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得人面發赤, 數位圍繞林白纏鬥的涼國人當即飛了出去。鮮血噴流,殘肢斷臂。他們發出慘烈的叫聲, 楊嬰聽到他們那些涼國人的吼聲:“撤退撤退!這個瘋子!”
楊嬰還聽到了火海深處青年的笑聲。屬於林白的那種清爽明澈的笑聲。
在這一瞬間,楊嬰眼眶中砸落而下的淚更多。她大腦混亂, 深受震撼。她從不知道世上有人如林白這般, 爲了虛無縹緲的東西犧牲至此。她以爲她已經見識到了,她到現在才發現差得遠。
世上怎有這樣的人呢?活著很好,但有時候活著,卻也不比死亡多高尚。
而卑微如她,只能眼睜睜看著!
突然間,一股熱流涌變全身, 衝向大腦。一個呼吸間, 楊嬰被點中的穴道一擊, 她終於可以動彈了!
楊嬰被力道一衝, 差點跌在地上。
應該趁這個機會逃走!
楊嬰心中想。
那些涼國人要麼慘叫著被擒入火海,要麼叫著“抓住他”。他們無暇他顧, 根本來不及回頭, 根本沒有去檢查土牆後是不是還藏著其他人。
楊嬰卻不動。
她一步也不動,只雙眼含淚, 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火焰看。在這之前,她心中有可有可無的衝動, 例如如果發生意外,她可以用自己涼國後嗣的身份與魏國的秘密,交換活下去的機會。她也可用這些, 來交換林白。
但是現在已經沒用了。
楊嬰深深羞恥。當她看到林白這樣做的時候,她已經明白他不會接受自己那樣做了。他製造機會,希望她能趁機離開。楊嬰卻想,卑微如我,逃出去有什麼意義?
她心中更抱著一線希望。那□□包沒有那般厲害,林白還有機會活著。一共就他們兩個人,她要帶他活下去。
楊嬰不動。
卻有人動。
在這邊涼國人被林白牽制的時候,也有人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楊嬰眼看一個人從斜角對面的斷壁後衝了出來,跑得快如殘影,往遠處沙漠跑去。
涼國人回了神:“有人逃!快追!”
有人猶豫看火:“那這個人……?”
首領可惜道:“他已必死,我們給他應有的尊重吧。”
由是一衆涼國人騎馬的騎馬,奔跑的奔跑。他們吆喝著,往先前那人逃跑的方向浩浩蕩蕩地追去。最後一批涼**隊離開此地,楊嬰從矮牆後繞出,心急如焚地奔向大火。
她不敢大聲惹來追兵,只敢小聲地捂著嘴喊:“林郎?林白?”
只有火篳撥聲,沒有青年的迴應。
楊嬰撕下一塊布捂住口鼻,衝入了火海中。到處是嗆鼻的煙,火過後哪裡都是死去的屍體。有些形象可怖,臨死前不知受了多大的折磨。楊嬰的目光一掠而過,她手腳發軟,焦灼地尋找著自己想要的人。
她的目光定格在一片青袍,呼吸頓時停住——
小半刻中,楊嬰吃力地將林白拖拽了出來。她垂至腰際的長髮沾上了火,火將頭髮燒焦。她的面容污髒,出來後就癱跪在地上失去了全力。
貴女清高形象皆無。
楊嬰撲過去,撲在青年身上。她瘋狂地去擦他的臉,急迫地檢查他的四肢是不是健全。林白生的多麼俊俏,這種俊俏中透著秀麗。當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時,狼狽的美感,並不減幾分。
楊嬰眼淚落下:“幸好你手腳沒有殘缺……”
這得多大的幸運。
她再顫著手去探他的呼吸,她摸不出來,一下子更爲驚恐。女郎含著淚叫“林白”,林白不應,她拼命地想辦法讓自己冷靜。她想到來到河西時看到的民間偏方用來救人的方法,便手握成拳,用力向青年胸口砸去。
這一砸,青年沒反應,楊嬰自己幾要脫力。
然而不能脫。
楊嬰掉著眼淚,再握拳重重砸了幾下。手下毫無反應的身體在某一刻抖了下,青年身子微躬,咳嗽一聲出。他睜了眼睛,眼神無光地掃瞭如瘋婆子般又哭又笑的楊嬰一眼,重新暈了過去。
楊嬰不在乎他又失去了神志,她心中驚喜他有了呼吸。
她撲倒在他身上,將他整個人抱起摟在懷中。她毫不講究地臉貼上青年的臉,感受到林白微弱的呼吸,楊嬰喜極而泣:“我就知道你不會死……我就知道你會活著!”
“你光風霽月,就算死,也不會讓自己形象全無,缺胳膊少腿。”
“我一定要救你……林白,我一定救你!”
楊嬰想起來此境危險,不得久留,先前離去的涼**隊不知什麼時候便會重新回來。當務之急,楊嬰站起來,費勁地將林白背了起來。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壓得楊嬰雙股戰戰,跌跪下去。
林白跟著跌倒,散落的發,垂到楊嬰脖頸上,落到她視線中。那是一片烏濃的黑色,如瀑布般。
楊嬰咬牙,她撕不開布條,於是用牙齒去咬。她生生咬下了一長條布,將林白綁在了自己肩上。女郎深吸好幾口氣,才咬著牙,重新站了起來。
楊嬰揹著比自己重幾十斤的男子,步伐艱難地前行。走了兩步就氣喘吁吁,就差點把人重新摔下去。這樣的行速,在遍是涼軍的河西地域,被追上太容易了。
然而再容易,也要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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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嬰擡起通紅的眼睛,看向沙漠,看向地平線。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過額頭鼻樑,落在脣邊一派酸澀。楊嬰踽踽中,吃力地想——
“我一定要救林白!一定要救!”
“他不應該有這樣的結局,他應該活下去。”
她陡然有求遍滿天神佛的衝動:“讓他活下去,讓我代他!”
“讓他風華滿目,讓我身陷囹圄!”
她在沙漠中行走,腦中混亂,想到了好多過往。她想到第一次見面隔著車窗與林白擦肩一刻,再想到長公主婚宴上兩人真正的交鋒;然後是他在她兄長追殺她時救她,還去牢中看她,陪她喝酒;最後任勞任怨地往身上惹了她這尊麻煩,之後再和她牽扯不清。
原本可以不這樣的。
林白是那樣俊朗多采的人,笑如火樹銀花,回頭看人時,他周身散發著白光。滿滿的意氣,滿滿的風采,如少年般乾淨通透。
他深陷那樣的地方,皇位,身份,皆與他擦肩而過,如落花般沿水流遠,再不回頭。林白卻不失落,不自唾,依然積極向上,如鬆如竹。
楊嬰抹把眼中的淚,再次讓自己堅定下來。她從林白身上學到的堅韌品質,足夠她扛下去,在這次追殺中往下走。
日日夜夜,時時刻刻。
夏之夜,星辰散落天邊,銀河璀璨,光耀大地。沙漠成丘,高升又低落,狐貍站在沙丘上,俯視那艱難行走的女郎。
涼國人沒那般好打發,他們走了回頭路,檢查屍體時,立刻發現林白的屍體不見了。皇長孫的身份讓涼國人不敢大意,當即派人沿路追蹤。
楊嬰一直是靠腿走。此地荒蕪,被兩國人圈爲自己的地盤,能逃的河西民衆早就逃了。楊嬰一匹代步工具如駱駝也尋不到,她頂多能多多動腦,繞著路走,讓涼國人沒那麼容易追來。
就是這樣,在第二天晌午,烈日當頭,數馬包圍了沒有力氣的楊嬰。楊嬰抱著林白坐在地上,面容蒼白地看著四方追來的兵馬。
她慘烈而笑,汗流浹背,顫抖著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涼國人怒吼:“挺能跑的啊,你再逃呀!有本事跑出沙漠啊!”
“臭娘皮子!”
一把銀槍在日光下發著光,持槍的人揮砍向下,向林白削去。楊嬰發著抖,將林白緊緊抱在懷中。她擋了那刺來的□□,槍頭鑽入肩骨,疼得楊嬰咬脣忍住尖叫,肩膀一片血紅,生疼發麻。
涼國人哈哈大笑:“保護他?你這小情兒還挺倔的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到什麼時候!”
一馬鞭從後揮落,順著頸椎,一路砸到腰腹。馬鞭在空氣中甩出一聲響亮巨響,抽打在楊嬰身上,楊嬰整個後背火辣辣得疼。這種痛,讓她差點暈過去。
且馬鞭甩後,被打的地方立刻開始腫起。
楊嬰的汗水落下,緊緊咬住脣。
她別無其它的優良品質,只有偶爾的執念深刻,讓她緊抓不放。曾經是活下去的希望,而今是懷中的青年林白。
水滴落在眼睛上,林白眼睫毛輕輕顫了一下。他睫毛顫抖,努力想睜開眼,忍得額頭滲汗。
周圍嘲弄笑聲更加劇烈,馬鞭子再甩下第二次——
忽然,大地上傳來劇烈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圍繞而來。涼國人還圍著這一男一女嘲笑,對他們羞辱,折磨。鋪蓋而來的敵人高喝聲打亂了他們的節奏,涼國人匆匆回頭,看到有黑潮般的兵馬衝下沙丘,向己方殺來。他們一下子驚慌——
“什麼人?怎這麼多?魏國增兵了?!”
雙方交手,開始打起來時,他們才認出:“是夏國兵馬!夏國人!”
意外打得諸人措手不及:“夏國人怎麼會派兵?他們添什麼亂?”
“夏國是要援助大魏,跟我涼國開戰麼?”
纏鬥中,有一個青年邊殺邊喊:“三妹!三妹!”
楊嬰周身火燒般疼痛,她強忍著不倒下。她擡起淚眼朦朧的眼睛,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二哥楊承也在這批軍隊中。
她不光看到楊承,逆著光,她還看到了長公主李皎與她的駙馬鬱明,二人立在沙丘上,俯望著丘下的戰鬥。
沙丘上長身玉立的李皎裙裾飛揚,依然皓皓然如孤山冷月。她冷淡地打量著這場她挑起來的戰鬥,心中琢磨著她和赫連平的計劃。他們將夏國人引入這場戰鬥,好讓赫連平還她一個人情。之後如無意外,她將作爲質子去夏國,幫助赫連平。
鬱明放下他肩上揹著的刀,面無表情地將刀揮出刀鞘。他從高處飛躍而下,衝入戰亂中。“望山明”再次嶄露頭角,涼國人慘叫著往外圍跌——
楊嬰懷抱著林白,在看到鬱明英姿勃發時,看到李皎淡然側身時,她終於鬆了口氣。她放心地暈了過去,博成君楊承在廝殺中,終於走到了楊嬰面前。他繃著臉跪下,無視身旁的亂向,小心翼翼地去看楊嬰。
沙丘另一方,再衝出了一隊兵馬。
李皎詫異地側頭去看,認出了這是大魏軍隊——
夏國,涼國,魏國。三國於此日開始混戰。
軍營中,雁蒔中氣十足地坐在高位,一個個軍令發出去。她要趁夏國和涼國衝突的時候,上去撿漏。將士們一個個出去,再一個個進來。
雁蒔端坐帳中發號施令。衆人忙碌交替時,也微微驚奇:以往這個時候,雁將軍看到這麼好的機會,不是早就親自帶兵衝出去殺敵了麼?現在怎端端坐著,光說不動呢?
不過無妨,將軍嘛,愛衝到前面就衝到前面,愛坐鎮後方就坐鎮後方。
雁蒔看著沙盤,冥思苦想時,簾帳門掀了一下,打亂了她的思路。她立刻發怒——“誰不長眼——”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簾帳門再開,李玉牽著幼小的鬱鹿,靜立門口。
身後將士環衛,旌旗飛舞。