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後的日子裡令狐泥經常努力的回想他第一次見到筱雨的情景,但是無論如何竭盡全力的回憶,那張臉仍然執著的隱藏在回憶設置的濛濛的霧氣中,能夠清晰的看見的,只有那一雙笑盈盈的眼睛和那一身的脆黃。
那時他正在做夢,自從得知那可怕的噩耗之後,他就不停的作著這同一個夢:他站在大廳的中央,聽著他老父不停的嘮叨那似乎永無窮盡的庭訓;萍漪和母親默默地坐在裡間裡作著女紅,偶爾聽到父親說出老套的話來,兩人也禁不住對視而笑,然後便繼續她們的工作;高迥擺著那讓他的老父誇獎了不知多少次的嚴肅神情正膝危坐在一旁,但是他知道這個損友暗地裡只怕正在笑破肚皮了;幼弟和愛子依然無憂無慮的在院中玩耍,輩分的差異和現實的重負還沒有顯現在這兩個幾乎同齡的孩子身上,他們只是在專心他們的遊戲,似乎那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廚房裡的鐵鍋爆響著輕微的噼啪聲,準備著爲他這遠遊的孩子接風的盛宴。
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溫馨,除了那漫天籠罩的血色。所有的一切都被籠罩在那漫天的血霧之中。即使在夢中,他也能感覺的到那溼冷的血的感覺。
當他第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他驚叫著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的眼角竟然出現了十幾年沒有見過的眼淚。擦去這最後一滴淚,他告訴自己,現在該做的是去行動,而不是回憶,但無論如何,這夢境仍然無孔不入的沉入他的睡眠,控制他每一次休息。
我還活著,他告訴自己,既然活著就不能在沉睡下去,醒過來,這是生死的界限。清醒過來的令狐泥沒有睜開眼睛。只記得重傷的自己,緊緊包住身上的傷口,勉強把自己綁在一棵參天古樹的頂端上,然後便暈了過去。現在周圍的嘈雜是什麼人?無論如何,讓對方以爲自己沒有醒過來自然不會有什麼壞處。令狐泥就是在這種猜疑的假寐中聽到了筱雨的聲音。
“你醒了,那就好了,沒危險了。”
那聲音說不出的怪異,清脆婉轉的聲音卻在說到某些字時卻變得無比沙啞,這怪異的組合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吸引的感覺。
聽到自己的僞裝被揭穿,令狐泥詫異之餘睜開了眼睛。他再也沒有忘記那一瞬間的震撼,只覺得的人非常的美,可是留在他印象中唯一也是最深的印象,只是她那一身脆黃色的外衫。就只那一瞥,但覺得因她的緣故,眼前的一切都明媚起來。
很快的,在別人沒有發覺他的失態之前,令狐泥已經鎮定了自己因那嫵媚的顏色而跳動的心。定睛一看,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帳篷之中,雖是野外露宿的權宜之計,帳篷內的擺設卻豪奢的讓人瞠目,卻又不似一般的豪富人家的炫耀。只此一瞥,便可斷定此處定不是天火部隊的行營,而且此地主人定非常人,有此氣派,必是累世豪門。
那奇異的聲音再次在眼前的麗人口中響起:“令狐將軍,此地已經離開劉刺史的地域,放心吧,你的傷沒有大礙!”
令狐泥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也慢慢的鬆懈了些。不知道對方是誰,但顯然是他們救了自己。他努力欠起身來向眼前的麗人微微點頭致謝,這個簡單的動作此刻卻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想到對方好像能夠猜到他的心思,第一個說的不是他的傷勢而是他最關心的目前處境,已經足可看出對方的不凡了,他不由暗暗猜度對方的身份。
對方彷彿再次猜度到了他們的心思,此刻開口道:“將軍不必客氣。我們與將軍也算有緣,我們是正統崔家。”
崔家乃歷史悠久的北方士族大族,在此天下大亂之時,也可算是北方漢人的精神領袖之一,近年來於亂世中勢力發展得更是龐大。
奈何無論何時權力紛爭總是伴隨人的存在。目前崔家本族勢力雖然還算是龐大,但是卻已經有很多旁支力圖取得家族中的主導地位。而本族對這些分家的打壓也是不遺餘力,要知道無論誰入主中原都無法撼動龐大的崔家的利益,而自身的旁系奪權卻是不可忽視的致命打擊。
在這種情形之下,崔氏本族人之間的鬥爭甚至慘烈過漢晉的大戰,大量的外家勢力已經被打壓屠殺殆盡,而目前的自稱正統崔家的這一支則是碩果僅存的,也是最大的一支分支。想到這個正統崔家的名字,即使如此情形之下,令狐泥還是忍不住漏出了笑容,要是那個貧嘴的友人在這裡的話,他一定會藉口下去說,那對方豈不是要宣稱自己是真正正統崔家,然後他們再改名叫獨一無二真正正統崔家,這種正名的把戲久遠不衰,而且還總是被人一本正經的玩著,也算是著亂世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不過令狐泥知道,自己只要稍稍漏出一點對這個正統名字的不恭之情,說不定立刻就被揍得和當初一樣。
幾日前的逃亡途中,他曾經聽說過這一支崔家人的情況。他們這一支剛剛經過了本家一次重大的清剿,老幼婦孺死傷殆盡,目前整個分支剩下的基本都是劫後餘生的戰士,和他一樣正在逃避追殺中。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也許就是基於這樣的認識,同樣與劉琨勢力不睦的這一支崔家人才會冒著危險救回自己吧。
目前他們所在的位置靠近邊疆,遠在劉琨的勢力之外,基本上屬於鮮卑、匈奴和晉朝小朝廷的緩衝地帶,應該不用擔心劉琨或是崔家敢越境派大軍來追殺,但是鮮卑已經與劉琨結盟,所以此刻還是要加倍小心。
自己這次受的傷真是不輕,天火不愧是天下無敵的精兵,自己趁他們陣勢將成最鬆懈的一刻突圍而出,卻也付出了強大的代價,這個傷勢沒有幾個月休想能夠下牀,即使恢復了只怕也絕難以恢復原來的內力。
電轉之間,這些思緒飛過他的心頭,還沒有來的及考慮更多,黃衣女子輕輕的向他微一施禮,一聲不響的走了出去。令狐泥感覺自己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輕盈的腳步聲剛剛消失,一連串豪邁的大笑聲音從外傳來,帳門彷彿被這豪氣推開一般自動的掀起。
就在那一瞬間,令狐泥幾乎錯覺自己見到了劉琨。那傲視天下俯觀蒼生的氣勢,天生燦爛奪目的風采,讓令狐泥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伸手拔向身邊的流光掠影,但是緊接著她便知道不是,同樣的領袖風度,這個人欠缺的是劉琨那無數血戰的來得沉穩和厚重,那沒有什麼別的途徑,只有經歷無數的苦難,參與衆多的血戰才能得來。
有些人彷彿天生就是爲了顯示自身的氣度和風采,凌駕於衆人之上而存在的,劉琨無疑是一個,而眼前的年輕人,也許就是另外的一個。
“令狐將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下崔皓,目前爲正統崔家的族長。今能見到威震天下光影雙驕中的令狐兄,我崔家上下與有榮焉。劉刺史爲小人所蔽,不僅爲我崔家叛逆張目,更令令尊蒙冤,令狐老將軍忠心耿耿,屢建奇功,僅居然死於小人之口,聞知此事,我崔家上下無不扼腕。令狐兄若不嫌棄,不妨留此養傷,再徐圖它事。”
令狐心中苦笑,所謂雙驕,是崔皓美化的說法,自己和友人真正的外號是暗影雙殺,當年自己和友人聚會於劉琨那耀眼的光芒之下,爲他做這那無數需要在黑暗中解決的事情,他們兩人曾經兩次混入匈奴皇宮刺殺漢主劉淵,雖均未成功,卻也大長漢人的志氣。而近兩年來自己三次行刺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的劉琨均能保命而退,更是早已名震天下了。也許正是因爲自己的這點能力,崔皓才如此開門見山的提出如此的延攬之意。
崔皓的話語看似謙卑有禮,卻絲毫沒有垂詢他的意思,此時此刻,的確也不容自己拒絕,慢慢的放鬆自己的戒備狀態,半晌之後才遊移著道:“多謝崔家主美意,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謝,只是此刻令狐自身難保,此事可否容後再談。”
崔皓微微一愣,卻立刻就恢復了常態,哈哈一笑:“好,令狐兄且在此安心養傷,有我正統崔家在此,即使我們死戰到底,也必護得兄臺周全。”
令狐泥微微一笑,欠身以表謝意,心中卻自暗歎,此人果然是領袖之才,不露聲色,暗中延攬,又兼顧道義,若非自己心中早有定論,說不定感恩之下就此加入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