”
王申慘笑道:“下官等人情義相合,便想結爲兄弟。卻不知伯爺爲何勃然大怒……”
蔣慶之沒搭理他,看著那十餘將領,“陛下對你等寄予厚望,寄希望於你等能打破武將世襲的格局,打破軍中死水一潭的格局?!?
一個將領覺得不妙,“伯爺,小人願意和他們劃清界限!”
“伯爺,小人有罪?!庇袑㈩I給衆人使眼色,示意先認錯再說。
這十餘人資質都不錯,覺得蔣慶之必然捨不得重罰自己。
蔣慶之搖搖頭,“晚了!”
“伯爺!”
蔣慶之走出去,問兩個皇子?!澳銈冊觞N看?”
景王說道:“在軍中結黨,當重罰。”
裕王說道:“貶職!”
蔣慶之搖搖頭。
“表叔的意思是……重了?”
蔣慶之說道:“軍中最總要的是什麼?規矩!對打破規矩的人,不要有半點軟弱。否則便是縱容。”
他今日是有心給二人上一課,“若是軍中將領大多結黨,目的是什麼?”
景王說道:“牟利?!?
“當一羣將領滿腦子都是爲家族牟利的念頭,處置軍中事務,遇敵時……他們首先想著的是什麼?”
“是否有損家族利益,或是能否爲家族攫取利益……”景王眸子一縮,“將門!”
“我屢屢給你二人說過將門的危害,今日懂了嗎?”
蔣慶之看了那些惶然不安的將領一眼,“盡數免職,去種地!”
按照大明軍制,軍中有專職廝殺的將士,也有專職種地的人。這便是太祖高皇帝所說的,我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米一錢的由來。
種地兵,在當下近乎於佃農。
“不!”
“伯爺,小人認罪!”
“伯爺,都是王申等人蠱惑,小人並未答應,並未答應呀!”
“伯爺……”
那十餘將領爭先恐後的往外跑,門外,莫展拔刀。
“止步!”
樓梯口那裡,孫不同厲喝,“來人!”
腳步聲密集傳來,踩踏著樓板,發出咚咚咚的聲音,彷彿是誰在敲擊著大鼓。
一隊軍士肅然上來。
武學中有專職的軍法隊,就如同是虎賁左衛中陳堡麾下的角色。
“見過伯爺!”爲首的總旗行禮。
“盡數拿下,看押?!?
“領命!”
數十人衝了進去。
“跪下!”
曾前途無量,曾意氣風發的十餘將領,此刻宛若死狗般的被拖了出來。
“記住,立場錯了,本事越大,爲禍就越烈。”蔣慶之饒有深意的看著兩個侄兒,隨即走了。
晚些,二人回到了宮中覆命。
“……那十餘將領正準備結爲兄弟,表叔闖入,當即令人拿下,說是要把他們盡數免職去種地……”
裕王有些擔心老爹會反對。
隔著一扇門,就聽道爺嘆道:“慶之還是手軟了些。不過也罷?!?
還手軟了?
裕王眼中閃過異彩,“表叔最後說,立場錯了,本事越大,爲禍越烈。”
道爺默然良久,“奸佞的本事大多不小,小了他們也無法出頭。奸佞一心只爲權勢,只爲自己的利益……這樣的人,本事越大,對江山社稷的危害就越大。”
隨即沉默,就在裕王準備告退時,裡面的道爺說道:“如何掌控臣子是一門學問。譬如說所謂的奸臣,佞臣。帝王需要聽話的臣子作爲工具,否則必然會淪爲孤家寡人。
你二人讀過史書,當知曉歷朝歷代,帝王身邊總是有一些被史家稱之爲佞臣或是奸臣的臣子。
帝王不知嗎?知。可爲何依舊要信重此輩?”
道爺停頓了一下,“讀書爲何?爲了名利。爲官爲何?依舊是爲了名利。帝王要看破這一點。
那些所謂的忠心耿耿,骨子裡大多有自己的小算盤。地位越高的臣子,就越是渴求權力。人心不足,他們會覬覦帝王手中的威權。這是任何臣子都免不了的貪婪。記住,無論是誰!”
這是帝王之術!
嘉靖帝赤果果的把君臣之間的關係,以及臣子忠心耿耿之下的真實給兩個兒子剖析開來。
“當年楊廷和拉攏羣臣與朕對峙,所爲何來?爲了便是權力。而朕爲何用了被他們稱之爲奸佞的張璁等人?”
在大禮議之爭中,張璁等人爲嘉靖帝衝鋒陷陣,和楊廷和等人赤膊廝殺,立下了汗馬功勞。
“若朕不用張璁等人,難道自己赤膊上陣,一人與士大夫們廝殺?”
道爺輕笑道:“至於什麼奸佞,這個天下的筆桿子,喉舌都掌控在士大夫們手中,他們說誰是奸佞,那誰自然就是奸佞。記住,史書未必可信?!?
裕王心中一顫,“執筆人心思不純!”
道爺點頭,欣慰的道:“正是如此。所謂帝王寵信奸佞,帝王重用內侍,多半是君臣之爭最爲激烈之時。
帝王面對士大夫們的圍攻,舉目四望,卻孤立無援。此刻他們能做的也就是拉起一幫人……被那些士大夫稱之爲奸佞的一幫人,與士大夫們相抗衡?!?
“可帝王如何掌控好自己拉起來的人馬,不至於讓他們喧賓奪主,這就要考量帝王的手腕。其中最要緊的便是看臣子們的立場。
立場錯了,這等臣子就只能利用。一旦此人無用,就要毫不猶豫的捨棄,乃至於丟出去……讓那些士大夫們泄憤?!钡罓斝α诵?,“這便是你們表叔所說的,立場錯了,本事越大,爲禍越烈?!?
兩個皇子告退,黃錦送走他們回來,道爺問道:“二人如何?”
“二位殿下有些失魂落魄。”
“今日先是慶之給他們上了一課,這一課叫做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道爺緩緩說道:“朕順勢給他們也上了一課,這一刻叫做……”
道爺眸色悵然,“君臣……無情!”
“陛下!”
一個內侍來稟告,“長威伯送來奏疏。”
“還正兒八經的送奏疏……”道爺莞爾,接過奏疏後看了看,“把那十餘將領當衆處置,以儆效尤。並嚴格武學規矩,但凡發現結黨,一律按此處置?!?
道爺點頭,問:“他倒是聰明,把最大的麻煩留給了朕?!?
道爺放下奏疏,“令錦衣衛出手,清洗!”
“是!”
“陛下?!眱仁逃杂种?。
“嗯?”道爺冷哼一聲,內侍趕緊跪下,“陛下,長威伯……長威伯把您最喜歡的幾株花樹……給挖走了。”
帝王的咆哮隨即而來。
“小崽子!”
……
帝王的怒火隨即而來,王申二人被錦衣衛帶走。第二日,錦衣衛再度出動,竟然是陸炳親自帶隊。
“這條狗,這是要作甚?”百官看著陸炳被數十人簇擁著,浩蕩而來,都忌憚不已。
陸炳帶著人到了一處豪宅外,冷冷的道:“抄!”
錦衣衛衝了進去,很快裡面就傳來了慘叫聲,接著是有人高呼救命……
“指揮使?!敝旌瞥鰜恚樕线€有血跡,“有人反抗,被兄弟們殺了?!?
陸炳看著街邊窺看的幾個男子,“都是死,早死早超生?!?
是日,錦衣衛抄沒五家武勳。
雷霆隨即而至。
——五位武勳棄市,家眷盡數發配廣西。
而且是最荒涼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曉,這五家人能平安抵達廣西的不會超過兩成,大半都會死在半道上。
這也是一種處罰,有人說比之棄市更慘烈。
京師的秋季來了,落葉繽紛中,蔣慶之看到了白雲樓的頭牌寧玉。
寧玉帶著鴛鴦站在路邊,蹲身,“見過伯爺?!?
蔣慶之點頭,隨即策馬而去。
他竟不肯停留片刻?鴛鴦:“……”
蔣慶之剛從武學回來,十餘將領被免職趕去種地的處罰震動了那些學員,蔣慶之公開放話:大明此後不會存在將門!
這話斬釘截鐵,引發了武勳們的怒火。
武勳靠什麼來保證家族富貴延綿不絕?
就是靠家中兒孫不斷從軍爲將。
蔣慶之這番話殺氣騰騰的告之所有人:將門這玩意兒,該結束了!
難得的朝會如期開始。
這也是道爺遁入西苑後的第一次大型朝會。
也是他給外界的一個信號:朕,將走出西苑,君臨天下!
臣子們蝟集在皇城前,三五成羣的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著道爺此舉對朝局的影響,乃至於對天下的影響。
武勳們大多聚在一起,他們看著怒不可遏,頻繁提及一個名字……
“蔣慶之來了!”
蔣慶之來了,一人一騎。
羣臣目光復雜的看著他。
而武勳們在冷笑,或是鼻息咻咻,彷彿是看到了殺父仇人。
一個武勳走出來,擋在前方。
“我等祖輩爲大明徵戰,不說功勞也有苦勞,可你卻輕飄飄一句此後將不存在將門!你這是要斷我等活路,就不怕天譴嗎?”
他們的存在不只是形成將門這麼簡單,他們會打壓軍中將領,在軍中形成一個個小圈子,把大明軍隊變成自己的私軍……
這些武勳擋住了大明覆興之路!
“讓路!”蔣慶之說道。
武勳看似悲憤的喊道:“不讓又如何?”
蔣慶之看著他,邊上明明可以繞過去,他卻徑直往前走。
莫展疾步上前。
手按刀柄,目光炯炯的盯著武勳。
“狗賊!”武勳伸手。
蔣慶之輕鬆避開,上前一步,曲臂,用肘部重重的捶擊在武勳的脖頸上。
嗝兒一聲,武勳倒地。
蔣慶之緩緩從他的身上跨過去。
目光轉動,彷彿是神靈俯瞰著凡人,盯住了那些武勳。
“本伯說了,別擋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